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打掃衛生是袁真每天的必修課,她很認真地將沙發與桌子抹了一遍。過去除了打掃衛生還要打開水,自從搬進新辦公樓之後用上了飲水機,就免了這一道程序了。官大一級的鄭愛民是不做這些事的,在機關裡,地位的高低就從這些細小的事上體現出來。鄭愛民還沒來上班,他已經五十四歲,再有一年就要退居二線,仕途沒有了奔頭,他就有了隨心所欲的自由。他不來袁真心裡就要輕鬆一些,否則,她又得承受他的狐臭、煙味,他的垮下來的兩片臉,他的頤指氣使,還有他與網友語音聊天時毫無顧忌的打情罵俏。
袁真忙完這些瑣事,坐下來打開電腦修改一份材料。
表妹吳曉露無聲地閃進門來,手在她肩頭一拍:「姐!」袁真驚得一顫,回頭瞟一眼,不高興地道:「死鬼,嚇我一跳。」
吳曉露比袁真只小四歲,但只看得三十出頭的樣子,穿一件紅色的緊身毛衣,一條緊繃繃的藍色牛仔褲,曲線十足,活力十足,也性感十足。她眼睛輕飄飄地一乜,說:「我又不是你領導,你嚇得著嗎?」說著,兀自在鄭愛民的大班椅上坐下來。
袁真忙說:「別坐那,人家很忌諱的。」
吳曉露只好坐到長沙發上,說:「真是官大一級壓死人,這個姓鄭的,虧你受得了;就憑這一點,也得趕緊提拔一下,免得受他的窩囊氣。」
袁真看她一眼,說:「我曉得是哪陣風把你吹來的。」
「我是特意來看你的。」
「我有這麼大的面子?來看你的初戀情人的吧?」
吳曉露嘴一撇:「你不識好人心,我哪有心思看他?才不想惹那個麻煩呢,再說偶爾碰見了,也把眼睛瞪得像衛生球,誰理他呀。」
袁真說:「我曉得你是來看我的,看我的笑話的。」
吳曉露說:「你這是什麼話?我難道會幸災樂禍?昨天我不知給你打了多少電話,你不是不接就是關機,後來問了姐夫,這才放下心來。其實我也猜是謠傳,我如此清高的表姐,會為了一官半職尋死覓活?與性格不符嘛!不過,要是我,哼,既然你們都誤會我,既然都到了這個地步,我就假戲真做,不答應提拔我,我就不從樓上下來!」
袁真說:「幼稚,即使當時答應了,等你下樓之後,還可以不作數的,非但提拔不了,還得背一個要挾組織的惡名,成為大家的笑柄。」
吳曉露說:「我看你才幼稚,你看那些提拔的人,有幾個不跑不送的?有誰像你一樣等著天上掉餡餅?手段不重要,關鍵是結果。」
袁真說:「看來你是專程來給我上課的。」
吳曉露搖搖頭:「從我知事起,我媽就念叨要我向你學習,我哪有資格當你的老師?我只是覺得,你在市委機關呆了十幾年了,竟然從沒有主動登過領導的門,真是資源浪費!你一清高,別人就認為是不尊重領導,誰喜歡?這方面你還真得向姐夫學習。你那種世人皆濁我獨清的派頭,簡直就是自我孤立。有一句話,讓我們共勉吧:如果現實無法改變,就只能改變我們自己。」
袁真不想與她討論下去,微微一笑:「這樣也好嘛,免得你又憋著勁不見我。」
袁真話出有因。表妹吳曉露本是個心氣很高的女子,做什麼都爭勝好強,無奈從小到大,事事都要輸表姐一籌:讀書成績沒表姐好,唱歌嗓子沒表姐亮,進機關不如表姐早,文章不如表姐寫得漂亮,閱歷也不如表姐豐富,表姐還當過三年兵呢!表姐的好幾乎天天掛在母親的嘴上,也成為母親數落她的重要緣由。吳曉露一方面很討厭聽到表姐的名字,另一方面又暗暗地將表姐當作了一個超越的標桿,一個競爭的對手,以至於她的婚姻也受到了影響。她先後談了好幾個男朋友,直到遇見婁剛,才下了成家的決心——雖然她當不了兵,也要找個當警察的老公,似乎這樣就不會輸表姐太多。那年聽說表姐提了主任科員,她竟然發誓,她不當上科級幹部就不登表姐的門。表姐若是去她家,她就躲著不見。袁真覺得好笑,覺得她孩子氣。沒想到功夫不負有心人,吳曉露果然提拔了,當了衛生局的辦公室主任。
見表姐揭自己的底,吳曉露並不在意,笑道:「不過這一次,誰先當上處級幹部,還真不一定呢。姐,咱們比一比?」
