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荷西與我逃難出來第一件事,就是匆匆忙忙的跑去電信局掛越洋電話給公公婆婆,告訴他們,我們已經平安了。「母親,是我,三毛,我們已經出來了,你一定受了驚嚇。」我在電話裡高興的對婆婆說著。
「……難道你沒有嚇到?什麼?要問爸爸,你不看報?是,我們不在沙漠了,現在在它對面……怎麼回事……。」荷西一把將話筒接過去,講了好久,然後掛上出來了。
「母親什麼都不知道,現在講給她聽,她開始怕了。」
「摩洛哥人和平進軍天天登頭條,她不知道?」
「真可憐,嚇得那個樣子。」荷西又加了一句。「可是現在都過去了她才嚇,我們不過損失了一個家,丟了事情,人是好好的,已經不用急了。」
第二天我們找到了一個連傢俱出租的美麗小洋房,馬上又掛長途電話去馬德里。
「父親,我們的新地址是這個,你們記下來。在海邊,是,暫時住下來,不回西班牙。是,請母親不要擔心。這裡風景很好,她可以來玩,先通知我們,就可以來。是,大概二千多公里的距離,喬其姐夫知道在哪裡,你們看看地圖,好,知道了,好荷西在講電話,我在一邊用手指劃灰灰的玻璃,靜靜的聽著。等荷西掛上電話推門出來了,我才不劃了,預備跟他走。
「唉,三毛,你在玻璃上寫了那麼多『錢』字做什麼?」荷西瞪著看我劃的字,好新鮮的樣子。
「中西的不同在此也。嘿嘿!」我感喟的說了一句。「中國父母,無論打電話,寫信,總是再三的問個不停——你們錢夠不夠,有錢用嗎?不要太省,不要瞞著父母——你的家裡從來不問我們過得怎麼樣?逃難出來也不提一句。」說完這話,又覺自己十分沒有風度,便閉口不再嚕囌了。
那一陣,所有的積蓄都被荷西與我投入一幢馬德里的公寓房子裡去,分期付款正在逼死我們,而手頭的確是一點錢也沒有,偏偏又逃難失業了。
在新家住下來不到十天,我們突然心電感應,又去打電話給馬德里的公公婆婆。
「有什麼事要講嗎?」荷西拿起聽筒還在猶豫。
「隨便講講嘛,沒事打去,母親也會高興的。」「那你先講,我去買報紙。」荷西走出去了我就撥電話,心裡卻在想,如果打去台北也像打去馬德里這麼便宜方便,我有多高興呢!
「喂——」嬌滴滴的聲音。
「妹妹,是我——」
「三毛——阿!」尖叫聲。
「妹妹,我要跟母親講講話,你去叫她——。」「何必呢!你們下午就面對面講話了,我真羨慕死了,她偏偏不挑我跟去。」
聽見妹妹突如其來的驚嚇,我的腦中轟的一響,差點失去知覺。
「妹妹,你說母親要來我們這裡?」
「怎麼?早晨發給你們的電報還沒收到?她現在正在出門,十二點的飛機,到你們那兒正好是三點半,加上時差一小時……」
小妹在電話裡講個不停,我伸頭出去看荷西,他正在一個柱子上靠著看報。
「荷西快來,你媽媽……」我大叫他。
「我媽媽怎麼了?」唰一下就衝到話筒邊來了。「她來了,她來了,現在……」我匆匆忙忙掛下電話,語無倫次的捉住荷西。
「啊!我媽媽要來啦!」荷西居然像漫畫人物似的啊了一聲,面露天真無邪的笑容。
「這是偷襲,不算!」我沉下臉來。
「怎麼不算?咦!你這人好奇怪。」
「她事先沒有通知我,這樣太嚇人了,太沒有心理準備,我……」
「她不是早晨打了電報來,現在一定在家裡,你怎麼不高興?」
「好,不要吵了,荷西,我們一共有多少錢?」我竟然緊張得如臨大敵。
「兩萬多塊,還有半幢房子。」
「那不夠,不要再提房子了,我們去公司借錢。」捉了荷西就上車。
在磷礦公司設在加納利群島漂亮的辦公室裡,我低聲下氣的在求人。
「這個月薪水我們沒有領就疏散了,請公司先發一下,反正還有許多帳都沒有結,遣散費也會下來,請先撥我們五萬塊西幣。」
在填支借表格的時候,荷西臉都紅了,我咬著下唇迫他簽字。
「三毛,何必呢!兩萬多塊也許夠了。」
「不夠,母親辛苦了一輩子,她來度假,我要給她過得好一點。」
領了錢,看看錢,母親正在向我們飛來,我們卻向超級市場飛去。
「這車裝滿了,荷西,再去推一輛小車來。」
「三毛,你……這些東西我們平時是不吃的啊!太貴了。」「平時不吃,這是戰時,要吃。」
明明是誠心誠意在買菜,卻為了形容婆婆來是在打仗,被荷西意味深長的瞄了一眼。
