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天,我都在下午三點左右跑到收發室去。這是郵遞員送信件的時間。我想伺機截住那封被我誤寄往市紀委的舉報信。皇天在上,天地良心,我只是模擬舉報以洩私憤,而不是真的想把它寄出去,我可沒吃豹子膽!
我慇勤地幫收發員金師傅清理每天都有的上百件信函,將它們分發到各個部門的信箱裡。我嚴肅地告誡金師傅,現在社會複雜,各種不安全因素很多,臨近春節了尤其要提高警惕,嚴防不明信件混進來。我說,金師傅你曉得麼,美國白宮的信件裡,發現一種白色粉末,據說是恐怖分子寄出的一種叫炭疽病菌的生物武器呢!差一點將布什總統都毒倒了。金師傅聽得一愣一愣,迭聲說他一定落實徐科長的指示,嚴查所有信件。
但是,我沒有查到那封信。我想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我並沒有寄出去,而是遺失了,另一種可能則是信早已寄到了紀委,並且轉到了吳大德的案頭。我希望是前一種可能,可萬一是後一種呢?那我就慘了。如果我是吳大德,看了那光盤之後,首先會追查它的來歷。誰最有條件監視他的辦公室並且錄了像還刻了光盤?除了我徐向陽還有誰啊!
我感到整個大院成了一口熱鍋,我是一隻小小的螞蟻在這口鍋裡爬來爬去,惶惶不可終日。幸虧我天天在吃藥,要不然膽石症又會發作了。我不敢進出辦公樓,我怕碰到吳大德。要是他盯我一眼,我可能會驚惶失措,洩露我告密者的身份。我想我首先應當拆除攝像頭,消除犯罪痕跡,但是我一時沒法進入吳大德的辦公室。那麼,先把監視器藏匿起吧。我緊張四顧,確信沒人跟蹤我,才潛入我的休息室。
我拿了一個紙箱,欲將監視器裝入其中。可是且慢,此時吳大德在做什麼呢?讓我再窺探一次吧。
吳大德和吳曉露出現在屏幕上。透過半開的隔門,我看見他們站在辦公桌前,默不作聲。我頭皮一緊,是不是在研究我那封信?我瞪大眼,讓視線從他們的空隙間穿過,落到桌面上。桌上擺著幾份文件,並沒有信。再仔細端詳他們的表情,似乎互相很不友好,我這才確信,他們的見面與我無關,也就是說,東窗還沒事發。我心情鬆弛了,心情一鬆弛,就不想從而他們的私密空間退出來。且看他們如何做,且聽他們如何說吧,反正是最後一次了。我伸手摸了摸屏幕上吳大德的半邊臉,冰涼冰涼。我又觸觸吳曉露的腮,竟然有一絲微熱,並且,我感到它在我的指頭下轉動了。這時只聽吳曉露說:「難怪你不希望我跟廖美娟爭婦聯主席的。」
吳大德說:「因為太不現實了。」
「是呵,沒料想兩隻腳伸到一隻褲腿裡來了!」
「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沒想到她是你的舊相好。」
吳大德背起一隻手:「胡說!誰說她是我舊相好?這種話傳出去,有些人就有文章做了!」
「都傳到我耳朵裡來了,不知經過多少張嘴了。」
吳大德忿忿地說:「純粹是潑污水,政治陷害!我的舊相好?當年她在鄉下當老師時還誣告過我呢,居然說我騷擾她,市委還派過調查組,好不容易才證明我的清白。多少年了竟還沉渣泛起!不信,你可以問袁真,你表姐還有徐向陽,當年都是調查組成員。」
吳曉露說:「既然如此你還幫她說話?」
