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亂顫 第15章 第七章 (2)
    「找朋友借嘛,位子挪成了,這點成本還不容易收回來?你要有意,趕緊把錢湊齊,弄一份你的推薦材料,然後我帶你去找他。」

    方為雄動了心,三天後,他讓劉玉香帶他去見了ど老闆。在一個光線幽暗的茶樓裡,他猶猶豫豫地將一個紙包連同自己的推薦材料放到茶几上,然後輕輕推給對面那個戴墨鏡的年輕人。ど老闆看也沒看就將它們塞進了自己的鱷魚牌提包裡,然後說:「行了,你就回去等消息吧。」ど老闆的神態以及茶樓裡的神秘氣氛,讓方為雄感到自己像是特工在秘密接頭。

    出茶樓後,他擔心地說:「劉科長,收據也沒有,他要辦不成事怎辦?這錢不會打水漂吧?」

    劉玉香笑道:「你真是沒見過錢的,這點錢對ど老闆來說算什麼?他是什麼人物?人家不會不講信用的。把心放回肚子裡吧,打了水漂你找我就是。」

    聽她這麼說,方為雄心裡才踏實下來,轉念一想:劉玉香這麼熱心,是不是也在這樁交易中得了好處呢?他悄悄地凝視她的臉,想從上面瞧出端倪來。但還沒等他看仔細,劉玉香說了聲拜拜,鑽進一輛出租車,揚長而去。

    袁真以在家給於達遠副書記寫報告為由,沒有到辦公室坐班,過了幾天自由自在的日子。那幢巍峨的辦公樓總是讓她感到壓抑和沉重,只有躲進自己的小窩裡,她才會輕鬆,她的思維也才會敏捷起來。她邊聽韓紅的歌邊寫報告,文字就像旋律一樣從筆下流出。這樣的報告其實是老套路,不必花太多腦筋的,語言鮮活一點就行了。只因是給於達遠寫,她才稍稍地多用了點心,畢竟,人家看重於你。初稿寫完,她就用電子郵件發給了於達遠,她想先聽聽他的意見,再修改一次。對她來說,這也是罕見的做法,以前不管給誰寫報告,她都要待人家一催再催,拖得不能再拖了才交稿的,這樣可以避免當官的亂提意見,要你沒完沒了地修改。

    忙完手頭的事,心裡也清爽了。她拉開窗簾一看,暮色已經降臨,而草地上鋪上了一層薄雪,反射出晶瑩的白光。蓮城處於長江以南,一年裡也就下一兩場雪,沒想到今年雪來得這麼早。袁真的心歡快地跳躍著,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冽的新鮮空氣。匆匆地吃了點東西之後,她就急不可待地踏雪散步去了。

    晚飯後散步是袁真多年來的習慣,而且一般都是踽踽獨行。她喜歡享受冷清,喜歡傾聽草叢中的蟲鳴和微風拂過枝頭的簌簌聲,這種時候,她能聽到自己內心的動靜。她離開了宿舍區,來到辦公樓一側。這裡有一大片園林,除了修剪整齊的冬青、紅繼木等各類灌木之外,還有許多移植來的高大古樹。在甬道兩側,則佇立著傘狀的雪松,墨綠的枝頭沾染了白絨絨的雪花,有種說不出的靜美。四下無人,剛才還在搖曳的樹梢彷彿都因她的到來而靜止下來了。袁真細心地體驗著雙腳踩在雪地上的感覺,那沙沙的聲音彷彿是她的靈魂在說話。樹影涼涼的漫過她的臉頰和身體,不時有一兩片雪花落到她頭上。她忽然想,要是當一棵樹,獨自站在山岡上,與世無爭地度著春秋冬夏,多好啊。

    她向著樹林深處和寂靜深處慢慢走去。然而很快她就停下了腳步。透過迷茫的暮色,前面卵石鋪就的小道上現出兩個並肩而行的人影。左邊那個穿著一條藍中泛白的牛仔褲,再加上他那雙手插在褲口袋裡的獨特姿態,無疑就是於達遠了。而他右側是個身材高挑的女人,穿一件紫色的風衣,一頭長髮蓬鬆地披在背上。

    這女人是誰呢?是他的妻子,還是他的女友?

