她的模樣一下觸動了我的憐愛之心,我的耳朵不用她來揪就習慣性地發起燒來。我也不問她出了什麼事,我知道那肯定是天大的一件事。我知道該怎麼找吳大德,我打了他的司機小趙的電話。可小趙也不曉得吳大德現在哪裡,說前天就送吳書記到省裡去了,說是去看望一個領導,到了之後吳書記就放了他的假,讓他先回來了。
找不到吳大德,吳曉露呆坐在我的辦公椅上,喃喃自語:「完了,這下完了。」看她淚花閃閃,楚楚可憐的樣子,我眼裡辣辣的,很想摟摟她,但我不敢。我的手伸出去了又縮了回來。我只好給她倒茶,嘴裡不停地安慰她,叫她別急,吳大德總會露面的。
也許是老天感應到了我的誠意,過一會,就讓吳大德出現了。他主動地打了吳曉露的手機,我清晰地聽見他在裡面說:「曉露呵,幾天不見,我想你了呢!」吳曉露也不避我,衝著手機大叫:「我家婁剛出事了,我要見你,立即要見!」吳大德就說好,要她到他辦公室去。吳曉露招呼都沒跟我打一個,轉身就衝出去了。她對待我的態度,倒是始終如一的,用不著我的時候,就棄之如敝履了。但是這個時候,我不好計較這個,她哪還有心思顧得上我啊?
吳曉露一走,我也趕緊去我的那間隱秘的休息室。在那兒,我可以看到他們見面的情景。我迅速地從床下的紙箱子裡搬出監視器,重新將它安裝好。我說過,我有窺視欲,這種慾望是與生俱來的,難以克服的,就像吸毒上了癮一樣,一有機會,就會故伎重演。這不能完全怪我,誰讓吳大德刺激我的這種慾望呢?既然有這個便利,閒著也是閒著,不看白不看。其實這不光是滿足窺探欲,更有一種把玩他於股掌的感覺,這感覺挺解恨的。我不擔心被發現,時至今日,不是我害怕他,而是他要害怕我了。
我打開監視器時,吳曉露已站在吳大德的辦公桌前,結結巴巴地說著話。她說的事把我和吳大德同時驚呆了。我聽到了清脆的槍聲,還聞到了一縷甜膩的血腥味。吳大德癱坐在椅子上,眼睛急遽地眨著,一隻手緊張地摩挲著扶手,半天沒吱聲。
吳曉露急了,說:「吳書記,黑皮就是拿光盤敲詐你的人……你不能撒手不管,一定要救救婁剛!」
吳大德抬頭說:「他殺了人,我怎麼救,怎麼管啊?」
「你趕快出面說明情況啊!」
「愚蠢!我一出面,就把我們兩個都牽扯進去了!」
「那有什麼辦法,現在救婁剛的命要緊!」
「不行,我不能出面。」
「你,你連面都不願出?」
「曉露,我的身份不允許,不要強人所難。」
吳曉露脹紅了臉,咬咬嘴唇,轉身打開窗戶,然後爬上桌站到窗口邊。
吳大德驚愕道:「你這是做什麼?」
吳曉露居高臨下地瞪著他:「你要不出面,我就從你的窗口跳下去!」
吳大德頓時臉色煞白:「你怎麼這樣我的姑奶奶!有話好好說嘛!」
他忽然變得十分敏捷,驀地撲過去關上窗戶。
吳曉露跳下桌來,氣鼓鼓地說:「好,你不出面我出面,我跟刑警隊把事情的因果關係說清。」說著轉身要出門。
吳大德急忙上前擋住她的去路,氣急敗壞地:「你著什麼急呀我的姑奶奶!這麼大的事,我們要想想清楚!」
「事情明擺著,還要怎樣想清楚?」
「現在,我們只能靜觀其變,也許用不著你去說,婁剛已經將事情原委坦白清楚了,也許他並沒有說,我們還有迴旋餘地……據我猜測,婁剛很可能是為保護你,才使出了這樣的極端手段。」
「難道他認出光盤上的女人是我了?」
「很有可能。如果是為保護你,他什麼都不會說的,你去說清楚,就幫了他的倒忙,他的苦心就付之東流了!」
「正因為如此,我更不能坐視不管,說清楚了前因後果,至少不會判他的死刑吧?」
吳大德安慰道:「放心,婁剛有自首情節,殺的又是一個有前科的人,不會判死刑的。如果婁剛聰明的話,還可以說他是防衛過當造成的結果。我們不能倉促行事,以免玉石俱焚。我會過問案情的。我想辦法讓你去探視一下婁剛,你可把這意思透露給他。不過這兩天你先要迴避一下,不要在市委露面,也不要見我了。」
「我早就該不見你了的。」
吳曉露擦了一把淚,咬了咬嘴唇,又掏出隨身攜帶的小鏡子補了一下妝,轉身出了門。吳大德背著手,在屋內不停地踱著步,桌上電話響了,他也充耳不聞。
我隨即關了監視器,我的後背被冷汗濕透了。他們的對話穿透了屏幕,直刺入我的大腦,令我驚駭不已。我隱約地感覺出了他們提到的光盤與我的關係。事情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我如同被夢魘住了,全身動彈不得。
