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愛民退居二線,免去了副主任一職,被任命為正處級的調研員,這是一個閒職,辦公地點也被安排到了一幢舊辦公樓裡。一夜之間,鄭愛民像變了一個人,眼角下垂了,眼泡突出了,步態蹣跚了,神情沮喪了,口氣呢,卻奇怪地變得和藹了。將自己的辦公桌收拾乾淨之後,他還坐在那把副主任的椅子上捨不得走,對著袁真喃喃道:「哎呀,一不小心就老了,人真是沒得意思,以後的日子還不曉得如何過呢。」
袁真安慰道:「男人這個年紀並不算老呵,人到五十五,好比出山虎,您不用管具體事了,甚至班都可以愛上不上了,每天上上網,聊聊天,多悠閒,讓人羨慕呢!」
鄭愛民搖搖頭:「羨慕,你到這個時候就曉得的。過去我雖然只有你一個手下,可大小是個領導,以後就不用管人,也沒人管你了,從此就資源閒置了,唉……小袁呵,過去我有做得不周的地方,還請你莫記在心裡。你的提拔一直沒解決,說起來我也有責任……」
「鄭主任,這不是你的責任,我也不在乎這個,我送送您吧。」
袁真不想再感染他的哀怨,提起他的兩個塑料袋送他出門。才到門口鄭愛民就將袋子奪過去了,說:「你忙吧,我不想讓別人看見,這又不是什麼好事。」
袁真只好站在門口目送鄭愛民離去。他的背影孤獨而落寞,袁真心裡不由泛起一些憐憫的漣漪。所有的機關幹部最終都會落下這麼一個背影吧,不過,人一不當領導就變得親切了,這倒是一件好事。
鄭愛民走後,袁真將所有窗戶洞開,讓初春的風吹去殘留的污濁之氣,又花了半天功夫,把辦公室徹底打掃了一番。桌椅和地面擦得閃閃發光,辦公用具擺放得有條有理,目光所到之處,看不到半點紙屑和塵埃。她特意打開鄭愛民用過的電腦,將他保存的網友相片刪除乾淨。她創造了一個清清爽爽乾乾淨淨的環境,她獨自享受著它,她端著一杯綠茶站在窗口遠眺,心頭蕩漾起一份難得的愉悅之情。
然而機關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袁真只享受了三天的清爽與安靜,上面就又派來了一個頂頭上司。袁真對此早有思想準備,只是她做夢也沒想到,這位新來的主任是廖美娟。廖美娟沒當成婦聯主席,市委便作了這種撫慰性的安排,位置雖不如婦聯主席顯赫,好歹也是正處級,對她以及她的後台都交待得過去。
這天下午,當秘書長領著廖美娟來辦公室時,袁真錯愕地看著她,腦子裡一片茫然。秘書長宣佈了組織決定,介紹了廖美娟的新身份,廖美娟接著發言,請袁真同志以後支持她的工作,袁真也表了個態,說擁護組織安排,接受廖主任的領導,今後將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云云。這都是機關裡新老領導交接時的套路和過場,必須要走一走的。廖美娟這就算報了到了,報完到她就隨秘書長走了,說是縣裡還有工作沒交接完。
袁真獨自怔了半天,她摸不準廖美娟是否認出了她。從廖美娟的神情看,她視袁真為陌人,但這怎可能呢?對過去的事諱莫如深,這袁真可以理解,但要修煉到如此的不動聲色,卻是袁真難以想像的。袁真由此確定,她既不是十五年前的廖美娟,也不是幾個月前見過的廖美娟了。
廖美娟正式上班這天穿了一身米色套裝,高跟鞋閃閃發亮,臉上化了淡妝,眉是眉眼是眼的,香水味猛烈逼人。她把手袋往桌上一放,開宗明義地說:「小袁,一起共事是個緣分,我希望我們都珍惜這個緣分,丁是丁卯是卯,各自恪守自己的職責,說自己該說的話,做該自己做的事。」
袁真信然,只是對她稱呼自己小袁不太舒服,她應該比她還小吧。不過她袁真不是個雞腸小肚之人,小袁就小袁吧,既然她是領導,用一句時髦詞兒來說,她就有這個話語權。袁真打開電腦,默默地做自己該做的事,盡量不去想廖美娟。
但是,袁真的注意力集中不起來,廖美娟的身影在眼角餘光裡晃來晃去不說,還幻化在顯示屏上。她分明看到十五年前的廖美娟涕淚俱下,控訴工作組長吳大德如何如何騷擾她,眨眼之間,她又反口說自己企圖改變處境,所以不僅主動地坐到了吳大德的懷裡,還動手解開了他的褲扣。袁真用力揉了揉眼睛,她不想看到這些,念人家的舊惡不好,尤其是這個人現在成了她的領導,念舊惡只會讓自己不自在。袁真揉去了那些畫面,但是揉不去心中的煩亂,全身也滑膩膩的像沾上了什麼髒東西,難受極了。
這時廖美娟端著一杯茶走到袁真身邊,凝視著她問:「小袁,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袁真用力笑笑說:「你是貴人多忘事。」
「是嗎?這麼說是見過,難怪面熟呵!在哪見過呢?」廖美娟踱步作思考狀。
「幾個月前,為瞭解農業產業化情況,我跟於書記去過你們縣。」