吳大德說:「這件事我幫不了你,也不會幫她,我嚴守中立。你呀,不要得寸進尺,還是見好就收吧。這種事,純粹是拚關係比後台。我說過,她的後台比我硬得多。」
我沒料到他們的談話還牽扯到我,不過與那封信無關,我也就放心了。看來事情還沒發展到這一步,那封該死的信或許還躺在紀委的某個文件櫃裡吧。吳曉露才提拔不久,竟然又想做婦聯主席,我這位昔日女友的胃口也太大了。可我對他們的話題不感興趣,而從他們的狀況來看,也一時不會有親密接觸了。我關了監視器,扯掉接線板,將它裝在紙箱裡,塞到床下。我想就此結束我的偷窺史。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及早拆除那個微型攝像頭。但這就像當初安裝它一樣,需要等待時機。
時機終於來了。這天上班時,一輛豐田沙漠王子停在食堂旁,那是吳大德的專用車。司機小趙正在擦車,我躡步過去,問他又去哪,他說快過年了,吳書記要去省裡慰問有關領導。我曉得,官做到吳大德這一級,手頭就有一筆專用資金自由支配了。每年春節到省城有關領導那裡打點打點,聯絡聯絡感情,這也是慣例。我正思考如何抓住這難得的機會進入吳大德辦公室,吳大德忽然出現在我面前:「徐科長,年關到了,安全保衛工作可鬆懈不得喲!你開個會,跟門衛人員強調一下,一要防小偷,二要防流浪人員,三要特別防止上訪人員進入!要是出了紕漏,嚴書記怪罪下來,我可找你是問!」我忙說堅決貫徹吳書記的重要指示,一定把工作做到實處。為表示我的決心,我還特別引用了吳大德的口頭禪,以我的黨性向他作了保證。
我目送沙漠王子出了大門,見它駛上通往省城的馬路,才匆匆到辦公樓裡來。在進門的瞬間,我就有了主意。我找到了負責八樓衛生的清潔女工,很嚴肅地交待:「要過年了,書記們的辦公室可要好好打掃打掃,不過打掃時你要千萬注意,不要隨便動屋子裡的東西。特別是吳書記那間,以前就發生過丟失東西的事。吳書記又是個很嚴謹的人,容不得半點差錯的,你要小心喲,出了事不光你的工作保不住,我這個保衛科長也脫不了干係!」
清潔女工立刻就心慌意亂了,說:「這樣吧徐科長,你現在就陪我去清掃吧,免得到時真的少了東西說不清。」
我裝出有點煩的樣子說:「你真的有格嘛,打掃衛生還要一個科長陪!好吧好吧,就陪你到吳書記辦公室去一下吧!」
清潔女工馬上打了吳大德的電話,徵得了他的同意後,打開了辦公室的門。
清潔女工忙著打掃的時候,我走進那間漫溢著淫穢氣息的休息室,背著手四下察看。冰櫃裡面的食物已經不多了,衛生間的衛生紙也扯得所剩無幾。我想,它們可能都和吳曉露有關。清潔工背向我了,我便迅速地戴上一雙薄手套,將一把椅子挪到休息間的那幅油畫下。我站到椅子上,嘀咕著:「這幅畫掛歪了嘛!」我裝著正畫框的樣子,正要將塞在畫框右下角那個小孔裡的微型探頭拔出來,突然聽到吳大德在過道裡和人說話!我一驚,趕緊跳下椅子,從房間裡溜了出來。還好,吳大德只顧著與人說話,沒有看見我。我裝著匆忙的樣子迅速從他身後走過,然後站在電梯門前覬覦著他。後來,他回到辦公室拿了一個大塑料袋出來,又匆匆走了。看來他是回頭拿落下的東西的。
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因為這個小小的變故,我的機會和勇氣都沒有了。我只好任那個探頭呆在老地方,成為一個懸念,一個隱患。
