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亂顫 第27章 第十二章 (2)
    方為雄心裡哼了一聲,放下了電話。腐敗的那麼多,坐牢的幾率有多高他還不清楚嗎?他將床下的紙箱拖出來,翻出那一包鈔票。他想其中一部分原本就是他送出去的,它不過是在別人手裡轉了一圈,現在又回來了而已。

    袁真下午上班時看到市委大院的大門關閉了,一大群下崗工人圍在門口吵吵嚷嚷,情緒激動。這種景象時常發生,沒有什麼奇怪的,奇怪的是於達遠站在那群人之中,聲嘶力竭地解釋著什麼。袁真踮腳聆聽,卻一句也沒聽清他的話,周圍太嘈雜了。碰到這種事,書記是從不出面的,別的領導也都是繞著走,而於達遠並不分管工業,他完全可以不管。管好了,他越了權,會得罪分管領導,管不好,下崗工人不會答應,弄不好惹一身麻煩。他是不太諳官場之事呢,還是有一份多餘的責任心?袁真無從猜測,但他的挺身而出還是讓她有一份好感。可能由於性急吧,於達遠面紅耳赤,額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他的態度很誠懇,圍擁的下崗工人慢慢地平靜下來了。後來,那些人就跟著於達遠往信訪接待室去了。

    到了辦公室,袁真還在想著於達遠勸說下崗工人的神態。他是真有心幫工人們解決問題,還是糊弄了他們一回?她不得而知。她願意相信是前者,因為,他是領導中的一個另類,就像她是機關中的一個另類一樣。他的一些另類的作派,已經在機關幹部當中引起了一些議論和嘲笑,一聽到這些,袁真心頭就會泛起一絲惺惺相惜的感覺。

    但是儘管如此,袁真還是與他保持著相當的距離,雖然在一座樓裡上班,也有很長時間沒照面了。袁真更多的是在電視台的本市新聞聯播裡見到他,他作為市委的三把手,經常在前三條新聞裡出現。

    袁真沉浸在冥想中,一隻手突然在她肩頭一拍,嚇得她跳了起來,回頭一看,是明小慧,嗔道:「死女子,我還以為是某個男人呢!」

    明小慧說:「袁姐警惕性蠻高嘛!」

    袁真朝門外瞟瞟,還好,沒有領導監視,便說:「上班竄崗,有何貴幹?」

    明小慧臉陰了下來,噘起嘴道:「還不是那個老鬼,糾纏不休,煩死人了。」

    「是不是給你下最後通牒了?」

    「我想可能要下了,他剛剛打來電話,要我晚上到蓮江賓館1808房去,他要找我談話。」

    「那肯定是個陷阱,去不得!」

    「可要是不去,我以後有日子過?真是麻煩。要過不了這個坎,就依了他算了,眼睛一閉,兩腿一張,隨他,他總要補償點東西給我吧。只當是握了一回手,肉跟肉碰了一下而已。」

    袁真愕然,問:「你真這樣想?」

    「我還能怎樣想?他髒我的身體,不髒我的心就行了。」

    「身體髒了心也乾淨不了。到時候就別說旁人的議論了,你能得到內心的平靜嗎?」

    明小慧點頭說:「我曉得,所以我來尋求你給我精神支持呵!但我不能不去,我已經答應他了。我想他還不至於強迫我吧,只能去應付一下了……」

    袁真想想說:「要不,讓你男朋友陪你去?」

    「我男朋友去了深圳。再說如果我找人陪他會生氣的,還不如不去。」

    「要談話哪裡不可以談,約你到賓館去,肯定不懷好意。」

    明小慧憂愁地說:「唉,司馬懿之心路人皆知,可有什麼辦法,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他官那麼大!袁姐,你陪我走一趟吧。」

    「我去他一樣不高興的。」

    「這樣吧,你不露面,在大堂等我,每過幾分鐘給我打個電話,一有情況你就叫保安。」

    袁真一想,也只能這樣了。

    晚上八點左右,袁真陪著明小慧來到蓮江賓館大堂。袁真四下觀察了一下,沒見到熟人面孔,便拍拍明小慧的背。明小慧點點頭,一咬牙,轉身進了電梯。袁真從報架上取了一份《蓮江晚報》,在大堂一隅坐下來,將臉埋在報紙裡。她當然無心看報紙,她的心隨著明小慧上了電梯,徐徐地提到了十八樓去了。過了一會,袁真四肢開始發涼,她想像自己就是明小慧,進入到1808號房,那個她尚不知姓名的某領導鷹隼般的目光貪婪地盯住了她,令她心裡發毛。袁真哆嗦著掏出了手機,翻出明小慧的號碼,摁下了呼叫鍵。只響了兩聲,明小慧就接了,壓抑著嗓門對她說:「嗯,我到了。」