廖美娟恍然:「是的是的,記起來了,還是我負責接待的嘛!原來你就是那個筆桿子啊?於書記對你挺欣賞的呢,真是山不轉水轉,左一轉右一轉,我們轉到一個辦公室來了!」
袁真附和說:「是啊,無巧不成書。」
廖美娟話題一轉:「不過我們一起待不了多久,正處級領導是理應有單獨的辦公室的,秘書長說了,過幾天就調整。嚴書記也跟我說過了,我這是臨時安排,先過渡一下,本來是要讓我當婦聯主席的,但婦聯是群眾團體,不是政府組閣局,我不太想去。」
袁真噢了一聲,不由得瞟了瞟她的臉。
廖美娟說:「當然,也有人在背後搞我的名堂,我是曉得的。我先讓她一步,不和小人爭一日之短長。誠如同志一直對我的成長很關心,三五天就來一個電話,教導我要謙虛謹慎,我不能辜負他的期望。嚴書記也是誠如同志非常信任的人,他不會就這樣晾著我的。我不可能窩在這裡,連個專車都沒有。一旦有好位子騰出來,我馬上就會補上,這是遲早的事。」
袁真就又噢了一聲,她曉得這個誠如同志姓李,是省領導,但沒料到他與廖美娟有如此密切的關係。
廖美娟踱到窗戶邊,一轉身,交待說:「哦,這些話我也只跟你說說,你不要外傳,影響不好。」
「廖主任放心,我會讓它爛在肚子裡。」
「嗯,這樣就好,看來你是個靠得住的好同志,素質不錯,好,好!」
袁真轉身面對顯示屏,開始修改一份材料。她不想聽廖美娟喋喋不休,她的一席話使袁真渾身的滑膩感愈發的濃厚,彷彿是穿上了一件裡外濕透了的雨衣卻又沒法脫掉。
可是廖美娟似乎意猶未盡,站在袁真身邊不走,想了想又說:「小袁,好像我們在別的地方也見過?」
袁真頭也不回:「也許吧。」
廖美娟問:「你想不起來了?」
袁真仍不回頭,反問:「有必要想起來嗎?」
廖美娟點頭:「是沒必要,沒必要想的事就不用想,也不用說了。不過我雖然在這裡是暫時安排,是過渡性質,但工作不能馬虎,所以我想先著重抓一下辦公室的文明衛生,因為這關係到一個單位的精神面貌。小袁啊,材料不急著改,先整理內務,搞搞衛生吧!」
「上班時我就搞過了。」
「搞過了可以再搞一次嘛,對工作要高標準嚴要求嘛!搞得窗明几淨的,不光自己舒服,上級領導來了也舒服嘛!」
袁真只好起身,打來一桶水,操起了抹布。袁真以為廖美娟也會動手的,但她說聲到隔壁兄弟單位拜訪拜訪,就甩手走了。這樣也好,袁真的耳根總算清靜下來。
袁真將早上抹過了的桌椅和文件櫃又仔細抹了一遍,還拖了一遍地,這時廖美娟回來了。她很內行地踮起腳,尖起手指在櫃子頂上抹了一下,收回一看,指頭是黑的,便說:「不行,櫃頂還有灰塵,工作還是不細緻不嚴謹。」
袁真只好搭條椅子,踩了上去,又把櫃頂擦拭一遍。
廖美娟目光如炬,四下掃瞄,忽然指定窗戶高處的玻璃:「那塊沒擦乾淨。」
袁真瞟了瞟說:「太高了,有點危險。」
廖美娟說:「怕危險還搞得好事?」
袁真心裡一堵,但她還是將椅子挪過去,踩著椅子,再攀到窗戶框上,一隻手緊緊地抓著窗戶的鐵架,另一隻手用抹布去擦玻璃。她往下瞟了一眼,電麻感從腳底升起,身子頓時搖搖欲墜。她定了定神,站穩身子,忽然想,她要是一隻鳥就好了,她就可以振翅而去了。她勉為其難地擦完窗玻璃,踩回椅子上,還沒等她跳下,廖美娟又指著桌面說:「這裡也沒擦乾淨嘛!」
袁真居高臨下地瞥著她,心裡一股氣往上一湧,脫口道:「那是你的辦公桌,你就不能自己抹一把?」
廖美娟驚愕不已,嘴唇張成一個紅色的英文字母O,白皙的臉紅了紅,眼睛鼓得溜圓,隨即弓起指頭叩擊著桌面,嚴肅地指出:「難道這樣的小事,還要我親自動手嗎?」
袁真已經收不住口了,她感覺她的話自己往外蹦:「你動不動手我不管,反正我不伺候你了!」她跳下椅子,將抹布往廖美娟桌上一扔,橐橐橐地走到自己桌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沒有任何預兆,一個念頭像一隻尖尖的春筍,突然從她鼓脹的心中鑽了出來。她迅速地拿出一張A4打印紙,抓起一支筆,不假思索地寫下辭職報告四個字,然後稍作思忖,龍飛鳳舞寫道:「我做機關幹部多年,自覺已越來越難適應做這份工作,特申請辭職,請予以批准。」
廖美娟過來瞟了瞟,厲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袁真簽上名,將辭職報告往廖美娟手裡一塞:「這就是我的意思!」說著就動手清理自己的物品。
廖美娟氣得臉都白了:「你、你怎麼就經不起表揚?才說你素質高,你就睹氣辭職?」
袁真懶得理她,背上挎包,提起兩個塑料袋,兀自出了門。
廖美娟氣急敗壞地在後面叫道:「你要為自己的衝動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