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很無聊,我出了辦公室,穿過大院後門,進入一牆之隔的蓮江公園,沿著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道散著步。陽光水一樣潑在地上,草叢裡蒸發出縷縷熱氣,垂柳的枝頭鼓起了淺黃色的葉苞。春節剛過不久,空氣中就已經有了春天的味道了。世間萬物都在躁動,而我卻迷茫得很,有一種一輩子已經過完了的感覺。難道不是嗎?我的一生如同一盆清水,一眼能看到底。除了那些永無完結的瑣碎的煩惱,不會有驚喜在前頭等我。頹廢的情緒時不時地佔領我的身體,我只能這樣走一步算一步。
可是我沒想到會在公園裡碰到吳曉露,她是個大忙人,怎會在上班時間獨自坐在這臨江的岩石上呢?她也來散心?不,她是個很實際也很快樂的人,不會有這種空虛之舉。也許,是與人有約吧?
我在距她十步之遙的地方停住腳步,悄悄隱身在一蓬冬青後。她身著紅色皮夾克,兩條修長的腿交疊在一起,捲曲的頭髮披散在肩頭。她右手罕見地夾著一支煙,那種專供女人吸的摩爾香煙,藍色的煙霧從她血紅的嘴唇裡不絕如縷地吐出。淡淡的煙味和濃濃的香水味隨風飄來,刺激得我的鼻腔隱隱作癢。她的姿態是優雅的,她的胸乳即使被橄欖色的毛衣包裹也呼之欲出。毫無疑問,它還和多年前屬於我時一樣的飽滿,一樣的令人想入非非。我心裡一股溫泉不由自主地鼓湧而出。沒辦法,見了她我就這樣,她是我的宿命。
我等了約十分鐘,沒見有人來,便慢慢地向她走過去。她仰起了頭,於是我覷見她眉頭微皺,煩悶的神色敷在她面頰上。
看來有煩心事擱在她心裡,而我能夠猜個八九不離十。
我停在吳曉露面前。她並不感到驚訝,只是說:「這麼巧,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了。」
我鼓了鼓鼻翼,我當然不會幼稚到相信她的話:「你會想我?想一個被你淘汰多年的男人?」
她攏了攏頭髮:「我曉得你不信,但卻是真的。我遇到麻煩了,正準備去找你,想請你幫幫忙。」
我搖搖頭:「請我幫忙?這世上還有蓮城名姐搞不掂的事嗎?」
吳曉露白我一眼:「別諷刺我好不好?你以為我是市委書記啊?」
我說:「不是市委書記也差不多是半個市委書記了,哪次你不是心想事成?」
她望著江水說:「這一次可難說了。」
我抽抽鼻子,嗅了嗅她芬芳的體息說:「使出你的殺手鑭嘛!」
她用無辜的眼神看著我:「我哪有什麼殺手鑭啊?」
我摘了一片冬青葉,慢慢地撕扯著:「吳處長太謙虛了吧,你的武器威力簡直無窮呢,你只要拋個媚眼,咧嘴一笑,別人身子都會軟了,還會不給你辦事?」
「是嘛?我怎不曉得?」
「你是習慣了,麻木了,所以不曉得自己的厲害了。你若是再扔幾個人體炸彈,那簡直就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了,還用得著找我幫什麼屁忙?」
她不怒不惱,斜視著我,冷笑了一聲說:「哼,我就曉得你心胸狹隘,一直記恨於我。身體是我自己的,與你何干?即使我扔了人體炸彈,那也是你們這些臭男人逼的,你們就吃這一套!閒話少說,你幫我不幫?」
她這番話很有效,不光把我也歸於臭男人一類,也為她作了某種程度的開脫。存在決定意識,環境造就人,她的話是有一定道理的。她在我眼裡不那麼討厭了——也許,我心理上憎惡過她,感情上卻從沒嫌棄過她?我不明白我自己。
我緘默了半天才說:「那要看怎麼幫了。」
吳曉露說:「你先告訴我,十幾年前,廖美娟和吳大德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我曉得你下鄉調查過。」
我說:「你問你表姐嘛,當年她也是調查組成員。」
吳曉露搖頭:「她那樣古板,臉皮又薄,不肯講的。」
我知道她的企圖了,說:「你想找出政敵的破綻,然後給她一個致命的打擊?」
吳曉露眼一瞪:「你怎麼知道?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
我說:「我當然知道,我是什麼人?我知道的比你想像的要多得多!」
吳曉露說:「那好,你一五一十告訴我。」
於是,我就將多年前吳大德與廖美娟的那檔男女之事不厭其煩地敘述了一遍。我的傾向性很明顯,我站在廖美娟一邊,雖然當時的結論是廖美娟誣告了吳大德,但依我看來那是吳大德做手腳導致廖美娟翻供的結果。廖美娟先前的呈述如此生動真實,有些細節是一個未婚女青年根本虛構不出來的。我特別將那些與性器官有關的細節渲染了一番,以突出吳大德的下流無恥。對於這樣一個可惡之人我沒有必要為他避諱什麼。敘述當中我靈機一動,還為廖美娟加了一個有力的佐證,說她曉得吳大德脫了衣服,從後背看上去就像一頭剮了毛的豬,他的體態具有某種奇怪的豬的特徵。說著我就嘎然而止,我瞟著吳曉露那張保養得很好的臉。她臉色很平靜,但她的眼神洩露了她的驚駭。莫非她也有這種怪異的印象?或許她是驚詫於吳大德的無恥?我不得而知。我只能斷定,吳曉露此時的心情是十分的複雜的。