    袁真緊張地問:「你沒事吧?」

    明小慧說:「沒事,就這樣辦吧。」

    袁真說:「好,你要小心!」

    她掛了機,繼續瀏覽報紙。但報紙上沒有字,只有無數的螞蟻在蠕動。她只好轉臉盯著大堂牆上的鐘。又過了一會,她再打了明小慧的手機。接通了,但呼叫聲久久地響著,竟沒人接。肯定有情況了!袁真急得站了起來。這時電話通了,但是沒人說話。她不覺將手機緊緊按在耳朵上。接下來她聽到了急促的喘息和輕微的扭打聲。她手腳發軟,慌慌張張地向牆角的賓館內部電話撲過去。她將背朝著總台,用顫抖的手撥通了電話:「喂喂,是總台嗎?1808房裡來了小偷,快叫保安來!快!」

    撂下電話,袁真快步走向電梯。電梯門只開了一半她就擠了進去。明小慧遭遇的情況是不難想像的,但願還來得及。她盯著電梯裡的指示燈,感覺自己的心猛烈地撞擊著胸壁,一下比一下重。到了十八樓,電梯門一開,她就衝了出去。抬眼一望,只見保安正砰砰砰地敲著1808的門,大叫著:「開門!開門,我是保安!」

    門開了,明小慧提著包,搖著一頭發亂髮從裡面跑了出來,搖搖晃晃地直奔電梯。保安回頭緊跑幾步攔住她:「站住!」

    袁真急忙跑過去叫道:「她不是小偷,小偷在屋裡!」保安便撇下明小慧到房間裡去了。

    袁真趕緊攙著明小慧進了電梯,問:「小慧,沒事吧?」

    明小慧低著頭,一隻手捂著臉,一聲不吭。袁真不好多問,出了賓館,招了一輛出租車。上車之後,袁真一隻手摟著她,另一隻手不停地撫著她的手背。明小慧的身體在顫抖,在袁真的撫慰下,才慢慢地平息下來。到明小慧家門口了,明小慧低聲說:「謝謝你袁姐,幸虧你來得及時……我沒事,只是心裡難受。」

    袁真摸摸她的臉,沾了一手濕濕的淚。袁真還想陪陪她,安慰安慰她,明小慧說不用了,她只想一個人靜一會。

    袁真回到宿舍門口,還沒上樓梯,意外地接到於達遠的電話。於達遠說想和她聊聊。袁真不想和他聊,剛剛經歷了明小慧的這件事,她對所有的官員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厭惡情緒。但一聽於達遠說,他在醉心酒吧等她,好奇心就翻出了心頭。像他這樣級別的官員獨自泡吧,可能是僅此一例吧?她猶豫了一陣,決定赴約,且看這位海外歸來的副書記有何言行吧!

    袁真為排遣心頭鬱悶,曾去過醉心酒吧兩次,也算是熟門熟路了。酒吧裡人不多,安靜得很,只有一縷音樂薄霧般四下縈繞。一進門,透過幽暗的燈光,她看到一隻手朝她揮了一下。於達遠倚窗而坐,給她留的正是她喜歡坐的位置。這種巧合令她心情舒暢,臉上就有笑意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她款款地走過去,朝於達遠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呼,然後脫下自己的外套。於達遠很紳士地接過外套,抖了一抖,掛在椅背上,然後朝吧檯打了個響指。侍應生立即過來,加了一隻啤酒杯,慇勤地倒上酒。桌上燃著一支紅蠟燭,袁真一坐下,它的光芒像一隻溫柔的小手在她臉上輕輕撫摸。

    「是不是對我來酒吧感到訝異?」於達遠的眼睛透過燭光炯炯有神地盯著她。

    袁真笑笑,搖了搖頭:「不,你是『海龜』嘛,免不了會帶回一些太平洋那一邊的生活習性。」

    於達遠與她碰了一下杯,說:「其實來酒吧品品酒,聊聊天,舒緩一下繃緊的神經,很享受的。一個不會享受的人就是一個不會工作的人,是不是?」

    袁真說:「是啊,我也一個人來過。不過,你身份不同,你不在意別人認出你?」

    於達遠笑道:「認出來又有什麼要緊?市委副書記就不能泡吧了?再說了,上這兒來的人,一般都對政界不關心,對我這張面孔既不熟悉,也不會感興趣的。」

    袁真一想,倒也是,瞟他一眼,發現他眼角的皺紋似乎比以前深刻多了。

    她望望窗外遠處閃爍的霓虹燈,說:「下午我在大門口看到你了。」

    於達遠問:「我那樣子是不是很狼狽?」

    袁真笑道:「有一點,聲嘶力竭的,額頭上的筋都突起來了!」

    於達遠苦笑一下:「沒辦法啊。」

    袁真說:「其實,你完全可以不管的。」

    於達遠說:「我也曉得我此舉可能犯忌,但我碰上了,就不能不管。你天天說執政為民,不在這些具體事上體現,誰信你啊?就要過年了,那些下崗工人連每月二百元的生活費都落實不了,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嘛!」說著說著於達遠激動起來了,一隻手像做報告一樣揮舞。

