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真懶得等了,開始收拾簡單的行裝。其實不一定要等方為雄回來的,給他打個電話,或者發個信息就行了。可是她不願意這樣做。她不願意從電話裡聽到他周圍那些人的喧嘩,甚至不願他當著那些人的面翻看她的短信。她不知這是一種什麼心理,反正就是不願意。她知道那是些什麼人,她不想自己的名字在那些用公款花天酒地的人的嘴裡吐出來。如果與方為雄通話時旁邊有人議論她,她會敏感得到,而且會有被褻瀆的感覺。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方為雄開始夜不歸宿的了。開始,方為雄還會告訴她一聲,說是有應酬,後來,就連招呼都不打了。他在外面做些什麼,她從不盤問。他不在家的時候,她會感到身心輕鬆,彷彿置身於一個純淨的境界裡,無憂無慮;而一旦他回家,她就感到眼睛沒有地方放。她特煩的是方為雄洗澡後裸著一身贅肉晃來晃去,即使她背過臉,他那沉甸甸的肚子也壓在她的感覺裡,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早已喪失了撫愛他的慾望。曾經還算不錯的夫妻關係何以演變至此,她說不清,也懶得去想。
她在茶几上留了張字條,然後提起包準備出門。
門忽然開了,方為雄走了進來,盯著她說:「到哪去?」
「到省城看看方明去。」
「昨天怎麼沒聽你說?」
「現在說不是一樣嗎?」
「昨天說了我好給你找輛車啊,何必自己乘車去,不方便的。」
「沒必要,我自己走還自在些。」袁真說著將他往旁邊一撥,就要往門外走。
方為雄抓住她手中的包:「不是才看過她沒多久嗎?老去會影響她學習的。過一向再去吧。」
「不,我想去了。」她要走,他卻抓著包不放,她惱了,「你幹什麼?」
方為雄說:「以後再去吧,現在我想和你聊聊……我覺得我們這樣下去不行,我想和你溝通溝通。」
袁真放下包,坐到沙發上:「有什麼話,說吧。」
方為雄在她身旁坐下:「你就真的不想知道,我在外面做了些什麼?」
「你看我問過你沒有?」
方為雄搖搖頭:「這正是悲哀的地方!說明你根本不在乎我了。哪有你這樣的妻子,對丈夫夜不歸宿不聞不問的?」
袁真說:「怎樣生活,那是你的自由,我不想干涉你。」
方為雄說:「謝謝你給我這樣的自由,但我從沒濫用過這種自由,我在外面從不胡來。」
袁真嘴邊露出一縷嘲笑:「從不胡來?」
方為雄說:「如果你認為我那些應酬,打牌呵,喝茶呵,唱歌呵,洗腳呵,都是胡來的話,就算是胡來了吧。不過有一條,我從沒有過女人。」
袁真說:「可是你身上有女人味。」
方為雄愣愣神,抽了抽鼻子說:「噢,昨晚陪局長打一通宵牌,劉科長身上香水噴得多,沾上味了。」
袁真側身瞟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有一絲慌亂,他的耳根下有一抹月牙形的暗紅色的痕跡,她是女人,她知道那是什麼。她心裡像有根籐被扯了一下,但她臉上靜若止水,她什麼也沒說。
方為雄說:「你放心,你不在乎我,我還是在乎你的,我會把握住自己……我覺得,我們不能這麼下去了,而要改變這種狀況,關鍵在於改變你的心態,改變你對我和周圍事物的態度。你不要老是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順眼,好像只有你正派,別人都是貪官似的……」
袁真說:「不是嗎?你們局長不貪,你也不貪?你不貪經常帶煙回來,少則幾盒,多則幾條?你們用公款互相送來送去,還好意思說不貪。」
