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人將電話打到了吳大德的辦公室,那個人用粗糙而沙啞的聲音對他說:「吳書記,你收到一封有光盤的信沒有?」
吳大德莫名其妙:「什麼有光盤的信?你是誰?」
那人說:「你別管我是誰,先看看那張盤吧,半小時後我再打電話來。」
喀一聲,電話掛了。吳大德還沒碰過有人用如此不恭的口氣跟他說話,眉頭不由得就皺了起來。他到桌上去找那封信。近一個月來,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省城泡著。為了成為下屆市長候選人,他帶著一車土特產和數量可觀的紅包,向有關領導展開了密集的年關行動。數日以來的信函和呈閱件在桌上堆成了小山,他都還沒來得及看。
吳大德找到了那封硬硬的信,封皮上的字是打印的。拆開一看,裡頭果然有一張光盤。一種不祥的預感像一條冰涼的蛇爬上了他的後背,繼而鑽入了他的大腦。他開啟了電腦,他的手莫名地顫抖,他好容易才準確地將光盤放在光驅的凹槽裡。接著他握住鼠標,憋了一口氣,將光盤點開。
畫面一顯現,吳大德的頭皮就開始發麻。他看見了一個赤裸的背向他的男人,男人下面還有個女人,因為有兩隻玲瓏的女人腿從男人的髖部兩側伸出來。男人慘白的背在上下蠕動,看上去極像一頭剛被剮毛的年豬。吳大德的頭頓時裂開般疼痛。冷汗沿著他的脊背和鬢角流了下來。他似乎被凍結了,腦瓜結了一層殼,四肢僵硬動彈不得,他感到自己停止了呼吸,他窒息了……過了一陣,吳大德終於透出一口氣,他的腦袋開始發脹。他慌忙將右手伸到胸口,死死地摀住裡面的心臟。他的心他的掌心狂跳不已。他忘了光盤上那個的男人和女人,那似乎很平常,並不重要,現在他的恐懼和惱怒都在他的手下捂著。似乎他這麼一捂,它們就被他屏蔽了,別人就看不到了。可惜他摀不住,既摀不住自己,也摀不住光盤,更摀不住電腦之外的那個粗糙的沙喉嚨。他被這從未有過的挑釁激怒了,他脹紅了臉,他的太陽穴怦怦直跳,他攥緊了拳頭,想朝顯示器砸過去。
但是他馬上放棄了這種企圖,他突然意識到,此時此刻他可能暴露在某只隱蔽的電子眼下,或許那個沙喉嚨正盯著他!他驚慌地跳了起來,根據光盤所攝畫面的角度,去尋找那只隱秘的眼睛。那些難堪的畫面顯然是從休息間據高臨下拍下來的。他幾步就躥到了休息間,牆上牆下,緊張而仔細地搜索了一遍。他沒有發現秘密埋設的連接線,沒有注意到那幅畫,更沒懷疑畫框右下角那個釘子眼,他的現代電子學知識有限,不曉得攝像頭會小到那種程度,而且可以是無線的。他能斷定的是,現在有一個針對他的政治陰謀,陰謀的觸角伸到了他的辦公室裡,只是他發現不了。他上竄下跳,忙乎了半天,徒勞無功。他氣急敗壞地關了電腦,心裡發毛,嘴裡卻振振有詞:老子以黨性作保證,一定將這個搞陰謀詭計的傢伙揪出來嚴懲不貸!吳大德想他可能仍在沙喉嚨的視線裡,沙喉嚨聽得到他的話,他不能示弱。接著他將隔門拉上,他感覺那個偷窺者被他關在休息間裡了。
這時電話鈴驚心動魄地爆響,肯定是那個沙喉嚨。吳大德趕緊反鎖了外間的門,伸出彎曲得如雞爪的手,哆嗦著抓起了話筒。
但不是沙喉嚨,是一個請示工作的下屬。他以極快的速度調整了情緒,用與市委副書記相適應的口吻下達了指示。
剛擱下話筒,電話又炸響了,這一回肯定是。如果不是,如果沙喉嚨不再來電話,他將永遠陷落在不可捉摸的危險和恐懼之中,他寧願沙喉嚨來電話,那事情還有迴旋的餘地,他還有掌控局面的可能。
果然是那個粗糙的沙喉嚨:「吳書記,光盤看過了吧?」
吳大德呼吸粗重,沉默片刻才說:「你要幹什麼?」
沙喉嚨乾笑道:「嘿嘿,首先我想讓你害怕,你們這些好色貪財的傢伙,平時人五人六作威作福,沒想到也有害怕的時候吧?」
吳大德沉著臉不言語。
沙喉嚨說:「不過你倒先讓我嚇了一跳呢!吳書記真是不同凡響,在筆挺的西服下面藏著一個豬八戒模樣的身體!」
吳大德面紅耳赤,厲聲道:「你從哪裡弄來的光盤?」
沙喉嚨說:「這是你關心不了的事,告訴你吧,寄給你的是複製件,母盤還在我手裡呢!」
吳大德說:「你到底想幹什麼?」
沙喉嚨說:「這要由你自己選擇,我一介平民,只想找點錢花,並不想讓你身敗名裂。」
吳大德立即說:「你開價,把母盤給我,要多少錢?」
