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剛坐在辦公桌前,聚精會神地擦著他那支心愛的五四手槍。閒暇時,將手槍拆卸成一堆零件,一個零件一個零件地擦拭,然後再將它裝配起來,是一件饒有興味的事。他喜歡嗅手槍散發出來的鋼腥味、油味、以及若有若無的火藥味。他已經很久沒有開過槍了,槍已經睡著了,他好像是在給一個沉睡的嬰兒擦洗身子,輕輕地輕輕地,不想驚醒它。由於空調將室內溫度調得很高,手槍非但沒有冰涼之感,反而似有一脈血的溫熱隱約流過。他利索地順著槍管抹一把,這是他擦槍的最後一個動作。然後,他將槍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舉了起來,瞄準了門角的一株發財樹,嘴裡砰地叫了一聲。在他的想像中,一個目標應聲倒了下來。
這時掩著的門開了,一個面目黧黑的小個子走了進來,衝著婁剛笑出一嘴白牙。婁剛順勢調過槍口,對準那張臉。那人嚇得一陣哆嗦,叫道:「所長饒命!」婁剛扣動板機,手槍發出清脆悅耳的撞擊聲。他象徵性地吹吹槍口,將槍放到桌上,鄙夷地說:「就你黑皮捨不得那條小命!」
黑皮驚魂甫定,陪著笑臉說:「命再小也是一條命啊,是命都是一次性消費,誰捨得啊?」
婁剛說:「那你還去爬人家的窗戶?」
黑皮說:「大人不記小人過嘛,還揭我的瘡疤啊!」
婁剛指了指桌前的椅子:「坐。」
黑皮就恭恭敬敬地坐了下來。
一年前,就是這個黑皮去幹入室盜竊的勾當,結果掛在五樓的防盜網上,欲上不得,欲下不能,命懸一線。戶主發現後,趕緊給派出所打了電話。婁剛接到報案後立刻通知了消防隊,先在下面放了氣墊,然後用雲梯將黑皮救了下來。本來要給黑皮治安拘留七天的處罰,可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說他是下崗工人,幹這偷盜之事實為生活所迫,他家裡不光有老婆孩子,還有一個老母親沒人照看。黑皮又是鞠躬又是叩頭,保證以後痛改前非,婁剛就只將他訓斥教育了一番放回了家。黑皮對婁剛感激涕零,此後果然沒有再犯前科,並且還成了婁剛的線人,給他提供過一些有價值的情報。這件事後來成了人性化執法的範例,寫進了優秀派出所的典型材料裡。
婁剛扔給黑皮一支煙:「年過得如何?」
黑皮搖搖頭:「唉,一塌糊塗。」
婁剛問:「怎麼了?」
「我媽早不去晚不去,大年三十的晚上走了。人家都是全家團圓喜氣洋洋,唯獨我家在辦喪事。」
「怎沒聽說?」
「是在鄉下老家過年時走的,所以沒和你說。」
婁剛點頭:「難怪,在我轄區內的事,我哪有不曉得的。生老病死,自然規律,你也不要太難過,人就這麼回事。最近沒聽到什麼風吹草動吧?」
黑皮搖頭:「沒有,不過,過年之前曾經碰到一件好玩的事,一直想跟你說,下鄉去了,沒來得及。」
婁剛問:「什麼好玩的事?」
黑皮閉眼想想,便一五一十地說起了那件事。黑皮說他無所事事的時候,喜歡在毛家巷子口上遊蕩,觀察各色人等的表情。有天發現一個幹部模樣的人,夾著一個皮包,鬼鬼祟祟地走來走去,到了郵筒前,掏出一封信,往郵筒裡塞了一半,卻又收了起來。人家寫了一封信,臨寄時又不想寄了,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奇怪的是,兩天後黑皮又碰到他,這個人又重複了一遍他的所為。這就勾起黑皮的好奇心了。黑皮想,那究竟是一封什麼樣的信啊,讓這個人如此猶豫不定。黑皮又想,如果下次還碰到他,他若還繼續這樣奇怪的舉動,他一定將那信弄來瞧瞧。
事情就是這樣富有戲劇性,又過了兩天,也許是三天,黑皮又遇見那個優柔寡斷的人了。這一次,那人將信塞進郵筒一多半,就瞇上了眼睛,彷彿在傾聽信落入筒內的聲音,臉上浮出明顯的滿足感。當他完成這一套程序離開郵筒時,眼睛還沒完全睜開,那封信也還捻在他的三個指頭間。這時黑皮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的手直癢癢,於是悄然接近那人,煞有介事地輕輕碰了他一下。還沒等黑皮伸手,那封信竟從那人指間落了下來。在信落到地面之前,黑皮抓住了它。而那個人卻渾然不覺,手仍捏著那封已經不存在了的信,逕自走了。那封信硬硬的,憑觸覺黑皮就判斷出裡面是一張光盤,再一看封皮,上面用電腦打的字,是寄給市紀委舉報中心的。黑皮就曉得這是一封舉報信,也理解了那個人的舉棋不定了。