袁真覺得好笑,說:「有意思嗎?再說也不公平,我們已經不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了。發生了這場風波之後,你以為我還有戲?」
吳曉露說:「我相信事在人為。不過,你要是不改變為人處世的態度,確實沒戲。」
袁真說:「所以,我不作任何指望。」
吳曉露的手機嘟的響了一聲,她低頭查看了一下,眉開眼笑:「嘿嘿,姐,你猜猜誰給我發了短信?」
「你狐朋狗友那麼多,我曉得是誰?」
吳曉露朝天花板指了指:「吳大德秘書長!」
袁真一愣:「你們有交往?」
吳曉露點點頭:「嗯,才認識不久。我們局長請他吃飯,是我在湖天大酒店安排的,我還陪他喝過交杯酒,他對我的印象很好。」
袁真就問她是什麼信息,吳曉露說是好笑的段子,有點黃,她這正人君子聽不得。吳曉露坐不住了,說要去拜訪拜訪秘書長,關係搞好了,對表姐也有好處。袁真想說什麼,咬咬唇忍住了,起身送吳曉露到門口,輕聲道:「曉露,跟領導交往,要有分寸,你各方面都要小心。」
吳曉露一笑,大大咧咧:「姐你這人就是多慮,我還用得著你交待?也許我要小心他,也許他要小心我呢!」
吳曉露來到八樓,站在秘書長辦公室門前,看看四周無人,便先給吳大德發了一條短信:「能來向您匯報匯報思想嗎?」
吳大德立即回了短信:「歡迎,有美女來訪,不亦樂乎!」
吳曉露又發一條:「你猜我現在哪裡?」
吳大德的回信又來了:「難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吳曉露莞爾一笑,剛剛收起手機,面前那扇醬紅色的門就無聲地開了。吳大德平和地微笑著,似乎對她的來訪一點不感意外,迅速地往樓道兩頭瞟了一眼,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吳曉露敏感地捕捉到了秘書長的眼神,這不露聲色的一瞟拉近了他們的關係,於是她大大方方地進屋,在那張闊大的辦公桌前坐下,綻出一臉燦爛的笑:「秘書長,您怎麼猜到我就在門外的?太聰明了!」
「呵呵,這點智商還是有的吧?」吳大德移動著他的大塊頭,給她倒了一杯茶,然後坐在高高的皮靠椅裡,眼睛瞟著她,幾個指頭在桌面上愜意地叩擊著。
吳曉露噘了噘嘴說:「您不曉得,進這幢辦公樓,我氣都不敢大聲出,兩條腿都有點發軟呢!」
「是嗎?潑辣能幹的吳曉露主任到這兒來還會兩腿發軟?我怎一點看不出來呢?」吳大德饒有興趣地瞄著她。
吳曉露說:「那是您不體恤我嘛!您知道嗎,進您的門,我可是鼓起好大好大的勇氣,經過了激烈的思想鬥爭的!」
吳大德眼光灼灼:「噢?難道我就那樣令人生畏?我又不是老虎,怕我吃了你不成?你說說看,有哪些顧慮,經過了哪些思想鬥爭?」
「倒不是怕您吃我,是怕您不認識我了。畢竟,還只見過一面嘛,我呢不請自來,多少有點冒昧嘛。」吳曉露頭一偏,顯出一些少女般的的羞澀來。
「哪裡話,我以我的人格作保證,忘了誰也不能忘了家門小妹啊!我們雖然只是一面之交,可是有的人見一百次,你也記不住他,而有的人見上一次,可能就會記一輩子!你說是不是?」吳大德很隨和也很有氣派地揮舞著右手。
「嘖嘖,到底是秘書長,說的話聽著就是舒服。不過您的話雖然不錯,可您日理萬機,閱人無數,忘掉我這樣一個小人物,還是很正常的事嘛。」吳曉露眨動著她的大眼睛,很嫵媚的樣子。
吳大德笑道:「閱人無數是不錯,可與我喝過交杯酒的美女主任,卻只有你一個呵!何況,我們還有過肌膚之親呢!」
吳曉露的臉適時地紅了。她知道吳大德所指。那天喝交杯酒時,局長在一旁起哄,悄悄地推了她一把,她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撲,兩人的臉便蹭到一起了,她還記得吳大德還本能地伸手摟了她一下。吳曉露顯出一絲羞澀,低聲道:「都是我們局長使的壞,他這個人,喜歡開玩笑……」
「你們局長是個好同志,人隨和,又能幹,有責任心,只可惜年歲不饒人,發展空間不大了。哦,我還要謝謝他呢。」
