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班時有數辦公樓前的台階的習慣,這天數到第十九級的時候,我碰到了吳大德。他本來在我前頭,但他走得慢,偶爾一回頭,就看到了我,他的臉立時皺得像一張苦瓜皮。我想迴避,已經來不及了。但眨眼之間,那張苦瓜皮奇跡般地熨平了,他舉著一臉光滑的笑容,以親和的姿態迎向我,並且握住我的手用力搖晃:「徐科長,好久不見,工作順利吧?」
我忙說順利順利,在市委和吳書記的正確領導下,哪能不順利的。
吳大德拉著我的手走了大概五級台階才鬆開,邊走邊拍拍我的肩說:「走,到我辦公室坐坐吧。」
他是領導,我不能不去,何況他又是拉手又是拍肩。我敏感到,在他那張一反常態的臉後面,有什麼事情發生了。這件事可能與我有關,只是我還不曉得那是件什麼事。
我唯唯諾諾地跟在吳大德身後,乘電梯上了八樓,進了他的辦公室。我一直左顧右盼,避免自己與他對視。吳大德客氣地用一次性紙杯給我倒了一杯熱茶,再次拍了一下我的肩說:「徐科長,春節平平安安地過去了,有你們保衛科的一份功勞啊!」
我說沒什麼這是我們應盡的職責,我們不過是落實領導的部署而已。吳大德穩穩當當地坐到他的皮椅上,肥厚的手掌在桌面上輕輕拍打著:「哎呀,自從離開秘書長崗位,就很少光顧你們保衛科了,其實不應該呵,我還分管政法這條線嘛,有些事還是應當親自過問的。」
我心裡有點打鼓,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我瞟瞟隔門,關閉著,看不見那幅藏有攝像頭的畫。我心裡安穩了些,嘴裡說:「是啊,書記要是親臨現場,我們的工作一定做得更好!」
吳大德凝神少頃,盯著我的眼睛說:「徐科長,大樓裡有多少監控點你清楚吧?」
我說當然清楚,主要是大門、電梯、樓道等關鍵部位,比如八樓的走廊裡就有好幾個。
吳大德又盯著我問:「常委們的辦公室裡有嗎?」
我屏住氣息,迎著他的目光鎮定地說:「沒有,哪能侵犯領導的隱私呢!」
吳大德點點頭:「沒有就好啊,有就不光是侵犯隱私,而且可能涉嫌犯罪呢!」
我忙說是啊是啊,似乎有一盆涼水潑在背上,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吳大德起身走近我,語重心長地道:「徐科長,安全保衛工作事關大局,不要驕傲自滿,希望你把工作做得更好!你的那件事嘛,我是一直放在心裡的,年內一定解決,這個你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了!」他又親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這一次拍的是右肩,拍得我很舒服,心裡也安定下來了。
吳大德從櫃子裡拿出一個漂亮的紙袋遞給我:「別人送的兩條煙,你拿去抽吧,我家裡煙多的是。」
我的臉紅了起來:「這、這怎麼好意思呢?」
吳大德將一隻手按在我背上,輕輕往門外推:「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煙做出來就是抽的嘛!」
我激動得眼睛發熱,出了門都不知往哪個方向走了。我雖然還是不曉得出了什麼事,但我明白是那件事讓吳大德改變了對我的態度——他即恨我,也怕我,他哄著我,他想化敵為友,讓我成為他的人。紙袋裡的兩條煙可以說明很多問題,因為這是兩條高檔的鑽石芙蓉王,一般人抽不起不說,市場上還走俏得很,很難買到。中午下班後,我悄悄地來到禮品回收店,用它換了兩千塊現錢。當我把這兩千元交給我老婆王志紅時,還沒等我說它的來歷,老婆就激動得把我扳倒在床上了。是呵,我送出去的紅包等於回來了四分之一,我們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事情似乎喜歡扎堆,傍晚的時候,我又意外地被婁剛一個電話叫到了臨江仙酒樓。他說好久沒見了,要請我喝兩盅。他的口氣平靜自然,就像是一個老朋友,我呢也就慨然赴約了。我們之間總是有一種奇怪的惺惺相惜的感覺,非常的微妙,這感覺像蜘蛛網一樣將我們這兩隻本不搭界的蛾子粘在了一起。