黑皮是個不管閒事的人,他本想替那個人將它投入郵筒,或者乾脆扔進垃圾箱算了,無賴他的好奇心不允許。既然那個人如此猶豫不決,裡面的內容一定非同尋常。黑皮就拿著信到一個叫歡樂谷的網吧去了。網吧老闆排骨是黑皮的鄰居兼曾經的工友,工廠倒了之後,這個昔日的技術員就開了這家生意興隆的網吧。因為和排骨關係不錯,黑皮時常來這裡免費上網,和一個網名叫白粉佳人的女網友聊天。黑皮用了排骨那台有光驅的電腦,打開光盤一看,立即嚇了一跳:裡頭兩個赤條條的人正在做著男女之事!當然,光憑這還不足以嚇黑皮一跳,他黑皮什麼毛片沒見過?嚇著他的是裡頭的男人有一張蓮城人熟識的臉,那張臉時常在電視上人五人六地晃動的。更怪異的是,這個男人趴著的光身子活像一頭正架在盆上剮毛的年豬!確切地說,驚嚇過後又讓他覺得好玩的,就是那個極像剮毛豬卻又動個不止的人身子。
黑皮說到這裡,婁剛跳了起來,抓住他的胸襟直搖:「你真的認識這個男人?」
「當然認識,他經常在電視上露面,是市裡的一個什麼領導,好像叫吳什麼德。」
婁剛厲聲說:「不要說他的名字!就當你不認識他,曉得麼?你要在外面亂說,給自己惹一身的麻煩!那個女人你認得麼?」
黑皮搖頭:「認不出來,她躺在暗處,看不清她的臉。還有那場面也很短,只有一兩分鐘。不過那女人的兩條腿翹翹的,樣子騷得很,看得我下面都硬了呢。」
婁剛板起了臉,腮幫上的肌肉抽動不已,沉默片刻又問:「看得出是在什麼地方嗎?」
黑皮回憶著道:「好像是在賓館的一個套間裡吧?有一張床,還看得見隔壁的桌子和沙發。」
婁剛伸出手來:「你把那張光盤給我。」
黑皮遲疑了:「這……」
「這什麼?還想留在手裡闖禍呀?」
「這有好大個禍?搞醜事的又不是我。再說那張盤不在我手裡了。」
「那在誰手裡?」
「你不曉得,當時看的人好幾個,都起了哄了,我趕緊把光盤拿出來放在口袋裡,回家一看,卻不見了,不曉得是丟了還是被誰偷走了。」
婁剛盯著黑皮的眼睛:「誆我吧?」
「誆誰也不敢誆你呵!」
「那你趕緊想辦法,去把這張光盤找回來,它要是流落到社會上,就是一個危險因素,還不知會惹出什麼事來,到時你也脫不了干係!你還以為這是好玩的事?」
黑皮苦著臉說:「我只能盡力,天曉得還能不能找回來。」
婁剛不吱聲了,低著頭一個勁地抽煙,藍色的煙霧擦著他的臉升騰而起,籠罩了他的整個頭部。
黑皮小心地瞟瞟他說:「婁所長,這麼點小事你發什麼憂啊?你又不是光盤上的男人。」
婁剛瞥瞥黑皮:「我可不想在我管轄的地皮上發生案子。要是有人用來敲詐那個領導呢?」
黑皮點頭:「倒也是,會讓你們忙一陣子不說,破不了案的話還會影響你們十佳派出所的名聲。哎,這個舉報的人也是,做這種缺德的事,人家上床睡覺關他什麼事啊,居然還錄了像。只怕是和那個吳什麼德有仇吧?」
婁剛悶聲說:「如今當官的得罪的人還少?」
「哎婁所長,你說這光盤要是寄到紀委去了,會怎麼樣?」
婁剛想想說:「肯定束之高閣,匿名舉報是不予理睬的,或許某個辦事員私下處理了,再向當事人邀功。」
「難怪那個舉報的人這麼猶豫不定羅。哎,要是真有人敲詐那個吳什麼德,他會如何反應?」
婁剛反問:「你若是那個被敲詐的人,會如何反應?」
黑皮笑道:「我才不在乎呢,半個子也敲我不到!」
婁剛拿煙指點著黑皮說:「那是因為你小子平民一個,無官無職,毫不值錢!」
黑皮問:「你說,他若真的被敲詐了,會不會報案?」
「他會那麼蠢,摳出屎來臭?一報案他的醜事不大白於天下了,還有他的官做?說不定他就是個大貪官,敲詐他的人歪打正著,為反腐倡廉立下一功呢!不過功不抵罪,敲詐怎說也是犯法的行為。」
「我想也是。他只會乖乖地用錢來搞定。」
婁剛瞇著眼看著黑皮:「黑皮,你沒有往歪處想吧?雖然這個傢伙肯定不是好東西,敲詐一把這樣的貪官人民群眾也會拍手稱快,你可能也會弄到一筆錢,可要是你落入法網,我是不會再一次救你的!」
黑皮連連點頭:「我曉得我曉得,我要是犯了事也是活該,決不連累婁所長!」
婁剛不耐煩地擺擺手:「去吧,找到那張光盤,就趕緊交給我。」
黑皮連聲說是,屁顛屁顛地走了。
婁剛仰靠在椅子上,微閉雙眼,恍若虛脫了一般全身無力,腦子裡幻化出光怪陸離的畫面。赤裸的肢體絞纏在一起,一個肥白的身子上下起伏。他操起手槍,聞了聞它甜腥的鋼鐵味,瞄準那一團肥白開了一槍,然後瀟灑地嘬起嘴唇,吹去槍口那一縷想像中的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