吳曉露許久沒有作聲,臉上慢慢地浮現出厭惡的神情。她無意識地抬起腳,用高跟鞋的後跟踢著草地。不一會地面就被她踢出了一個小坑。陽光曬在她的臉上、頭髮上和皮衣上。她全身散發出溫熱的氣息,那氣息中似乎含有一種懺悔的味道。我看著她,我的最初的戀人,我感到自己的目光柔和下來,我的心也像是一塊陽光下的冰淇淋,慢慢地溶化了。我忽然想,她要是再像過去一樣親暱地揪一把我的耳朵,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吳曉露緩緩地站了起來,我伸手替她拍掉沾在她屁股上的草屑。初戀情人的感覺悄悄地回到我心裡。她看看我,慢慢地舉起手。我期待那隻手來揪我的耳朵,但是它一彎,給她攏頭髮去了。
她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不過還想請你幫我做件事,把你說的這些散佈出去。」
我搖搖頭:「沒用的,現在不是過去了,現在許多人都以風流韻事為榮,特別是以與當領導的有風流韻事為榮。你以為流言蜚語可以打倒一個人?你的流言還少嗎?打倒過你沒有?」
「不一定,她不就是倚仗後台硬嗎?流言傳到她的後台那裡,後台還會寵她?」
「你說的有一定道理,不過見效太慢,也不可靠。」
她毅然說:「那直接寫匿名信,處以上領導人手一份,我就不信有過這種劣跡的人還能當婦聯主席!」
我錯愕了,我即錯愕於她的手段,更錯愕於她的態度。她說這話時就彷彿她是個沒有劣跡的人。看來,不把廖美娟這個對手拉下馬,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我說:「不過這樣一來,可就連累吳大德了吧。」
吳曉露說:「他不管我,我還管他?我早想從他那裡脫身了。他壓著你多年不提拔,你不是也恨他麼?你不要否認,從你的眼睛就可以看得出來。匿名信一發出去,就一箭雙鵰了,一替你解了恨,二替我掃除了前進的障礙。」
我齒縫間抽出一絲冷氣,遲疑地說:「這樣是不是也太狠了一點?」
吳曉露若無其事地:「沒辦法,人落到狼群裡,如果不想被吃掉,就只能也變成一隻狼。」
有風拂來,雖然不冷,我還是打了個寒噤。她的眼睛裡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冷峻決絕的神色。
我猶豫地說:「這件事,還是你自己做吧。」
吳曉露不屑地說:「一個大男人你怕什麼?又不要你誹謗誰,你只是說出事實而已,而且還是匿名。再說,你不想讓吳大德難堪一回嗎?」
她說中了我的心思,我確實想做這件事了。為丟失光盤的事我後悔過多少次了,我早該將光盤寄出去的,即使起不了作用,也能嚇吳大德一回吧。好了,現在我終於有了彌補的機會。有吳曉露這個主謀,我理直氣壯多了。只是我不想這麼輕易地答應她。
我說:「我也不是不肯做,但有個條件。」
吳曉露笑笑:「你也學會講條件了?」
我說:「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我曉得吳處長走到今天這一步,都付出了些什麼。」
吳曉露斂了笑意,正色道:「你根本就不曉得!說吧,你要什麼條件。」
我說:「我不想說,如果你想得起來,說明我們還有共同點,想不起來,那就作罷。」
她仔細端詳我,揣測我的心思,片刻之後,她走近我,揪了一把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和心頓時都發起燒來,到底是我的初戀情人,她完全知曉我的根底。我珍惜地撫了撫耳朵,全身幾乎要泛起那種叫作幸福的感覺,可是她接下來的一句話讓我懵懂無措了。
她在我耳邊說:「過會你到迎賓館來吧,我在208等你。」
她的語氣和表情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她要給我什麼。我的身體被慾望脹了一下,但一股怨憤之氣立即衝上了我的頭頂。
我硬梆梆地說:「你是不是習慣這種交換了?」
吳曉露也硬梆梆地回答道:「說得對,因為它有效率高,我只須兩腿一張,眼睛一閉,就能得到想要的東西,而我並沒失去什麼!」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我當然不會履約而去,我想保住我最後的尊嚴,這是我這個窮酸的機關幹部還不想失去的東西。她說的是氣話,她對男人充滿了怨恨和鄙視。我也滿心憤慨,我很想衝她的背大喊一聲:「我可不吃別人嚼過的饃!」可倏忽間我覺出這樣的話對她太殘忍,也有失公平。我閉了嘴,嚥了口痰,把那句話吞回了肚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