吳曉露問:「謝他幹嘛?」
吳大德注視著她:「要不是他請客,我哪有認識你這個蓮城名姐的機會?認識你我很高興,真的。」
「我也一樣,不但感到高興,而且感到榮幸,」吳曉露避開吳大德的目光,頭一偏,看見電腦屏幕上QQ的窗口開著,有個頭像標誌一閃一閃,有網友發話過來了,便笑道,「秘書長,是不是我打擾您的工作了?」
「沒關係,工作嘛,總是做不完的,接待你也是我的工作嘛,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工作。要不,你要說我脫離群眾了是不是?」
吳曉露指著電腦屏幕:「沒想到秘書長也這樣新潮,也用QQ聊天,您QQ上都是美眉吧?」
吳大德和言悅色地:「也不盡然,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有。互聯網是高科技,不掌握就要落伍哇!有了新的科技手段,思想政治工作就更有效,譬如QQ,就是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極好工具嘛!對我來說,聊天也是為黨工作呢!」
吳曉露忽然撲哧一笑,忙用手摀住嘴巴。
「你笑什麼?」
「對不起,我想起了最近聽到的一個順口溜。」
「說說看。」
「還是不說吧。」
吳大德正了正領帶:「說吧,再黃也不要緊,我可是有免疫力的。民謠和順口溜也是我們瞭解民情的途徑之一嘛。」
吳曉露道:「好吧,您可別見怪喲,據說它是針對蓮城的情況編的。它說,『最大的消費吃吃喝喝,最大的產業按摩洗腳,最好的消遣打牌賭博,最大的謊言積極工作。』」
「嗯,有點意思,有點意思。不過它和別的段子一樣,也免不了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犯了以偏概全的老毛病。嚴書記要是聽到了,肯定是要發火的。特別是最後一句,要不得,簡直是污蔑。即使是吃吃喝喝,也是為工作而吃吃喝喝嘛,沒辦法嘛,喝得胃出血也在所不惜嘛!必要的應酬,這是少不了的!沒有應酬,誰給你撥款,誰來投資?應酬出效益,應酬出生產力,應酬出GDP嘛!特別是我們做辦公室工作的,除了給領導做好參謀之外,還要負責後勤和接待任務,不應酬、不會應酬,行嗎?應酬是工作,也是學問,大學裡完全可以開一門應酬學。
依我看,製造這一則順口溜的人,不是別有用心就是心態失衡,至少是在挑撥干群關係!要是在過去,完全可以追查他,判他一個現行反革命罪。當然羅,現在社會矛盾多,群眾有怨氣,編個順口溜出出氣,也可以理解,但也不能太過頭了吧?現如今,當領導也不容易啊!你看看我這個秘書長,上上下下幾百號人,一天到晚繁雜瑣碎的事有多少?我都要事必躬親,沒有積極工作的心能行嗎?自從走上這個崗位,我就沒睡過一天好覺!想必你也聽說了,昨天我們這裡又出了一場意外,搞得蓮城上下沸沸揚揚,影響惡劣,我不但要在嚴書記面前擔責任,還得四處做工作,簡直成了一個消防隊員!你看,一個女幹部,就因為心情不佳,就跑到樓頂去散心透氣,結果……真是啼笑皆非。嗨,搞得我是焦頭爛額!」吳大德說著說著煩惱起來,一隻手不停地梳理著他的大背頭。
「您真是辛苦了。」吳曉露瞟著他,小心地說。
吳大德走到她身邊,推心置腹地:「辛苦不要緊,要緊的是怕辛苦了還沒人理解,也沒處訴說。今天幸好你來了,我才吐出這一口苦水!為此我真要謝謝你呢,曉露!」
吳曉露臉上一片緋紅,動了動身子,低聲說:「可是,應當是我對您說聲對不起呢。」
吳大德不解:「噢,何出此言?」
吳曉露慚愧地說:「因為……因為那個被人誤認作跳樓的女幹部,是我表姐。」
「怎麼,袁真是你的表姐?」吳大德詫異地瞪大了眼睛,半晌才說,「真是沒想到,真是看不出來!你們姐妹二人,都是天生麗質,可就個性來說,真是有天壤之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