    袁真揣度著,又一想,管她是誰,反正與你沒有關係。她不想打擾他們,於是往左一拐,上了一條岔道。但是她還是忍不住扭頭窺探他們,莫名其妙地猜想:到了更僻靜的地方,他們會不會挽手呢?她不知不覺加快了步伐,很快走到了與他們平行的位置。她和他們之間只隔著兩排樹,她可以從樹隙瞟見他們時隱時現的身影。出乎她意料的是,他們非但沒有親密的跡象,反而保持著某種距離,並且不停地在爭論著什麼,聲音時高時低,不時地還要夾幾句英語。在遠處路燈的映照下,可見到一團團白氣從他們嘴裡呵出來。

    袁真不想進入別人的私密空間,選擇了一條方向相反的小路,走到一片樟樹後。四周寂靜下來,她彷彿卸下了某種包袱,輕輕地吁了一口氣。路邊的麥冬草一片青蔥,輕輕地掃過她的腳背,雪末落到她的襪子上,點點冰涼。她忽然想結束這次散步了,於是匆匆地前行,不再體味週遭的氛圍和事物。起風了,雪花從樹梢上紛紛揚揚地飄了下來。轉過一個樹叢,她卻猝然止步:這條小路竟又把她帶到了於達遠和那個女人面前!

    於達遠和那女人同時看到了袁真。於達遠明顯地愣了一下,神情尷尬。那位女人掃袁真一眼,只顧情緒激動地沖於達遠叫:「我不想再費口舌了,你看著辦吧!」

    於達遠拉住那女人的手,懇切地說:「我理解你,可我有我的生活,我們真的不能兼容嗎?」

    「不能!我給你十天時間考慮,考慮清楚了給我電話,過了十天,你就不用回來了!我明確地告訴你,我不會為你的所謂理想守貞節的!」

    那女人甩開了於達遠的手,大步向前跑去。於達遠瞟袁真一眼,趕緊往前追趕。他們的身影搖搖晃晃,時而重疊,時而分開,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袁真怔怔的,看了看他們留下的零亂的腳印,心裡很是不安。

    回到家中,蜷縮在被窩裡,袁真腦子裡還晃動著他們的身影。於達遠那一剎那的尷尬似乎拉近了她和他的距離,他們在生活中都有難以面對卻又不得不面對的東西。

    第二天坐在辦公室,袁真腦子裡還飄揚著那個女人的紫色風衣。電話響了,於達遠用略帶沙啞的嗓子說:「袁科長,稿子看了,你能來我辦公室一下嗎?」

    於是袁真乘電梯到了八樓,這是這幢新辦公樓啟用以來她頭一次來八樓。在機關人眼裡,常委們辦公的八樓是一個象徵,一種境界,也是一個禁地,無關之人是不能隨便來的。邁出電梯的剎那,袁真就感到一股肅穆之氣撲面而來。樓道裡一片寂靜,兩側那些棗紅色的門都緊緊地關閉著,地面光可鑒人。袁真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恍若進入一條深不可測的山洞。

    她找到了812,於達遠的門虛掩著,留著一條指頭大的縫,顯然是在等她的到來。她輕輕地叩了叩門,於達遠在裡面說:「請進。」

    她推門而入,微微一笑,說了聲於書記好,就坐在於達遠的大班桌對面,攏了攏頭髮,矜持地將兩手放在膝蓋上。於達遠的眼窩有些發青,明顯的睡眠不夠,或許,與那個紫衣女人有關。他給她沏了杯茶,輕輕地放在她面前。

    她點點頭說:「謝謝。」

    於達遠就說:「袁科長,你和誰都這麼講禮貌嗎?」

    她淡淡一笑,沒有作聲。一低頭,瞟見她寫的報告已經打印出來了,正擺在於達遠的面前,便說:「於書記,您指示吧,我洗耳恭聽。」

    於達遠瞥她一眼說:「噢,報告我看了,寫得不錯,不用改了,就這樣吧。」

    不用改了,那還叫我來幹什麼?袁真心裡一緊,就有了戒備心理,但一想到昨晚的景況,她就釋然了。從他那微皺的眉頭上,她似乎洞悉了一切。

    「昨晚讓你見笑了。」於達遠說。

    「對不起,我不該打擾你們,我是無意中……」

    於達遠擺擺手說:「你不用解釋,要說打擾的話是我們打擾了你散步。我妻子這幾天情緒不太好……」

    「噢。」她靜靜地聽著。

    於達遠歎息一聲,仰靠在椅背上:「唉,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呵!」

    袁真點了點頭。

    於達遠坐直身體,忽然問:「袁科長是不是願意聽我說這些?」

    袁真說:「願意呵,人總會有些負面情緒積壓在心裡,它需要排遣,只要於書記願意說,我就願意傾聽。」

    「呵呵,難得有人當我的精神垃圾筒,」於達遠笑笑,沉吟片刻說,「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妻子來蓮城,是來勸我離開政界的。我們是大學同學,後來一起留美,當初回國她就不同意,是我軟硬兼施把她帶回來的。如今她在上海浦東一家外企裡當副總裁,年薪是我的二十倍。如果我跟她回去,有更好的職位等著我。其實勸我去浦東的不光是她,我是學工商管理的,獵頭公司一直盯著我不放。」