    袁真笑道:「於書記看來還沒有麻木不仁嘛,老百姓有你這樣的父母官真是有福了。」

    於達遠肅然:「我最反感父母官這種說法,它使我們凌駕於老百姓之上,老百姓才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嘛。袁科長,我要給你提個意見。」

    「我洗耳恭聽。」

    「你不要把我混同於別的官員,不要用看他們的眼光看我,行不行?」

    「我要是用看他們的眼光看你,我就不會來酒吧陪你聊天了。」

    於達遠愣了一下,眉頭舒展開來,微微一笑:「是嘛,那我就深感榮幸了!」

    他緘默片刻,又說,「可是,我還是覺得你刻意與我保持著距離,迴避我。」

    「我從來不想和當官的貼得太近,再說,我也是為你好。」

    「我不要這種好,這種好一點也不好。我希望你在心理上、情感上都不要排斥我……我來蓮城大半年了,感觸很多,現在真有一種孤掌難鳴之感。我需要有一隻共鳴箱。阿諛奉承已經讓我的耳朵起繭了,我不想隨波逐流,我需要另一種聲音,需要你苛刻的目光和直率的言辭,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人為鑒,可……」

    袁真搖搖頭:「我只怕擔當不起這麼大的責任呢,再說,我可不是魏征,你呢也不是李世民。」

    「是啊,正因為我們是普通人,都需要友誼的滋潤和情感的慰藉。」

    「但你不可能普通,在社會這架天平上你的份量重得多,沒有平衡是不可能有友誼的。你是不是感到高處不勝寒了?」

    於達遠坦率地點點頭:「確實,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

    也許,孤獨才是他們最大的共同點吧,但袁真沒有把這話說出來。她感到心中的那條蟲子在蠕動,她得警惕它。她知道一旦縱容了它,受傷害的只會是她自己。她太清楚當官的男人了。她不想和他聊得太深。她抿了一口酒,默默地望著蠟燭搖曳的火花出神。

    於達遠也沉默了,淺淺的憂傷霜一樣浮現在他臉上。過了很久,袁真想向他告辭時,他抬起頭說:「告訴你一件事,我也離婚了。」

    袁真一怔,心想這可能是他約她出來聊天的主要原因,男人也有脆弱的時候,男人一脆弱,女人就該出場了。

    她想想說:「這是你為理想付出的代價?」

    於達遠說:「也許是吧。」

    袁真安慰道:「離婚也沒什麼,像我一樣,照樣過得好。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過去了的事不必再想。像你這樣優秀的男人,還怕沒女人愛?」無意間說出這個愛字,袁真臉驀地發起燒來,幸好有燭光映照,否則他可能發現她失態了。

    於達遠瞟瞟她,笑道:「那可不見得,愛我地位的人確實不少,可真正愛我這個人的就難說了。別說愛人了,就是朋友都難得一求呢!譬如你,不就對我避之猶恐不及麼?」

    袁真臉更熱了,她往後靠靠,將臉藏進一片陰影裡,說:「我迴避你的原因不想再重複了。愛情也好,友誼也罷,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還要講個緣分的。」

    於達遠的目光如探照燈般射向她:「什麼是緣分,還不是人自己創造的麼?」

    這種話題太敏感,它讓袁真心裡發慌。她不想和他聊下去了,看看手腕上的表說:「於書記,不早了,您再坐會,我先告辭。」

    於達遠意猶未盡,失望的神色顯而易見,也看了看表,說:「是不早了,我也不坐了。」說著招來侍應生買單。

    袁真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念:要是他和她一起走出去,她以後就和他來往,若是他有顧忌與她分開走,她就再也不理他了。

    她站起身,於達遠拿起她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我先走吧,別人看見了不好。」她說,靜靜地看著他。

    他坦然一笑:「沒必要,又不是做壞事來了。」

    他得體地輕輕扶了一下她的腰,於是他們並肩走出了酒吧。

    醉心酒吧離市委宿舍區不遠,沒必要乘車。他們沿著人行道緩緩走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天穹黑得深不見底,零星的雪花飄落到袁真發燙的面龐上。她感覺著那一粒粒的清涼,心裡十分愜意。

    臘月二十四過小年的晚上,袁真準備上床睡覺,突然接到明小慧打來的電話。電話裡聲音嘈雜,但她的聲音快活得很:「袁姐,還沒睡吧?我在火車上呢!」

    袁真問:「都快過年了,你坐火車到哪去?」

    明小慧說:「我到深圳找工作去,走得急沒來得及告訴你,只好打電話告別了!」

    袁真頗覺意外:「你太衝動了吧,不想當公務員了?這可是鐵飯碗呢!」

    明小慧說:「我腦子轉過彎來了,鐵飯碗有什麼好,碗裡就那麼一點點東西,還要受那麼多氣!我還年輕,我不想把一生就這麼拴死在機關裡。袁姐,你替我想想,機關還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嗎?」

    袁真一想,確實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於是衷心地祝明小慧一路平安,人生如意。她很羨慕明小慧的年輕和勇氣,火車遠去的車輪聲在她枕頭下幾乎響了整整一夜。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