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枝亂顫 第5章 第二章 (2)
    「我今天來,是特意代表表姐來向您致歉的,真是不好意思,給領導上添麻煩了!」吳曉露捏著自已的手,表面上顯得窘迫難堪,可是她的內心卻十分得意,得意自己的應變能力,她相信她的坦白會取得好的效果。

    「是你表姐要你來的?」

    「不,是我自己要來的。」

    「我想也是,」吳大德歎口氣說,「唉,你表姐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她是機關裡有名的才女,工作能力是沒問題的,可就是為人處世太差了,太孤傲,一點不知道處理好人際關係。年過四十了,還只是個主任科員,她心裡有想法,這可以理解,可你首先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啊!人和人之間,是需要一種東西來潤滑的,否則就只有互相磨擦,互相損害!清高傲慢是機關幹部之大忌,不尊重領導更是要不得的!人都得罪光了,誰幫你說話?我看,她得好好向你這個妹妹學習學習!」

    吳曉露說:「她是有許多做得不好的地方,不過,我還是應當向她學呢,她文章寫得那麼好!」

    吳大德說:「光文章寫得好有什麼用?現代社會不需要書獃子,像我們這樣的領導機關更是需要全面發展的人才。曉露,我看你就是個全才的坯子,不要有自卑感,你的工作能力我領略過了,蠻不錯的嘛!」

    「承蒙秘書長誇獎,不勝榮幸!我一定努力工作,不辜負家門大哥的期望。只是……」吳曉露看了吳大德一眼,欲言不語。

    「只是什麼?」

    「我的舞台太小,拳腳施展不開。我覺得以我的能力,可以為黨挑更重的擔子。」吳曉露說。

    吳大德微微一笑:「這個嘛,組織上會考慮的,適當的時候,我跟你們局長說說。」

    「那太好了!」吳曉露激動地站了起來,一把握住吳大德的手,「太謝謝您了秘書長!」

    「一筆難寫兩個吳字,謝什麼嘛,互相幫助,是人與人之間很美好的事嘛,」

    吳大德說著捏了捏她的手,吳曉露立即順勢回握了他一下,滿面歉意地說:「哎呀,來得匆忙,光著手就進門了,真不好意思!」

    「你這是什麼話?你要是提著東西來,我還不讓你進門呢。你人來了,就是最好的禮物!跟家門小妹談話,非常愉悅,借用電視廣告上的一句話,就是味道好極了!」吳大德快活地拍著她的手。

    「這麼說,從今往後,我可以和您常聯繫了?」

    「那還用說?你不聯繫我,我還會聯繫你呢,我用我的人格作保證!」吳大德拍了拍胸脯,瞟一眼桌上的記事牌,遺憾地說,「可惜,今天不能留你了,十分鐘後要開常委會。」

    「那後會有期!」

    吳曉露說著轉身往外走。吳大德跟在後面送她。到了門邊,她伸手欲拉門,吳大德在後面說:「家門小妹就這樣告別了?」

    吳曉露回過頭,看了看那雙灼熱的眼睛,猶猶豫豫地張開了雙臂,但瞬間她又改變了主意,匆忙地送出了一個飛吻,然後說聲再見,毅然開門走了出去。

    走在寂靜的樓道裡,吳曉露的心怦怦直跳。她感到有兩道火辣的目光盯在她的背上。她相信自己的應對是正確的,欲速則不達,她可不是表姐那樣的書獃子。

    下了電梯,走出大門,她心裡沸騰著一股喜悅之情。天很藍,草很綠,風很爽,回頭望去,這幢威嚴的大樓不再那麼神秘。也許有一天,她會在這幢樓裡上班,而且將在較高的樓層裡有自己單獨的辦公室。吳曉露一時沉浸在美好的嚮往之中,有個男人向她揮了一下手,並且叫了她的名字,她卻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跟吳曉露打招呼的是我,她曾經的男朋友。但是吳曉露不理我,她只顧注視著這幢象徵著權力與功名的大樓。我只看見她的後腦勺,不過我知道她那雙圓溜溜的杏仁眼裡充滿了什麼樣的渴望。

    多年之前,我們談戀愛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對我不屑一顧的。那時我像所有的男人一樣,為漂亮女人的外貌著迷,鞍前馬後地跟著她跑,就像是她的小跟班。我被她管得服服帖帖的,可無論我如何親暱地叫她,她也常用鼻子回答我。

