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真聽見了,忍不住咧嘴笑了起來。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笑,她只是覺得好多東西都放下了,特別是裹住她全身的濕雨衣悄然消失了,她很輕鬆,很愉快。愉快就是這麼簡單,只要你學會放棄,愉快就來了。
當她下了電梯,走出辦公樓大門時,她感到眼前一亮,彷彿是從一個長長的隧道裡走出來了。
接到廖美娟的電話時,方為雄正裸身躺在劉玉香的床上,承受著劉玉香半邊身子的擠壓。因為有前車之鑒,方為雄特意用一隻手摀住劉玉香的嘴,才摁下接聽鍵。廖美娟用密集的語言通報了袁真辭職的經過,方為雄吃了一驚,一時竟說不出話。
廖美娟牙癢癢地抱怨說:「你的前妻怎麼是這樣一個人?一點不懂機關裡的規矩!我看她是故意頂撞領導,讓我難堪!」
方為雄說:「你既然曉得她是我前妻,還擺什麼臭架子,刺激她幹嘛?你不是自尋煩惱麼?」
「我就是氣不順!她一個普通科員,憑什麼一腳踹掉你?」
「你這就好笑了,她不踹掉我,你有跟我談的機會?」
「被她踹掉的你,憑什麼要我來撿?我可是個正處級領導!」
方為雄立馬火了:「誰要你撿了?我是沒人要的垃圾嗎?不想談拉****倒,你憑什麼朝我前妻身上撒潑,逼得她辭職?」
廖美娟也惱怒起來,大叫:「拉倒就拉倒,你還以為我沾了你的便宜是麼?她不尊重領導,你還說我撒潑,簡直是豈有此理!她曉得我不敢把報告往上交才這樣做的,我連一個科員都領導不好,別人會怎樣看我?她這種做法很惡毒!」
「你這就是小人之心了,袁真不是這種人,她要辭職自有她的理由。」
「什麼理由?要她抹一下桌子,她就以辭職相威脅,有這樣的理由嗎?」
方為雄想想說:「這確實不能成為理由,但也許這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不管她什麼理由,她若不向我道歉認錯,我真的把報告一遞,讓她辭職了事!誰沒有個脾氣?見過向領導發脾氣的嗎?」
「你若還願意和我談,就不要出這一招,何必呢?仕途不順,不要遷怒於人嘛。她畢竟是我前妻。」
「什麼遷怒於人,瞎說,我仕途夠順的了!你在哪?我要見你!」
方為雄忙說:「我在加班呢!」
劉玉香聽了笑得全身亂顫,方為雄連忙拉過被子將她連頭帶臉蒙住。
廖美娟說:「我馬上過你辦公室來。」
方為雄急忙說:「你別來,我馬去找袁真做工作,給你一個台階下,好嗎?」
廖美娟就說好,掛了機。
方為雄匆匆起床,劉玉香不滿地說:「這就走啊?」
「你不是也聽見了嗎?我得找袁真去了。」
劉玉香酸溜溜地說:「我看你對袁真是舊情難了。」
方為雄邊穿衣服邊說:「你不用說什麼情不情了,雖然我不喜歡她的處世態度,但在情感上一直是我有負於她,她比我們都乾淨,這一點好歹,我們還是要曉得的。現在出了這事,我不幫她誰幫她?她畢竟是我女兒的母親,我們還有利益關聯。」
劉玉香就不吱聲了,起床穿衣,送方為雄出門。
方為雄摁響袁真的門鈴時,袁真躺在床上看電視。離婚之後她買了台舊彩電放在臥室裡,用電視節目催眠已經成了她的習慣。她披衣起床,從貓眼裡看見是方為雄,才將門半開,說:「這麼晚來幹什麼?」
方為雄說:「你腦子進水了呀?」
袁真瞥一眼他說:「我腦子從來沒進過水。」
方為雄往門裡擠,袁真用身子擋住說:「請自重,非請莫入!」
方為雄氣惱地道:「我不想沾你便宜!你腦子沒進水,幹嘛要辭職?」
「你消息很靈通嘛,是你的現任女友告訴你的吧?半夜跑到我這來,就為這事?」
「還能為什麼事?」
「這事好像跟你無關吧?」
「怎麼沒關?你這樣的性格,不端這個鐵飯碗,還能做什麼?你沒收入,你我的女兒豈不要受連累?」
「這個離婚時我們不是有協議嗎?方明的學費生活費由你負責。」
「我可不願意女兒因為有一個下崗的母親而自卑!」
「這個你放心,方明絕對不會因我而自卑的。」
方為雄央求道:「你的倔脾氣還是先收一收吧,向廖美娟道個歉,給她一個面子,她就會把報告退還給你,事情就了啦!」
「你是來當說客的?你覺得我會道歉嗎?」
方為雄一時語塞。
「此事若是影響了你們談戀愛,我只能說聲對不起了。」
方為雄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你呀你呀,這到底是為什麼?」
「你不會理解的,下半輩子我要為自己活。你走吧,不早了,不要擾得四鄰不安。」袁真說著就要關門。
方為雄只好將擠在門框裡的身體退出去。
門關得只剩一條縫了,袁真忽然說:「我給你的那份報告有結果了嗎?」
方為雄眨眨眼:「什麼報告?」
袁真說:「連什麼報告都忘了,還說要讓它進入程序呢。」
方為雄哦了一聲說:「你是說楓樹坳小學的事呵,局黨組研究過了,也找縣裡瞭解過了,還是不能開這個口子,這類情況太多了。」