我進入那個臨江的包廂時婁剛已經點好了菜。我們一人要了一小瓶鹿龜酒,淺酌慢飲,欣賞著江上的夜色,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閒話。婁剛的眼裡還布著熬夜了的血絲,但他的神色是平和的,輕鬆的,甚至於是慵懶的。我們隻字不提吳曉露,好像在我們兩個男人之間她並不存在。
空調不停地吐著熱氣,室內溫度越來越高,玻璃窗慢慢地蒙上了一層水氣,窗外的景色看不清了,我們這才將注意力轉到對方身上來。婁剛夾了一片臘肉放到我碗裡:「喜歡吃年豬肉就別客氣。」
我笑道:「婁所長真不愧是警察,不漏過一點點細節,吃過一次飯,我的喜好就被你記住了。」
「那是因為你給我的印象太深了,你說你看見一頭剮了毛的年豬居然沒死,趴在案板上還動個不止。這事不僅噁心了你,也噁心了我。」
婁剛說著,伸出一根指頭在酒盅裡蘸了些酒,在桌面上畫著。我偏頭瞟了一眼,他畫的是一個豬八戒的卡通形象。畫完他又拿餐巾紙將豬八戒擦掉,邊擦邊說:「你是不是也覺得做人太難了,也許做動物容易些?」
我說:「是啊,尤其是在機關裡做人難,沒意思。不過做動物也不見得好吧,還不是要任人宰割?」
婁剛話頭一轉:「哎,你們保衛科的監視器裡,只怕經常會看到不該看的東西吧?」
我趕緊迴避這個敏感話題:「一般說來,不該看的東西在監視器裡是看不到的,就像在屏幕與報紙上看不到一樣。它在我們視野的反面。」
「要是你們的視角伸到了不該去的地方,不就看到了麼?」
「有時也有不該看見的畫面闖到我們眼睛裡來,我們只當沒看見。我們不想讓別人惹麻煩,因為如果給別人惹麻煩了,也許自己的麻煩更大。別人有家,自己也有家,大家都不易,互相包涵一點,大家都過得去。」
婁剛碰了一下我的杯子,仰頭喝了一口酒,揩一下嘴巴道:「看來,徐科長把人生看得很透,想得很清啊!」
我說:「我們那是什麼地方?藏龍臥虎之地!不看透不想清不行啊,否則你跌了跤、惹了禍還不知道怎麼回事!」
婁剛可能喝高了,臉紅到了耳根不說,腦袋搖搖欲墜的樣子,嘴裡也語焉不詳:「唔,你是個明白人,我放心了。」
我不曉得他放心什麼,搶了他手裡的酒盅,不讓他再喝了。他再沒有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其實整個晚上我們的話並不多,我們好像什麼都沒說,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我攙著婁剛出了酒樓,招了一輛出租車,一直把他送到家門口。我按門鈴時婁剛的身子幾乎全壓在我的身上。還好,他沒有吐,只是把一嘴的酒氣往我臉上噴,熏得我直瞇眼睛。
吳曉露開門看見我們的樣子,驚訝地瞪圓了她的杏仁眼。
方明要開學了,袁真給她收拾好了行李,還替她找了一輛去省城的便車,但方明不走,方明說張小英不走她也不走。方明以她的名義在爸爸手裡替張小英借了一萬塊錢,張小英不肯接受,說母親已決定讓她輟學。袁真把電話打到楓樹坳張嫂家,想再做一下張嫂的工作,鄰居卻說找不見張家的人。袁真猜想張嫂可能是有意迴避,只好自己往楓樹坳走一趟。
一到楓樹坳,袁真就遠遠地看見張嫂躬著身子在菜園裡忙,可當她一走近,就沒見張嫂的蹤影了。堂屋門大敞四開,袁真從屋裡找到屋外,叫喚不停,就是沒人回應。張嫂無疑在躲避她。竹篙上晾著的衣服隨風飄動,雞在曬場裡安詳地刨食,階基上擱著的鋤頭還沾著新鮮的黃土,袁真從這些景象裡感受到了張嫂的勤勞和倔強。她在一把杉木靠背椅上坐下,傾聽著週遭的動靜,打量著這個被山巒包圍著的小村子。那些零星分佈在山坡上的木屋,灌木叢裡徜徉的羊,還有簷下飄出的淡藍色炊煙,都顯得十分安詳。細如牛繩的小路上有人影在移動,或趕著牛,或背著背簍。一隻黃狗顛著碎步跑到曬場裡,舉起頭,好奇地望了望袁真,又顛著碎步走了。袁真站了起來,雙手合在嘴前,大聲喊道:「張嫂——!」回聲很清晰,漸傳漸遠,但很快就被山林吸收了,一切又歸於一片平靜。
袁真耐著性子等了一會,還是不見張嫂和張小英出現,她只好歎息一聲,往村外走。經過大楓樹時,袁真聽到身後有一聲輕輕的叫喚:「袁姨!」
她回頭一看,張小英從楓樹斑痕纍纍的樹幹後閃了出來。
袁真趕忙抓住張小英的手:「小英,怎麼躲著我呀?」
張小英臉紅了紅說:「對不起,我媽說不能麻煩您。」
