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在江邊坐了很久。想著我和吳曉露所經歷一切,不由悲從心來,一串淚珠慢慢地爬出了我的眼角。我仰著頭,將臉轉向初春的太陽,閉上酸楚的眼睛。直到陽光曬乾了我臉上的淚跡,我才平靜了。我拖著兩條發麻的腿回我的辦公室,我邊走邊想,我給不給她當槍使呢?
春節後上班幾天了,袁真都沒有碰見於達遠。進出辦公樓時她都要下意識地前後左右掃視一遍,看有沒有於達遠的蹤影。直到一天晚上在電視上見到他,她才知他帶領一個代表團到香港招商引資去了。屏幕上的於達遠西服革履,風度翩翩,紳士味十足。不過他臉上有明顯的疲憊之色,看來是累出來的。她想給他發條短信,就兩個字,保重,這很正常,不過不發似乎更正常,於是她就沒有發。
第二天的下午,袁真就慶幸她沒有發這兩個字了。她下班步出辦公樓時,一輛三菱越野車疾駛而來,停在不遠處。她不經意地一瞟,只見於達遠下了車,面孔正朝著她。她相信他看到了她,於是她衝他舒心地一笑。她已經好久沒有這樣開心地笑過了,他一定也感受到了她內心的喜悅。但是她沒有得到他的回應,也就是說,他面無表情,而且馬上回過身去了。也許由於逆光的緣故,他並沒有看清楚是她吧?但,即使是碰到一個陌生人,面對如此燦爛的笑,他也不該置之不理的。這不是他的風格。這時,袁真看到車上又下來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她熟悉的女人,青山縣副縣長廖美娟,她的心裡莫名其妙地喀嚓一聲,像是有個什麼東西倒塌下來了。她站在原地不動,呼吸短促,有點喘不過氣來。她默默地看著於達遠和那個女人一前一後有說有笑地往機關食堂走去。那也是她要去的方向,在她的感覺裡,那個方向現在被別人充塞了,容不下她了。她只好左右徘徊了一番,直到不見他們的影子了,才逕自走了過去。
袁真坐在飯廳一隅,默默地吃著一份快餐。對面包廂的門不時被推開,歡快的聲浪放肆地迸發出來。透過門縫她覷見於達遠和那個女人相鄰而坐,四周的人不斷地說笑,而他們也滿面春風,不時地笑出一嘴白牙。於達遠已被酒精燒紅了臉,嘴角油光閃閃,庸常得完全不像是那個和她在酒吧聊天的人,她甚至於懷疑,在酒吧的經歷並不存在,只是她的臆想而已。袁真快吃完的時候,於達遠走出包廂打手機,他距她僅咫尺之遙,他煞有其事地朝著手機裡那個通話人點著頭,卻不朝她看一眼。她敏感到他在迴避她,只是不曉得是什麼原因。他收起手機,回包廂時匆忙地瞥了她一眼,這一眼裡似乎含有抱歉的意思。袁真心裡哼了一聲,將筷子輕輕地拍在桌上。
晚上袁真在家看電視時電話響了,一看來電顯示,是於達遠打來的。袁真沒有接,她不想接,她覺得已完全沒有必要接。方明要接也被她制止了。她心如止水,她想真的沒有一點必要與於達遠交往下去了。
再次坐到辦公室裡時,袁真忽然想到,於達遠就坐在她頭頂,中間只隔著一層樓。這讓她壓抑,很不自在。她扭動著身體,想把他從意識裡清除出去。這時於達遠打來了電話:「袁科長,能來我辦公室一下嗎?」
袁真說:「我手頭有事。」
於達遠說:「先把那事放一放吧。」
袁真沉默片刻說:「找我有什麼事嗎?」
於達遠說:「當然,我想和你解釋一下。」
「有這個必要嗎?」
「沒必要我就不會叫你了。現在就來吧。」
袁真只好去了,他是市委副書記,你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他的指令。
袁真出了門,乘電梯到了八樓,這時手機又響了,於達遠在裡面說:「我門虛掩著,你看看四周沒人再進來吧。」
袁真心裡一堵,眼前竟暗了下來,霎時間,她幾乎不想去了。她的感覺壞到了極點,心裡亂糟糟的像被抹了一團污泥。她機械地走到了於達遠的門前,她故意不看四周有沒有人,兀自推門走了進去。進去了也不掩門,任其敞開著。
於達遠身手敏捷地掩緊了門,回到自己的皮椅上,輕聲說:「坐吧。」
袁真在茶几後坐了下來,雙手放在膝蓋上。他們之間隔著茶几和他那張闊大的大班桌,和袁真心理上的距離相吻合,她覺得這樣很好。她已經不願意離他太近了。他在觀察她,她覺出他的目光羽毛般從她面頰上輕輕滑過。
她有點不自在,於是清了清嗓子說:「於書記有什麼吩咐,我洗耳恭聽。」
「談不上吩咐,只是想和你交流一下,我知道你對我有看法了。」
「誰對誰沒有看法?我這樣一個小老百姓對你的看法無關緊要。」
「不,你的看法對我來說永遠是重要的。」
「你這樣說我該受寵若驚吧?」
於達遠手在面前揮了一下,像趕走一隻蚊子:「你別急著譏諷,我說的是真心話。我知道你對我的迴避心裡不舒服,事出有因,我想解釋一下。」