沙喉嚨想了想說:「你先準備二十萬,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把你手機號告訴我,時間地點我另行通知。」
吳大德心裡抽搐發疼,卻也只好說:「成交,希望你講誠信。」
沙喉嚨笑了起來:「呵呵呵,吳書記,誠信二字我聽上去怎覺得滑稽呀?我不怕你不誠信,我曉得你是個識時務的俊傑,你是不會愚蠢到報案的,那樣你的面目就暴露無遺了。你害怕我把光盤寄到省紀委,更害怕我把它發到互聯網上去,是不是?」
吳大德只想早點擺脫他,報出手機號碼,然後道:「就這樣吧,我一個廳級幹部,說話算數!」
掛了電話,吳大德呆坐著,身上陣陣發寒,褲襠裡濕漉漉的,他也渾然不覺。他查了一下來電顯示,但那個號碼毫無意義,沙喉嚨肯定是用街頭的公用電話打的,再說他也不可能報案追查。他的腦子亂成了一團漿糊,理不出一點頭緒。悶頭悶腦地抽了一陣煙之後,才想起給吳曉露打電話。他壓低了嗓門,緊張地說:「你快來我辦公室,出事了!」
吳曉露來到時吳大德總算鎮定一些了,他不再那樣慌張,而且還記得換了條乾淨的保暖內褲,將濕內褲藏在抽斗裡。
吳曉露見他面色有異,便問:「出了什麼事?」
吳大德立即示意她把嗓門放低,然後簡單地告訴她,有人將他們睡覺的情景錄了像刻了光盤,勒索二十萬元。
吳曉露瞪大兩眼,似乎有點不相信:「有這種事?你見到光盤了?」
吳大德神色嚴峻,點點頭,說光盤就在他電腦裡。吳曉露要他打開光盤看看,吳大德搖頭不允:「你沒必要看,我看過了。我們現在最緊要的是想一個對策出來。」
吳曉露一定要看,說:「你看都不讓我看一眼,我不辯真偽,不瞭解情況,怎麼想對策?」
吳大德說情況就這樣,沒必要再看,以免影響她的心情。吳曉露就起了疑心,越不讓看越要看,說:「是不是裡邊的女人不是我?」
吳大德煩惱起來:「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想?看就看吧,不過不許嘲笑我,請你尊重我的人格!」
吳曉露噘一下嘴:「你是堂堂大書記,誰還敢嘲笑你?」
吳大德黑著臉點開了光盤。
吳曉露湊攏去仔細觀看,當目光觸及屏幕上那個肥白赤裸的後背時,倒吸了一口冷氣,臉色由紅變白,接著又由白變紅。
半晌,她才問:「你打算如何應付這件事?」
吳大德想想說:「肯定先要準備好二十萬塊錢,那個傢伙說要就要的,不滿足他的要求,他什麼都幹得出來,小不忍則亂大謀,只能忍痛割愛了。可是我一個人湊二十萬有點困難,你也是當事人,所以想請你也分擔一下,我們一人湊十萬吧。」
吳曉露驚愕地張大了嘴,她無法理解吳大德竟有這種想法。她指了指吳大德,顫抖著嘴唇說:「虧你說得出口!吳書記,我上門為你服務不說,你自己惹下的事,還要我也出十萬塊錢?我都不曉得壓在你下面的是不是我呢!」
「怎麼不是你?你看那兩隻腳,小小巧巧光光滑滑的,不是你是哪個?」
吳曉露指著屏幕:「女人都有這樣的腳,憑什麼說是我?也許她是廖美娟呢?想嫁禍於人,辦不到!」
吳大德生氣了,摸一把大背頭:「吳處長你怎麼這樣?那個廖美娟何許人也,我敢染指嗎?我還要不要頭上這頂烏紗了?現在大難當頭,我們當同舟共濟,一致對外嘛!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出這十萬塊錢,我是請你幫我先籌一籌嘛,以後我可以還給你嘛!既然你有困難,那就算了,我一個人先頂著吧。十萬塊錢算個什麼?沒錢用了我多住兩次院,收的禮都不止這個數!況且,我根本不想出這二十萬,憑什麼要讓他敲詐二十萬去?我只能先穩住這傢伙,然後想辦法搞掂他。姑息養奸,後患無窮。我曉得,這傢伙胃口大得很,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吳曉露的情緒這才有所好轉,但她拿定了主意,錢是一分都不會出的。
她瞟瞟吳大德的國字臉,說:「你又不能報案,到哪裡去抽他的薪呢?」
吳大德背著手,來回踱步,思忖一會說:「我想這個打電話來的沙喉嚨是只浮頭魚,他的背後還有主謀。而且有一個人很值得懷疑。」
「誰?」
「那個和你談過戀愛的人。」
「徐向陽?他不會,也不敢。」