驚惶之中我又想起了薩特先生的名言:他人即地獄。我無疑是婁剛的地獄。深深的負罪感像一張巨大的網罩住了我,捆緊了我,讓我透不過氣來。可是,吳大德不也是我的地獄嗎?每個人之間也許都有斬不斷的因果關聯,每個他人都是他人命運鏈條中的一環,我沒有必要苛責自己。
過了很久我終於平靜下來,我把自己從椅子上拔起。
我再一次拆除了監視器。
第二天還是第三天,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冥冥中有股神秘的力量讓我給吳曉露打了個電話。我小心翼翼地說,曉露,我能幫你什麼忙嗎?吳曉露低聲說,你陪我去一趟看守所吧。我就招了一輛出租車,陪她去了看守所。一路上她什麼也沒說,我什麼也沒問。她坐在我身邊,兩眼癡呆地望著前面,她搖晃的身體散發出著苦澀的芬芳。
到了看守所,她就進門去了,我則在那扇漆黑的大鐵門外等她。我坐在水泥台階上曬太陽,迷迷糊糊地感覺,關在裡面的那個人似乎是我,而坐在這裡的我不是我,而是婁剛。我扭了一把胳膊,疼感很真切,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我繼續等著,等了很久吳曉露才出來,她垂頭搭腦,面無血色。
我問:「婁剛怎麼樣?」
吳曉露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她沒見到婁剛,婁剛不肯見她。
吳曉露來到楓樹坳找袁真時,楓樹坳小學的新校舍已經峻工,正在往裡頭搬桌椅。而袁真也已經打點好了行李,準備回蓮城了。
看到吳曉露,袁真非常意外:「曉露,你怎麼來了?」
吳曉露歎氣道:「唉,婁剛一直不肯見我,也不曉得他是什麼樣子了。他向來敬佩你的,我想請你去探望一下他,他一定肯見你。」
袁真點了點頭,同情地看著表妹的臉。那張臉彷彿是在一夜之間就蒙上了許多細密的皺紋,皮膚也顯得很乾燥,它不再紅潤,不再生動,也不再容光煥發。袁真心裡微微一顫,抓住吳曉露的手說:「你打個電話就是,用不著你跑一趟嘛。」
吳曉露說:「我也想來看看你在這裡怎麼樣。」
袁真環顧一遍小小的山村,做了個深呼吸,靜靜地一笑:「我在這裡很好,你看,風景優美,空氣新鮮,我在這裡過了一段最充實、最愜意的日子。」
說完,她就帶著吳曉露參觀了白牆紅瓦的新學校,還到舊校舍觀摩了一下張小英上課的情景。
吳曉露問:「表姐,是不是一回去,你就要到曾凡高的公司裡去了?」
袁真道:「不,我還沒做決定,後退一步天地寬,可做的事多得很。」
吳曉露若有所思,面色慼然:「我真羨慕你,你能把握住自己。現在想來,我活得真是不值……」
袁真勸慰道:「你也別想多了,事情既然出了,就要勇敢面對。值不值是很難說的,有時它不過是一種感覺,你覺得值,粗茶淡飯也美,你覺得不值,錦衣玉食也不快樂。」
回到蓮城,袁真就去了看守所。果然如吳曉露所說,婁剛願意見她。他不但願意,而且是帶著急切的心情見她的。他從鐵柵門後一閃現,就向她微笑致意。袁真倒是有點意外,她沒想到婁剛會這樣平靜。當然,那微笑裡也夾雜有愧疚的意味。婁剛坐下之後,平視著她說:「真不好意思,讓你見到我這個模樣。」
袁真仔細端詳著他,他下巴上的胡茬像是一片剛剛收穫過的稻樁,密密麻麻的。她輕聲問:「你在裡面還好吧?」
婁剛始終笑容可掬:「我很好,因為我的身份,同監的人不敢欺侮我。我的心裡也很平靜,我在反省自己,我不該酒後亂性,逞兇殺人,我必須為我的罪過付出代價。」
「你怎麼不見曉露呢?她對你擔心得很。」
婁剛斂了笑,說:「我不想擾亂我的心情,我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現在,她和我都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
袁真又問:「你有什麼話要帶給她嗎?」
婁剛低頭想想說:「她不必見我,也不必等我,我的律師會找她,替我辦理離婚手續。希望她好自為之,把孩子培養成人,我婁某感激不盡。」
「一定要這樣嗎?」
婁剛苦笑一下:「不這樣又還能怎樣?我至少要坐十幾二十年的牢。我命該如此。」