方為雄漲紅了臉:「你這人,真是不可理喻,雞蛋裡頭挑骨頭!我這算個什麼?你曉得嗎,前幾天我到門口禮品回收店去賣煙,老闆說有個領導家屬一次就賣掉一百條芙蓉王呢!還有,你知道人家當官的過一個年,收多少禮金,住一次院得多少紅包嗎?說出來嚇死你!退一萬步,即使我貪吧,我貪又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這個家?我們兩個人的月工資加起來還不到三千塊,方明的學費加上全家的生活費,剛好用得精光,一點盈餘都沒有,要是有個人得場病,住院的錢都拿不出來!到時你喊天天都不應。優勝劣汰,適者生存,這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要不大家都爭先恐後地往上爬?」
袁真撇撇嘴:「都是那點可憐的實際利益。」
方為雄說:「可是誰缺得了實際利益?除了生存需要,還有自我價值,作為機關幹部來說,用什麼來衡量?不就是職務嗎?你鄙視別人,你清高,可別人會說你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是的,我奴顏婢膝,我阿諛奉承,我不惜羞辱自己的人格,我讓你看不起,可那只是你的看法。其實,忍辱負重才是真正的男人風範,阿諛奉承才是最大的聰明,而你所謂的清高孤傲,是最大的愚蠢!你細想想,看是不是這個理?你的那些同學,見你至今沒有個實職,不是都懷疑你不是犯了錯誤,就是得罪人了嗎?所以,你做人的方法是有問題的,我是你老公,是你最親近的人,才會這麼直接說出來。我並不期待你當什麼官,我只是希望你在機關裡活得輕鬆一點,不要惹領導不高興,不要讓別人笑話,特別是希望你對自己的老公抱正確的態度,有比較和諧的婚姻生活……我不想沐浴在你鄙視的目光裡。我的期望值,不高吧?」
袁真想想說:「不高,可也不低。」
方為雄說:「你是說,不可能實現?」
袁真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早就不想改變你了,你也不要奢望改變我。我們能做到相安無事,就已經不錯了。」
方為雄道:「你……覺得我們這樣相處有意思嗎?」
「你要覺得沒意思,我很抱歉,如果你想改變,我願意奉陪,試試看吧。不過現在你先去洗澡,你曉得我是有潔癖的,我受不了你身上的氣味。」袁真瞥瞥方為雄,又加了一句,「特別是你的脖子,好好洗洗,把那東西擦掉。」
方為雄摸了一把脖子:「什麼東西?」
「你生活的印記。」袁真說著轉到臥室裡去了。
方為雄踅到衛生間,往鏡子裡一看,腦子裡嗡地一聲響。在他右耳下的頸子上,一枚唇印赫然在目。肯定是該死的劉玉香弄上去的。他扯過毛巾,狠狠地將它擦掉,急急地走進臥室,紅著臉說:「袁真,你聽我解釋。」
袁真坐在梳妝台前,頭都不回:「沒這必要。」
「不是你想像的那樣,真的!」
「我沒有想像,我不想髒了我的腦子。」
方為雄揮舞著雙手:「是、是他們開玩笑,扯瘋弄上去的!要不你可以去調查!」
袁真冷冷地:「我沒那份閒心。」
「我發誓,自從結婚之後,我從沒和別的女人上過床!」
「你有沒有和別人上床,我不關心,我也不期望你有什麼誠信,」袁真環視一下臥室,眼睛碰到床頭兩人的結婚照,皺起了眉頭,「其實為雄,你要是真在外面愛上某個女人了,我會理解你,甚至於還為你感到高興,說明你除了在阿諛奉承之外,還曉得愛人,還會去追求一種美好的感情。」
「你難道就不原諒這一點點印記?」
「你我都不需要原諒什麼,不過,從今之後,我們分床睡吧。」
方為雄脖子一梗:「不,我不願意。」
袁真說:「那你也得看我願不願意。記住,以後不要把類似的痕跡帶回來。」
方為雄沮喪之極:「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袁真說:「你還想過同床異夢的日子?」
她走到客廳,拎起剛放下的包,往門外走。
方為雄在後面叫道:「你還要去省城啊?」
她懶得回答,逕直下了樓,快步出了宿舍區,招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汽車站。她心裡一直比較平靜,腦子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想。但當上了去省城的大巴,車窗外的景物開始往後迅速移動時,她流下了兩行淚水。