這天夜裡躺在床上,我終於依稀記起,那封舉報信,我是沒有貼郵票的。也就是說,即使我誤寄了,它也會被郵局拒絕,不會寄出來。難道我的種種擔憂,都是庸人自擾?我慶幸不已,摟住我老婆王志紅,度過了十分鐘的美好時光。
大年三十傍晚,袁真在蓮城大酒店訂了一個包廂,把母親還有姑姑一家都接來,一起吃年夜飯。大大小小十來口,滿滿當當一大桌,十分的熱鬧。方為雄也來了,一來就爭著先買了單,而且仍和過去一樣,對岳母娘一口一聲媽,叫得特別親熱。離婚之後,袁真一直避免與他見面,本不想讓他來吃團圓飯的,但為了不在孩子心中留下陰影,還是應允了他的請求。沒有辦法,她只有自己忍受那份厭煩與尷尬了。而在應酬方面,方為雄確實是比袁真裡手得多,一上桌就不停地給這個敬酒,給那個夾菜,老幼尊卑分得很清,照應得很周到,酒席上的氣氛也被他調節得熱烈而溫馨。母親本來就不情願袁真與他離婚,被他幾句好話一說,笑逐顏開之餘,眼中就閃出幾點淚光來了,憂傷地看女兒一眼,禁不住就低低地唉了一聲。
吳曉露看在眼裡,碰碰袁真的胳膊,湊到她耳邊輕聲說:「姐,舅媽還在為你惋惜呢。」
袁真說:「有什麼辦法,我跟他過不到一塊去。」
吳曉露說:「姐,其實方為雄挺不錯的,至少對家有責任感,男人是有些臭毛病的,睜一眼閉一眼也就過去了。你對他只怕也太苛刻了。」
袁真瞟瞟方為雄,低語道:「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你沒聽說過婚姻是只鞋,舒不舒適只有腳知道麼?」
吳曉露頓了頓輕聲問:「他是不是那方面不行?」
袁真臉一熱,忙搖頭:「與那方面無關。」
其實她心裡清楚,與那方面也是有關的,只是不是吳曉露想像中的那樣。離婚之前,她已經不光是心理上厭惡他,生理上也有排斥反應了,做一次愛,她全身就會起雞皮疙瘩,還會連續幾天心悸氣短,四肢無力。夫妻做到這個地步,也只有離婚一途了。
吳曉露說:「看舅媽的樣子,希望你們破鏡重圓呢。」
袁真說:「重圓了也還是塊破鏡,有什麼必要。」
「是不是心裡有人了?」
「這年頭好男人是珍稀動物。」
「不見得吧?要不要我給你牽牽線?」
「管好你自己吧,我的事就不用吳處長操心了。」
吳曉露嘴一癟:「我曉得我表姐是只不叫的貓,咬老鼠厲害得狠,一咬一個准,馬路都壓上了,還用得著我瞎操心?」
袁真臉驀地發起燙來:「你聽誰瞎說的?」
「呵呵,我有順風耳呢,別人一說就曉得。嘖嘖,寒冷的深夜,頂著飄飛的雪花並肩漫步於人行道上,暢談理想,憧憬未來,多浪漫啊!」
袁真差點叫起來:「誇張,污蔑!我們不過是偶爾到酒吧聊了會天,一起走回來而已。」
吳曉露笑道:「你看,酒吧都泡上了,還想否認?是好事嘛,我堅決支持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他吧?你還得感謝我為你指明了方向呢!這可是只績優股,你抓緊他喲,別讓他溜掉了!」
袁真生氣地道:「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不跟你說了。」她低下頭,狠狠地咬一塊排骨。袁真後悔跟吳曉露辨駁了,因為那樣只會越描越黑。可能她的話聲音太大了,一桌人都詫異地看著她。方為雄也向她投來關切的目光。這愈發讓袁真不快,心裡亂糟糟的像塞了一團草。