    那時她還只是一個操縱舊式打字機的打字員,一天到晚皺著眉盯著稿子與字盤,卡嗒卡嗒地打個不停。而我每天的任務之一,就是下班後傾聽她沒完沒了的牢騷與抱怨,什麼稿子太潦草認不出來呵,眼睛都被字盤弄花了呵,整天坐著腰酸背痛呵,局裡任何人都可以指揮她她卻只能指揮一台破打字機呵,等等等等。等她的抱怨像出垃圾一樣出完之後,我便要用語言、肢體和錢包去安慰她,填充她。這是我對愛情的義務,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可以說,當初的我對她一往情深,她卻對我不鹹不淡,搖擺不定,好像是那種閒著也是閒著,不談白不談的態度。這當然是一種傷人自尊的態度,但我也只能忍著。

    她高興的時候,也會做出一些親密的舉動來,那就是揪我的耳朵,揪得生疼生疼。不過再疼我也能忍,直到她的高興勁過去。她不高興的時候也要揪我耳朵,只是揪的時間相對短一些,一下兩下就夠了。她似乎是在和我的耳朵談戀愛。我倒喜歡她來揪,因為,這是她對我比較用心的時候。

    記得有一次,我剛走進她那間小小的宿舍,左耳就被她狠狠地揪了一下。我捂著耳朵說,你怎麼了?她豎眉瞪眼說,氣死了氣死了!我便說,千萬別氣死,氣死了我愛哪個去啊!她撲上來又要揪,我假裝摳癢護住了耳朵,然後用另一隻耳朵聽她說氣死她的緣由。原來她的頂頭上司,那個長有一隻紅鼻頭的辦公室主任,經常藉故到打字室來撩她,佔她的便宜,不是說些黃色笑話,就是摸她的頭髮,捏她的胳膊,有一回還差點摸到她胸脯上去了。

    我一聽,比她更氣憤,轉身就要去找紅鼻頭算賬。但我沒去成,門被她用背頂住了。她小嘴一咧,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伸手摸到我的右耳一揪,大聲叫道,你幹什麼去?你長的豬腦子呀?你想張揚出去讓我丟人現眼?那一下她揪得好狠,我耳朵都麻了,不曉得疼了。我沒有計較,因為我確實考慮不周,我太衝動了。我喃喃地說,那怎辦?她說不怎辦,我的事我自己來擺平,與你無關!

    這件事,不知她是怎麼擺平的,後來再也沒聽她說過,我也再沒有聽她說的機會。她對我的耳朵失去了興趣,炒了我的魷魚。

    她是在換掉那台老式打字機,改用四通電腦打字機的第二天換掉我的,所以,我與那台被遺棄的老式打字機有同命相憐之感。我也是被她敲打一氣之後,就被她隨隨便便地扔掉了。我正上班,接到她的電話。她說,徐向陽,我正式通知你,我不跟你談了。我說,你能說說理由嗎?她說,因為你是個不求上進的男人。

    她的理由很結實,也很冠冕堂皇,我無從反駁。其實哪個男人不想升職上進呢,我只是表現得不那麼強烈而已。我想一定還有別的原因,便又問,那個替換我的男人是誰?她說,這個與你無關。嗒一聲,她掛了電話,弄得我一怔,幾天都沒醒過神來。

    事後,我私下打聽過,和我斷了戀愛關係之後,她並沒有馬上接納別人,那個替換我的男人並不存在。這更傷我的自尊心,她竟然寧肯沒有,也要炒掉我,看來她是真的看不起我了。

    我心灰意懶,不再打探她,有意無意地迴避著她。但是蓮城就這麼大,隨著時間的推移,總是有她的消息斷斷斷續續地傳送到被她揪疼過的耳朵裡來:她又談戀愛了,她又換男友了,她終於結婚了,她當母親了,她成了辦公室主任了……等等等等。每聽到一次,我都要下意識地摸一摸我可憐的耳朵。