袁真想想說:「要是村裡自己辦起來了,你們也不承認它的學校資格?」
方為雄說:「當然,否則都先斬後奏,那還成何體統?不過,要是社會力量辦學,就另當別論了,這是我們大力提倡的。楓樹坳要恢復小學資格,也只有這樣一條路可走。」
袁真搖搖頭:「這就奇怪了,村裡就不是社會力量嗎?一定要找個老闆來投資才承認?你們這樣的改革,好像就是為了轉嫁困難。不過,還是感謝你的提醒。」
方為雄說:「你要這麼關心自己就好了。」
袁真道:「這就是關心自己,真正的關心。」
說罷她輕輕地拉上了門。方為雄盯著緊閉的鐵門,嘴巴張了張,又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也就不說了。他沿著熟悉的樓道一級一級往下走,雙腿有些發軟。
第二天袁真帶著換洗衣服去了楓樹坳。她給張大嫂打了電話,說想去她家休息幾天,張大嫂歡喜得不得了,說只要她住得慣,住多久都行。袁真曉得,這兩天如果不離開蓮城,肯定有不少人上門做她的思想工作,會讓她厭煩,她是篤定不回那幢辦公樓裡了,沒必要多費口舌。至於以後往何處去,在鄉下清靜一段時間再說,現在她沒想那麼多。
非常湊巧,袁真在中巴車上遇到了走親戚回來的村長。袁真很遺憾地告訴村長,她沒有把事辦好,報告沒有被批准。村長說沒關係,他們早就不作指望,自己已經把小學辦起來了,雖然條件簡陋,但總比沒有強。村長還對張小英稱讚不已,說看不出來呢,小英這女娃兒別看平時不愛吱聲,教起書來還有板有眼呢,特別是那聲音,脆得跟羅卜似的,好聽得很!娃兒們也挺服她的,就是太熟了,娃兒們大都叫她姐姐,要他們叫老師,都叫不出口,嘿嘿,這些鬼娃兒!這下好了,娃兒們總算不像放羊似的漫山遍野沒人管了,多少要學點知識吧。聽村長這麼一說,袁真心裡感到了一絲欣慰。
下車之後,村長二話不說,提起她的旅行袋就往村裡走。他們徑直來到村小學,悄悄地站在窗外往裡瞧。張小英正上課,一筆一畫地在那塊開了幾條坼的黑板上寫字。因為是複式教學,不同年級的學生做著不同的事,有的在默讀課文,有的在寫作業,還有的背著手盯著老師。課桌不夠,很多娃兒是幾個人共用一張桌子,學生雖然不多,課堂裡卻顯得很擁擠。一股溫熱的人體氣息透出窗口,吸入袁真的肺腑,讓她有種莫名的感動,也讓她回憶起了過去的日子。從部隊復員後,她當過半年教師,因為文章寫得好,才被調到市委機關去。早知有今天,她是不會離開教師崗位的,和孩子們在一起,心裡要純淨得多。
她鼓了鼓鼻翼,貪婪地呼吸著那股溫馨之氣。這時張小英在講台上回過頭來,瞟見窗外的袁真,兩眼一亮,臉倏地紅了。袁真連忙衝她擺了擺手,示意不用管她,繼續上課。張小英便用教鞭指著黑板,帶著學生讀了起來。聲音果然脆甜,只是有些發顫,顯然,因為袁真的到來,張小英緊張起來了。袁真便離開窗戶,和村長坐到一邊聊天。村長說現在最大困難是課桌椅不夠,停學一年來,原來的桌椅不是毀損了,就是被人偷走了,剩下的也都破舊不堪。袁真說這都還好辦,要是沒有教育部門的認可,那就麻煩了,要是有人投資辦學就好了。村長憂愁地說,這明擺是肉骨頭打狗,有去無回的事,誰願往這裡丟錢啊?袁真心裡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喃喃地說:「慢慢來,我們一起想辦法吧。」
下課時已是中午,張小英奔出門來,叫聲袁姨,興奮地抓住袁真的手不放。袁真撫摸一下她的頭髮:「嘖嘖,幾天不見,像個老師了嘛!」張小英的臉就更紅了。幾個學生娃兒圍攏來,好奇地端詳袁真,袁真迎著那些黑亮的眼睛,開心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從臉上漫了開來。張小英領著她和村長往家裡去,邊走邊說,接到袁姨的電話後,娘高興得一夜沒睡,昨晚就將她的鋪開好了。遠遠地,就見張大嫂在簷下舉手加額向他們張望。才進曬場,張大嫂笑瞇瞇地迎了上來,說聲袁姨來了?就拉著袁真的手親親熱熱地進了屋。
張大嫂留村長一起吃飯,午飯已經做好在桌上了。寒暄了一會,大家便上了桌。張大嫂斟上了紅薯酒,村長反覆地向袁真敬酒,袁真再不勝酒力,也只好喝了兩小盅。其實她已經有點喜歡這種酒了。它帶點甜味,口感柔和,後勁卻很足。袁真很快就上了臉,面頰緋紅像搽了胭脂,人也變得興奮起來。不過她腦子很清晰,飯吃到一半,就把她的一個想法說了出來:「大嫂,小英快要高中畢業了,她還是回去讀書把畢業證領回來吧,要不太可惜了!這裡的課由我來代。」
張大嫂想也沒想就搖頭說,反正是回來教這個小學,要不要那張畢業證有什麼要緊。村長也說,小英的文化水平教村小學足夠了,不在乎少讀那一年半載的書,再說她是市裡的幹部,哪能大材小用讓她來代課,耽誤她的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