吳大德分析道:「人的思想一走了極端,有什麼不敢的?仔細想想,他是最有條件作案的:他是保衛科長,熟悉電子技術,有進入我辦公室安裝電子眼的機會。我剛才到處檢查過了,沒找到電子眼,也許他早已拆掉了,既然想敲詐我,肯定是有備而來。況且,他還具備作案動機:他曾給我送過一個紅包,求我幫他解決副處級,因為名額有限,我答應他以後再說,他非常不滿,他妻子為此還來找我,要拿回紅包錢。你看可笑不可笑,哪有送出去的禮又要回來的?」
「收了禮卻不給人辦事,你這是犯忌了。」
「辦事也要一步步來嘛!他就這樣恨了我了。」
吳曉露怔怔地說:「難怪上次他來迎賓館時,對我旁敲側擊……如果真是他,那就麻煩了。」
吳大德想想說:「那也不見得,用辯證法來看,有弊也有利。你畢竟是他的初戀,有一份老感情。你可以和他溝通,想辦法感化他,我們可以對對他有所補償。我也會找找他,發揮我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優勢,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至少他還是曉得規矩的人,張揚開來,對他也沒好處,他還要在機關呆一輩子的嘛。再說他的行為也構成了犯罪,他就不怕坐牢?至於那個出面敲詐的沙喉嚨,我估計是社會上的人,你可以請婁剛去調查處理。」
吳曉露臉色一變,連連搖頭:「不行不行,一報案什麼都完了!」
「誰要你去報案?你要婁剛私下裡去找黑社會幫忙嘛,我曉得他們有線人的。不管花多大的代價,都得控制局面,將那張母盤弄回來!」
「如果婁剛要看光盤呢?」
吳大德煩惱地蹙起眉:「他一定要看的話,也只有給他看了。反正畫面模糊,認不出你來,你將錯就錯,把光盤上的女人說成廖美娟就是,我呢就擔一點風險算了。當然,你要請他做好保密工作。」
吳曉露還是搖頭:「他會懷疑光盤上的人是我的。」
吳大德思慮片刻說:「相信我,一般人的思維是不會想到的,相反,把我和廖美娟扯到一起,合情合理,婁剛也許反而解除對你我的戒備心理了。我承認這是一著險棋,但這是無奈之舉,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你跟婁剛說,他可以採取任何手段擺平這件事,這一次他如果幫我過了關,我會親自操作,給他提個分局副局長。政法這條線也歸我分管,比較好辦事。」
吳曉露沉吟良久,才說:「好吧,我會見機行事,盡力而為,替你解除這個困境,不過我有個要求:從現在開始你要放棄中立立場,幫我成為婦聯主席候選人。」
「行,一言為定!如今我們是一根線拴著的兩隻蚱蜢,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都盡力而為吧!我再多句嘴,你千萬做好保密工作。醜話說在前頭,要是暴露了我,我也只好牽出你來的,到時就怪不得我了!」
吳曉露攏攏額上的劉海,悶聲道:「我心裡清楚!」
說完,她拿出電腦裡的光盤,小心地放進挎包夾層裡,匆匆地離開了。
吳大德吁了一口氣,打開身後的書櫃,拿出一本精裝的《×××的領導藝術》,再拿刀片割開硬殼封面的夾層,從中取出一張大面值的存款單來。
吳曉露是在傍晚的時候坐在客廳沙發上跟婁剛講這件事的。
她聲音很低,語速緩慢,時不時地瞟婁剛一眼。等她講完時天已黑了。兩個人都忘記了開燈,夜色從窗口漫了進來,籠罩在他們四周。婁剛慢條斯理地抽著煙,眼睛閃著職業性的幽光,令吳曉露不敢正視。
他緘默了很久才說:「吳大德怎麼把如此見不得人的事告訴你?」
「他也是走投無路了,才想請你幫忙。你不是不曉得,他和我關係不錯,我是他提拔的,他一直把我看作他的人,他放得心。」
「呵呵,提我當副局長?他開出的條件很誘人啊!我盡力而為吧,不過他要是捨不得出血,那我就沒法搞掂了,社會上的人是不會按官場的規矩出牌的。」婁剛瞇起眼,話頭一轉,「那個光盤上的女人真是廖美娟?」
吳曉露鎮靜地說:「他們是十幾年的老感情了,不是她是哪個?不信你仔細看看吧。」
吳曉露把光盤拿了出來。
婁剛接過光盤瞟了瞟,塞進了外套口袋裡:「我有空再研究研究。」
吳曉露交待:「你千萬別走露了風聲!」
「這個我比你們專業,但是敲詐者的口我可封不了。」
吳曉露一臉焦慮:「所以吳書記想請你早點搞掂……還有,吳書記懷疑這事與徐向陽有牽連。」
婁剛說:「有沒有牽連都交給我來處理吧,你快做飯,我肚子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