    最近兩年,她的消息就密集起來了,想躲都躲不開了。居然,她在機關幹部中有了蓮城名姐的雅號。我不知道這雅號如何得來的,也許,與她為人爽快,善於交際,伶牙利齒,葷素不拒有關吧。自從當了辦公室主任,有了簽單權之後,也是工作需要的原因吧,她就如魚得水的出沒於交際場所了。都說她的酒量了不得,她的黃段子了不得,她的善解人意了不得。據說有一次,她陪省衛生廳的領導喝五糧液,竟一口氣灌下去八大杯,當即倒在了酒桌上!省廳領導大為感動,不僅當即表態給市局增加撥款100萬,還用專車送她去急診室打吊針。哪知她輕傷不下火線,車還沒開動就爬下來,踉踉蹌蹌地回到了酒桌上,口口聲聲說陪領導千杯萬盞也不醉。只是,她醉得稀里糊塗,把上車當作上廁所,把一泡尿灑在小車上了。小車司機一點不惱,洗完車回來說,到底是蓮城名姐,連尿也有一股酒香呢。可見她受歡迎的程度。當然,這只是據說,肯定有誇張的成份。聽到這個據說時,我的耳朵一陣陣發燒,畢竟,她是我曾經愛過的人。

    曾經有一次,我在酒桌上碰到她。我一個同學的親戚從醫學院畢業了,想進市醫院工作,便求同學走關係。同學便在蓮城大酒店請衛生局的有關領導吃飯,邀我作陪。這同學與我很少聯繫的,突然請我作陪,必定是想到了我與吳曉露曾經的關係。我不喜歡被人利用,心裡不太舒服,但是又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想看看,事隔多年,她會怎樣面對我。我是有備而去,而她,對我的出現是不知情的。可當我出現在那間豪華包房裡時,她臉上不僅看不到一絲半點的尷尬之色,反而是滿面的春風。她像老朋友一樣落落大方地與我握手,一口一個徐科長,叫得我惶惑而迷茫,這是我愛過的那個吳曉露嗎?在酒桌上,我向來是很拘謹的,一般來說從不主動敬酒,除非是碰到自己的領導。我酒量小,而且是個乙肝病毒攜帶者,不敢放開喝的。也許是要先發制人,也許是要顯示自己的大度,她主動地敬了我的酒。我當然不好拒絕,是一杯毒藥我也得喝下去,不然就太不男人了。她很快就顯出了名姐本色,幾杯酒下肚,面若桃花,妙語連珠,把一桌人笑得眼淚直滾。但是我很快就心情不好了,這時朋友來了一個電話,我就借口有急事逃離了酒桌。

    不是我心胸狹窄,對過去耿耿於懷,而是我實在控制不住某種無聊的聯想。因為坐在她身旁的衛生局長,恰好長著一個令人厭惡的紅鼻頭——他既然是一個衛生局長,難道就沒有辦法把自己的爛鼻頭醫好嗎?

    除了這些聽來的傳聞,我不想猜測她的生活方式。各有各的活法。只是有時我會忍不住想,吳曉露的個性與她表姐袁真的個性中和一下就好了。可是,即使是這樣,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是的,是沒關係,所以她不理睬我也沒關係。我不會再叫她第二聲。我只是瞟著她的身影,情不自禁地有一點點傷感。

    她已經三十六歲了,但我不得不承認:她的容貌,她的體態,都還很動人,而且有了一種過去沒有的韻味。一種令男人迷亂的韻味,一種危險的韻味。她對這幢大樓的回望,彷彿是一種象徵。或許,她將給這幢樓裡帶來某些不可知的不安定因素?

    我這個保衛科長有了職業敏感,我快步離開了她,走向我每天必去查看一次的監控室。在這幢大樓的許多地方,比如大門、電梯、樓道、會議室、地下停車場等,都或明或暗地裝有攝像頭,以便對各個重要部位進行監控。只要她進這樓裡來,我就可以看到她的行蹤。

    監控室裡,值班的小劉正在玩電腦遊戲,見我進門,趕忙關了遊戲,裝模作樣地盯著那十幾個監視屏。我懶得理他,調出錄像,倒過來仔細察看。我想知道吳曉露剛才去了哪個領導的辦公室。

    很快,我就知道:八點半,她進了袁真辦公室,九點整出來;接著她乘電梯上八樓,在806室,也就是秘書長辦公室門口站了五分鐘,其間收發了幾條短信息,然後秘書長開了門,她笑容可掬地走了進去。九點三十四分,她從秘書長辦公室出來,顯得非常的興奮。

    她為什麼要那樣興奮呢?

    她和秘書長說了些什麼呢?

    我不知道,但我很想知道。一個念頭劃過我的腦際:要是在秘書長辦公室裝上一個微型無線攝像頭,我就知道她以後來做些什麼了。這念頭令我躍躍欲試,我是保衛科長,我是有這個便利的。當然,如果真要做,就要秘密地進行,要極其地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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