    袁真瞪大了眼:「那您為何不去?既有高收入,又能夫妻團聚,何樂而不為?」

    「為了理想。」

    「理想?」袁真頗為詫異。

    「我知道,現在說這個詞顯得有點可笑。可我確實有這個理想。也不知為何,我一直對從政有濃厚的興趣。你想想,把一個地方治理好,使它的社會和諧發展,人民既可安居樂業,又能行使自己的政治權力,還有充分發展個性的空間,在整個社會的進步中實現我這個管理者的自我價值,這不是件很有意義,也很有意思的事嗎?」於達遠兩眼炯炯有神。

    「嗯,」袁真點一下頭,笑道,「不過,像你這樣抱負的人恐怕還不少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那些人的所謂抱負和我的理想不可同日而語。他們跑官要官為了啥?不過是為換取現實利益,為一已私利而已!你可能不知道,在美國當個市長,是沒多少薪水,也沒什麼特權的,有的甚至連辦公樓都沒有,靠租房辦公。人家當官,是圖的有個為民眾服務的機會,圖的一種責任感和榮譽感。我們也向人家學學就好了。」

    「當書記的還崇洋媚外呵!」袁真開玩笑說。

    「在這個方面,還是有點崇洋媚外好,人家的文明程度就是比我們高嘛!你看我們的某些幹部成天在想些什麼、幹些什麼?那些行賄受賄的事就不去說了,用公款吃喝玩樂的還少嗎?不吃喝玩樂,居然還辦不成事!一個處級單位,一年招待費就花掉十幾萬甚至更多,這都是納稅人的血汗,是民脂民膏呵,為何要允許報銷?這就是腐敗嘛!」於達遠說著說著激憤起來。

    「這就是國情,你到了餐桌上,不照樣要隨俗?」袁真說。

    「是的,這也是我最尷尬、最痛苦的地方。或許,長此以往,我也熟視無睹,心安理得,到那時候,我的所謂理想也不知不覺變了味,跟別人沒什麼兩樣了。有時,我真感覺泡在一個醬缸裡,不是我影響缸裡的醬,就是缸裡的醬泡壞我,我能恪守住我的品格,我能保住自己的本質嗎?我有點懷疑我自己……幸好,我還有這種懷疑,它說明我還清醒,還有一份警覺,就還有不被泡壞的可能。我希望像我這樣人越來越多,大家一起努力,通過推進民主政治來改善制度,我們的國情才會有所改變,變得越來越好。」

    於達遠揮著手,情緒高昂。

    袁真真沒想到,在這幢大樓裡還有這樣一個理想主義者,她心裡有種莫名的欣喜。她盯著他那張散佈著幾顆青春痘的臉,問:「這麼說來,你不打算後退了?」

    「我剛邁步呢,何言後退?」

    「那,您妻子那裡怎麼交待?」

    於達遠的臉色黯淡下去,想想說:「走一步看一步吧。」

    袁真不好再說什麼,只好選擇了沉默。一個男人,特別是一個當市委副書記的男人,若不是對她有相當的信任,是不會對她如此傾訴的。她感到欣慰,也感到他們之間的距離更近了一步。

    「好了,就說這些,和你說說話,心裡舒暢多了,也算是同志之間的思想交流吧。」於達遠笑了笑,官員的氣派又回到了他身上。

    袁真知道該離開了,便起身告辭。

    她還沒走到門口,只聽於達遠在後面說:「哦,袁科長,剛才說的這些,只是我們之間的探討,就不要外傳了,你知道官場的複雜的。」她怔了一下,回過身子點了一下頭。其實他根本無須交待,她不會和任何人說的,她完全明白官場的規則。她理解他的擔心,但是,他的交待還是讓她心中一暗。剛剛從他那裡獲得的欣慰感就像一根絲,被慢慢地抽走了。

    出了於達遠的辦公室,袁真埋頭往電梯口走。右側一扇門悄然打開,吳大德走了出來。她趕緊收住腳步。吳大德瞥她一眼:「袁科長,找我嗎?」

    她忙說:「噢不,我找於書記。」

    吳大德說:「於書記在812。」

    她說:「我知道,我找過了。」

    吳大德臉上忽然浮出一層曖昧的笑:「是嗎?」

    就在那一瞬間,袁真讀到了他骯髒的內心,她背上發涼,手臂上頓時起了雞皮疙瘩。如果再多看吳大德一眼,她也許會厭惡得嘔出來。她一扭頭,快步衝進了電梯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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