「你錯了,我並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我曉得你身居高位,有許多的顧忌,這很正常。我不是也迴避過你麼?對我這樣的人,你應當迴避。」
於達遠瞥瞥她,不言語了,從抽屜裡拿出幾封信,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
袁真瞟了一眼,看到封皮上有省紀委收的字樣,驚訝地問:「這是什麼?」
「匿名誣告信,我回家過春節時省裡的領導轉給我的,要我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還囑咐我這一段要特別注意影響。」
袁真說:「你有什麼值得告的嗎?」
於達遠呶呶嘴:「你看看吧。」
袁真搖頭,她不想看,也不合適看。
於達遠說:「牽扯到了你,說我一個堂堂廳級幹部,竟和一個離婚女人泡酒吧,太不正常了。說我們關係曖昧云云,當然還有許多的言外之意。信裡連泡吧的時間地點都有,看來也是經過周密調查了的。還有一些更難聽的話,都是污蔑不實之詞,我就不說了。」
袁真很平靜,她自己都訝異這種平靜,一縷淡淡的笑意從她嘴角流了出來:「所以,你就不敢當眾跟我打招呼了。」
於達遠點點頭:「我當然要注意了,我也是為你好。」
袁真說:「我有什麼好不好的?是為你自己好吧!」
於達遠沒搭腔,起身給她沏了杯茶,然後才說:「本來我是掛職一兩年就回省裡任職,在蓮城我是沒有什麼政敵的,可現在情況有變,我不想回省城了,我覺得在市裡更能做一些實際的事。於是省裡有意讓我當下屆市長候選人,這樣一來,我就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噢,這些人事上的事還請你保密,不要到外面說。很快就要開人代會進行換屆選舉了,別人自然會有所動作。用匿名信來誣陷搞垮對手,在政壇上是屢見不鮮的事,沒什麼好奇怪的。」
「原來如此,你放心,我從不插嘴這些事的。」
「我曉得,你是有涵養的人。以後我們可能難以接近了,所以請你諒解。」
「我理解,而且我本來就沒打算接近你,儘管放心吧,只要你不打擾我,我是絕對不會打擾你的。」
於達遠面色有些不好看,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什麼來。
袁真起身欲告辭,忍不住回頭說:「於書記,做一個潔身自好的好官很不容易,有顧忌是好事,這樣就有個自我約束。不過我提醒你,不光我是女人,廖美娟也是女人。與別的女人交往,你也得小心點。」
於達遠眼一瞇,淡然一笑:「謝謝關心,我曉得你有些誤會了的。其實,我跟別的女人交往別人不會說什麼的,因為她們葷慣了,她們的作派大家都習以為常了,就是打情罵俏或者做點什麼出格的事,也沒人在意。倒是和你這樣的正經女人說上幾句話,別人都會往歪裡想。有什麼辦法呢?小人的心就是用來度君子之腹的,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袁真默默地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正常與反常掉換了位置,這就是現實。
於達遠又說:「我和你一樣瞭解廖美娟,跟她交往我會把握分寸的。她和一位省領導的關係特殊,所以我必須對她熱情點。俗話說到哪座山唱哪裡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現在根基未穩,只能韜光養晦,委曲求全,等到我佔領了山頭,能夠控制局面了,才能施展我的抱負。我是海外歸來的,我有許多現代理念和意識,但我只能走適合中國國情的道路。你也是老機關了,我想你能夠理解的。」
袁真沒有吱聲,心裡慢慢地暗了下來。
她轉身往門外走,於達遠在後面說:「我希望我們表面上不再來往,但心靈還是相通的,我們會互相感覺到對方的存在。我也不多說什麼,你以後就不要找我了。」
袁真又一次回過頭說:「我找過你嗎?」
於達遠想了想說:「是的,都是我找的你。」
袁真說:「你的交待多餘,我從來沒想過要找你,過去沒有找過你,以後就更不會找你了,你儘管把心放在肚子裡。」說完,她就拉開了門。
於達遠在她身後歉意地說:「對不起。」聽上去他好像有點失落。袁真只當沒聽見,她不想聽他說什麼了,她快步出門,走向電梯,她的高跟鞋叩出的聲音像一串省略號灑落在樓道裡。
回到自己辦公室,袁真打開窗戶遠眺了很久。冷冽的春風吹得她的面寵都麻木了。她尋找著潛藏在內心的那條蟲子,想將它捻死,但是她沒有找到它,它已經逃走了。這樣更好,她不必再理會它了,因為它已經不存在了。
她掏出手機,翻開菜單,毫不猶豫地刪除了於達遠的手機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