袁真懇切地說:「這算什麼麻煩?再說什麼事也沒你上學要緊呵,這可關係到你的一生!你不上大學,就沒法改變你的命運,你懂不懂?」
張小英垂下頭說:「我懂。我媽說我們寧願自己窮,也不能給別人增加負擔。我媽還聽說您和方明爸爸分開了,我媽說就更不能麻煩您了……再說,以後再上大學的話起碼還要幾萬塊錢,我們就是借得到也還不起,還不如現在退學。而且,現在有一件重要的事等著我去做。」
袁真問:「還有什麼事比你上學更重要?」
張小英也不說什麼事,拉著袁真往近旁一幢青磚牆的舊屋子走去。
到了屋子跟前,袁真抬頭一看,門楣上懸著一塊楓樹坳小學的牌子,上面的字被風雨剝蝕得模糊不清了。只有兩間房,一間小的看上去像老師的住房,掛著鎖,大的一間是教室,可它連門都沒有。袁真伸頭往裡一瞧,教室的破爛不堪讓她倒吸了一口氣。窗戶全都殘缺不全,一些課桌椅東倒西歪地堆在角落裡,有個面目黢黑的村民正操著斧子敲敲打打地修理它們。
瞟見袁真,那位村民放下斧頭迎了過來,一笑,咧出一嘴黃牙:「你好,你就是小英她媽說的那位好心腸的市裡的領導吧?」
袁真忙解釋說:「不不,我只是市委機關的幹部,不是領導。」
張小英在一邊低聲介紹說:「這是我們村長。」
村長說:「市委的幹部不算領導誰還算領導?呵呵,是幹部都是領導,歡迎市委領導來我村指導工作!我們這太寒酸,讓你見笑了。」說著,對著張小英耳語了幾句,張小英就快步離開了。
袁真四下瞟瞟,心有疑惑,忍不住問:「你們村小學怎麼這樣破敗啊?」
村長唉聲歎氣:「唉,破敗倒是小事,現在它連身份都沒了,兩個學期沒開課了,哪能不破敗呢?」
袁真問怎回事,村長便牽枝連葉地數說起來。村長說楓樹坳地處偏僻山區,經濟條件很差,人口也不多,村小學只有五十來個學生,一個老師,是典型的複式教學。因為條件太艱苦,老師也一直走馬燈似的換個不停,教學質量肯定也高不了。即便如此,村裡的小娃兒們畢竟還有個書讀。但是一年前縣裡搞教育改革,撤並鄉村學校,就將村小學撤銷了,村裡的學生都劃到鄰村的學校上學。這樣一來就有問題了,走讀吧距離太遠,十幾里山路不可能每天走個來回,讀寄宿吧不僅要多花錢,七八歲的低年級學生生活根本不能自理,家長也不放心,只好輟學,現在有三十多個學生一年沒讀書了。
袁真問:「你們沒向縣裡反應?」
村長說:「怎麼沒反應?我打了要求恢復學校的報告,鄉里縣裡,鞋都跑破了,沒人替我們解決問題不說,還批評我是在破壞教育改革的成果!村裡人呢就埋怨我沒用,辦了幾十年的學校都保不住。我真是老鼠鑽進了風箱裡,兩頭受氣!」
這時張小英舉著一盒白沙煙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了,村長接過煙遞給袁真,袁真將煙推開:「謝謝,我不抽煙的。」
村長不由分說,拉開袁真的挎包拉鏈,將煙塞了進去:「抽不抽您都要收下,我們山裡人窮是窮,禮性還是曉得的。」
袁真只好收下了,想想說:「你打的報告還有沒有?給我一份,我幫你們跑跑看。」
村長大喜過望,抓住袁真的手用力搖了幾搖,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忙不迭打開隔壁鎖著的小房間,從一張開裂的舊書桌裡拿出一份報告來。
袁真接過報告看了看說:「我也不一定辦得成,但我會盡力去辦。」
村長信賴地說:「市裡領導出面一定辦得好!話說回來,實在辦不好,我們楓樹坳的全體村民都會記得您的這份心,感謝您的這份情!」
袁真說:「要是辦不好,怎麼辦?」
村長說:「這個我們有準備了,管他批不批,我們都要自己把學校辦起來,不能讓娃兒們再荒廢學習了。你不批,不過是不給我們派老師?小英他爸爸走了之後,小英也沒法再到省城讀書去了,我們想讓她來當老師,每月給她開兩百塊錢工資。」
袁真回過頭,撫摸一下張小英的肩頭:「你說的就是這件重要的事?」
張小英點點頭:「嗯,我雖然讀不成書了,可村裡的幾十個弟弟妹妹就有書讀了,而且,我也可以自食其力,不是一舉兩得麼?」
袁真默然,她還是替張小英感到遺憾,可是有什麼辦法呢,現實就是這麼缺憾重重,由不得你有更多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