她低頭到包裡翻面巾紙,一隻手忽然從後座伸過來,將一方白白的紙巾遞給她。她回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臉龐:「是你呵徐科長。」
徐向陽笑道:「是呵真巧,你怎麼了?」
袁真笑笑:「沒事,眼睛吹進一點灰,擦擦就好了。」
我知道,那灰塵不在袁真眼睛裡,而在她的心上。這可以從她眼睛深處看出來。但我不能說破,她是個很自尊的人。何況當初吳曉露拋棄我時,她還幫我做過吳曉露的工作,雖然沒有成功,我一直心存感激。這也是我敬重她的另一個原因。我們在車上斷斷斷續續地聊著天,一開始,沒有一句涉及機關裡的人和事,似乎有某種約定似的。袁真是去省城看女兒,我呢說是去朋友的公司辦點事。我此行的目的是不能與人說的。後來她開始打瞌睡了,她的頭在椅背上搖晃著。她眼角有淺顯的皺紋向鬢角呈放射狀地延伸,這是我沒見過的,它令我莫名其妙地感歎不已。
快到省城時袁真忽然回頭問:「徐科長,你說我這人是不是不諳世事?」
我搖頭:「不不,你是目光敏銳,看透了世事。」
她淡淡一笑,不以為然,喃喃道;「也許曉露那句話是對的,當現實不能改變時,只有改變我們自己。如果我像她那樣,可能在機關裡就如魚得水了。」
我說:「千萬別,像曉露那樣,你就不是袁真了,曉露這樣的人到處都有,你袁真卻只有一個,至少我只見到一個。你若像曉露,就得不到我的尊重了。」
袁真似乎很驚奇:「你怎麼這樣說?還記得那年我們在一個調查組時,你有事沒事總要和我說起曉露。我一直以為你舊情未忘,藕斷絲連呢!」
我說:「也許吧,曉露畢竟是我的初戀,它太銘心刻骨了。可這並不意味著我贊同她為人處事的作派。愛是種奇怪的東西,有時候你想甩都甩不掉。人們不是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麼,其實有時女人不壞,男人也不愛的。」
袁真沉默了,想著心事。
我又說:「不過我知道,我要是成了你妹夫,日子也過不好的,說不定正鬧離婚呢。」
袁真低語道:「有時離婚也許是件好事。」
我敏感到了她心中的某些東西,忙轉移話題:「其實,機關裡好些人蠻敬佩你的,真的,包括一些領導,因為你的清高正派是很多人做不到的。當然,你要是再隨和一點,不那麼較真,也許更好。像有的女幹部,為人圓滑,隨機應變,嘴巴葷素皆宜,願意在口頭上讓別人佔便宜,但並不一定失去尊嚴,這樣的人往往在機關裡游刃有餘,步步高陞。」
她點頭:「我知道,但我就是做不出來。」
我說:「你這人太純粹了。」
她說:「我要是真純粹就好了,也就不會有煩惱了……我真不明白,別人為何要覺得我清高呢?包括你,也這麼看我。我實在沒有想清高呵。」
我笑道:「嘿嘿,你的清高是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就像梅花的香氣一樣,自己看不見,別人卻聞得到。清高是一種素質,你有了這種素質,想不清高都不行。」
她嫣然一笑,不作聲了。
大巴到站了,我招了一輛出租車,先送她到了一中門口,然後就去了我要去的地方。那是一家門面很小的電子器材店,我是從網絡上查到的。我買到了我要的東西,微型無線攝像探頭、顯示器等等。
當天下午我就趕回了蓮城。因我家住在城市邊緣,路途較遠,為方便工作,所以給我在舊辦公樓裡安排了一間小小的休息室。它在新辦公樓後一百五十米遠的地方,正好在五百米的無線可控距離之內。只要將買來的器材安裝好,它便成了只屬於我一個人使用的監控室。
我調試好了所有監控設備,但我暫時還安裝不了攝像探頭,我還沒有機會潛入到秘書長的辦公室。我只能等待。我是在恍惚的狀態中做這一切的,我被一種不可知的力量支配著。當我靜下來,回憶起與吳曉露戀愛時的種種情形,不由耳朵一陣發燒,我想,這種力量也許就來自難以忘懷的初戀。
袁真說得對,我確實舊情未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