一出看守所,袁真就把探視婁剛的情況打電話告訴了吳曉露。吳曉露問得很細,婁剛什麼樣子,說了哪些話。袁真把聽到的每一個字都告訴了她。聽說婁剛要離婚,吳曉露哽咽了半天,抽噎著說:「都、都是我害了他……」袁真心情沉重,又安慰了表妹一陣,才回自己的家。
好久沒回家,到處蒙上了灰塵,袁真正想打掃打掃,手機響了。於達遠市長的秘書來了電話。秘書說,全省農村教育工作會議即將在蓮城召開,會議代表將參觀新建的楓樹坳凡高小學,而她袁真,作為支教工作的先進典型,要向會議匯報有關情況。秘書說,於市長對她特別關心,要親自培養她這個好典型,還說於市長明天就要帶著記者來楓樹坳視察,要她做好各種準備,拍幾個好鏡頭。
袁真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在楓樹坳,我已經回蓮城了。」
秘書說:「那有什麼關係,你趕快回楓樹坳去吧。」
袁真默默地掛了機,她不想回楓樹坳去,她不想湊這個熱鬧,更不想陪於達遠在攝像機前作秀。她只想找個清靜的地方生活。忽然之間,她就沒有打掃自己的家的興趣了,家只是一個空空蕩蕩的殼,她想從家這個殼裡走出去,從城市這個殼裡走出去,去見識別樣的風景,經歷另一種人生。她興奮地拿出剛剛收藏好的旅行包,匆匆收拾好行裝,匆匆地去了火車站。
火車開動的時候,袁真向窗外招了招手,就告別了這座城市,也告別了過去的自己。遠遠地,她瞟見她工作過的那幢樓房在天底下慢慢地旋轉,一眨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第二天上午,於達遠一行人來到了楓樹坳。於達遠見到了偏僻美麗的小山村,見到了新修的學校,見到了意氣風發的老闆曾凡高,卻沒有見到他想見到的袁真。於是於市長的一些設想落了空,於市長就覺得他受到了輕視,他簡直要惱怒了,但是限於身份和涵養,他只能把惱怒藏在心裡。他的眉頭市長般緊緊地鎖了起來,對陪同他的方為雄說:「你這個前妻是怎麼回事?這樣無組織無紀律,她真的不想提拔了嗎?」方為雄窘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只好代表前妻連連道歉,說一定嚴厲地批評她。方為雄立馬就給袁真打電話,想要她趕來楓樹坳,但是她的手機關機了,家裡也沒人。
回到市府,於達遠市長仍耿耿於懷,讓秘書再找袁真,他要親自和她談話。但是秘書連續找了幾天都沒有找到袁真,除了袁真自己,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一天晚上,於達遠看呈報件看累了,便揉了揉眼睛,悄悄走出辦公室,沿著夜色籠罩下的街道踽踽獨行。不知不覺地,他到了醉心酒吧門口。遲疑了片刻,他才邁步走了進去。年輕的酒吧老闆認出了他,立刻滿面笑容地迎了上來。他示意老闆不要聲張,然後站在吧檯旁與老闆輕言細語地聊了起來。為了推行他經營城市的理念,市政府已決定進行大規模的舊城改造,而醉心酒吧就在即將拆遷的範圍之內。他誠懇而親切地向老闆徵求對拆遷工作的意見,細緻地描述著城市的美好前景,眼睛卻不時瞟著窗邊他和袁真曾經坐過的位置。
後來他要了一聽啤酒,在袁真曾坐過的椅子上坐下來,慢慢地啜飲。迷離的燭光裡,隱隱約約地顯出袁真圓潤的面龐。他摸了摸椅子,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他掏出手機把玩著,從菜單裡翻出袁真的名字來。他不知她現在何處,也不知她是不是還用這個號碼,但他還是寫下了一條短信:「也許你已對我有了成見,但我自己知道,我還是我自己。」他默誦了一遍,怎麼看都不像是寫給袁真的,而像是自言自語,便想將它刪除,可是他摁錯了鍵,將它發出去了。
於達遠沒在意,他想袁真即使沒換號碼,也可能關了機,她收不到的。即使收到也可能不會理他。他踱出酒吧,呼吸著清涼的夜氣。忽然手機嘟一聲響,來了一條短信。他心頭一跳,邊走邊舉起手機翻開來看。於是,背襯著城市五彩斑斕的夜景,他看見袁真發來的兩個字在彩屏上閃爍:「是嗎?」
這個短促的疑問句使他站住了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