這時幸好婁剛來了,轉移了一桌人的注意力。婁剛是值完班才來的,每逢過年過節,都是他這個派出所長最忙的時候。他按照長幼次序逐一地給大家敬酒,說了幾籮筐祝福的話。敬袁真時他顯得特別恭敬,他繞到她身後,壓低了嗓門說:「表姐,你在一個骯髒的地方乾淨地活著,太不容易了,為此我敬你一杯。」
旁邊的人都沒在意,只有袁真聽清了這句話,感到欣慰的同時,也非常驚訝。袁真探詢地看看他,他那被酒精刺激得發紅的眼睛卻閃躲開了,衝她舉了舉杯,仰頭將一杯酒倒進了喉嚨。接著他又和方為雄敬酒,互相恭維了一陣。敬酒告一段落,婁剛才在吳曉露另一側坐下,悶頭悶腦地吃菜渴酒,也沒什麼話了。
袁真看出他情緒不太好,就對吳曉露說:「你管管婁剛,別喝那麼多酒。」
吳曉露說:「他們當警察的難得喝一次酒,又是大過年的,讓他過過癮吧。」
袁真想想,耳語道:「你們還好吧?」
「蠻好啊,我對他可沒說的。自己的老公自己疼嘛。」
「好就好呵,是要珍惜。他好像情緒不太好?」
「累的,他總是這樣。哎表姐,你們倆一年也見不了幾面,可是互相還挺關心的,在家說起你,他總是一臉的崇敬。」
「是嘛?不會吧?」
吳曉露笑嘻嘻地說:「真的,好在我瞭解你們,否則以為你們在暗戀對方呢!」
袁真捅了她一肘子:「都處級領導了,說話還沒邊!」
吳曉露笑道:「開個玩笑嘛,我曉得表姐眼界高,不食人間煙火,不是特優秀的男人根本入不了你的法眼!」
袁真白她一眼,不吱聲了。
婁剛見她們剛才聊得熱鬧,就問吳曉露:「和表姐說些什麼?」
吳曉露便側過身子說:「表姐關心你,讓我叫你少喝酒呢。」
婁剛噢了一聲,瞟瞟對面的方為雄,輕聲說:「都離婚了,方為雄還來吃年飯,表姐尷尬不尷尬呵?」
吳曉露說:「表姐大度嘛,為了方明吃年飯時有爸爸在場,尷尬也得忍著。」
婁剛又說:「方為雄是不是想復婚?」
吳曉露低語道:「沒門,表姐心裡有人了。」
婁剛問:「你怎知道?是個什麼人?」
吳曉露眼睛偶爾瞟過包廂一隅,馬上朝開著的電視機呶了呶嘴:「嘍——」婁剛轉眼一瞧,於達遠出現在屏幕上,他正帶著一幫官員慰問下崗工人,新聞主持人說是在實施送溫暖工程。
婁剛鼻子一哼:「瞎說,你以為表姐是你啊?」
吳曉露瞪圓一對杏眼:「你什麼意思?想吵架也不選個時候!」
婁剛就不跟她說了,瞟瞟電視屏幕,只見於達遠正將一個小紅包塞進一個滿面皺紋的中年男人手裡,便說:「逢年過節就來這一套,什麼送溫暖,純粹做秀!」
袁真忍不住也說:「是有做秀之嫌,不過這種秀,做還是比不做好,如果下崗工人這個時候都沒人關心,那就寒心到家了。」
婁剛點頭說:「表姐就是表姐,看問題就是透徹全面,來,再敬你一杯!」
袁真於是又和他乾了一杯。
這時方為雄也不甘寂寞,插嘴道:「看來官也不好當呵,大過年的還要到處跑,四處慰問別人,有誰來慰問他呢?」
吳曉露說:「這你就不用操心了,還怕沒人慰問他?這是昨天的新聞,今天都回家團聚去了。」說著她轉向袁真,「哎表姐,你別說,達遠書記還挺上鏡頭的,挺瀟灑英俊呢!」
袁真不看電視,也不搭吳曉露的腔,默默地剝著一隻蝦子,但是她的耳朵卻捕捉著電視裡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