婆婆大人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她不必出現,只要碰到她的邊緣,夫妻之間自然南北對峙,局勢分明了。「荷西,去那邊架子拿幾瓶香檳,巧克力糖去換一盒裡面包酒的那種,蝸牛罐頭也要幾罐,草莓你也拿了嗎?我現在去找奶油。」
「三毛!」荷西呆呆的瞪著我,好似我突然發瘋了一樣。「快,我們時間不多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拚命的催荷西開車,急得幾乎要哭出來。
「你發什麼神經病嘛!媽媽來沒有什麼好緊張的。」荷西對我大吼大叫,更增加了我的壓力。
「我有理由叫你快。」我也大吼回去。
到了家門口,我只對荷西說:「把東西搬下來,肉放冰櫃裡,我先走了。」就飛奔回房內去。
等到荷西抱了兩大箱食物進門時,我已經赤足站在澡缸裡放水洗床單了。
「三毛,你瘋了?」
「母親最注重床單,我們的床給她睡,我一定要洗清潔。」「可是一小時之內它是不會幹的啊!」
「晚上要睡時它會幹,現在做假的,上面用床罩擋起來,她不會去檢查。哪!掃把拿去,我們來大掃除。」
「家裡很清潔,三毛,你坐下來休息好不好?」「我不能給母親抓到把柄,快去掃。」我一面亂踩床單,一面對荷西狂吼。
等我全神貫注在洗床單時,腦子裡還迴響著妹妹的聲音——她現在正在出門。在出門,在出門——又聽到妹妹說——她偏偏不挑我跟去——她不挑我跟去——她不挑我跟去——我聽到這裡,呼一下把床單舉成一面牆那麼高,不會動了,任著肥皂水流下手肘——她不挑妹妹跟來,表示她挑了別人跟來。她挑了別人跟來,會是誰?會是誰?「荷西,你快來啊!不好啦!」我伸頭出去大叫,荷西拖了掃把飛奔而入。
「扭了腰嗎?叫你不要洗……」
「不是,快猜,是誰跟媽媽來了?會是誰?」我幾乎撲上去搖他。
「我不知道。」慢吞吞的一句。
「我們怎麼辦?幾個人來?」
「三毛,你何必這種樣子,幾個人來?不過是我家裡的人。」
荷西突然成了陌生人,冷冷淡淡的站在我面前。「可是,他們突襲我,我們逃難出來才十天,房子剛剛安頓,東西全丟了,錢也不多,我精神還沒有恢復,我不是不歡迎他們,我,我……。」
「你的意思是說,母親第一次來兒子家,還得挑你高興的時候?」
「荷西,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過是想給她一個好印象,你忘了當初她怎麼反對我們結婚?」
「為什麼舊事重提?你什麼事都健忘,為什麼這件事記得那麼牢?」
我瞪了荷西一眼,把濕淋淋的床單一床一床的拖出去曬,彼此不再交談。
我實在不敢分析婆婆突然來訪,我自己是什麼心情。做賊心虛,臉上表情就很難。本來是一件很高興的事,在往機場去接婆婆時,兩個人卻一句話都不多說,望著公路的白線往眼前飛過來。
走進機場,擴音器已經在報了:馬德里來的伊伯利亞航空公司一一○班機乘客,請到7號輸送帶領取行李。
我快步走到出口的大玻璃門處去張望,正好跟婆婆美麗高貴的臉孔碰個正著,我拍著玻璃大叫:「母親!母親!我們來接你了。」
婆婆馬上從門裡出來,笑容滿面的抱住我:「我的兒子呢?」
「在停車,馬上來了。」
「母親,你的箱子呢?我進去提。」我問她。
「啊!不用了,二姐她們會提的。」
我連忙向裡面望,卻看見穿著格子襯衫的二姐夫和一個黃頭髮的小男孩。我閉一下眼睛,再看,又看見穿著皮裘的二姐和一個戴紅帽子的小女孩。我深呼吸了一下,轉過身去對婆婆笑笑,她也回報我一個十分甜蜜的笑容。
這些天兵天將的降臨的確喜壞了荷西,他左擁右抱,一大家子往出口走去。我提著婆婆中型的箱子跟在後面,這才發覺,荷西平日是多麼缺乏家庭的溫暖啊!一個太太所能給他的實在是太少了。
到了家,大家開箱子掛衣服,二姐對我說:「這麼漂亮的家,不請我們來,真是壞心眼,還好我們臉皮厚,自己跑來了。」
「我們也才來了十天,剛剛租下來。」
拿了一個衣架到客廳去,荷西正在叫:「太太,你怎麼啦!下酒的菜拿出來啊!不要小氣,姐夫喝酒沒菜不行的。」我連忙去冰箱裡拿食物,正在裝,婆婆在我後面說:「孩子,我的床怎麼沒有床單,給我床單,我要鋪床。」
「母親,等晚上我給你鋪,現在洗了,還沒有干。」「可是,我沒有床單……」
「媽媽,你別吵了。」二姐手裡挾了金毛外甥,拿了一條褲子,大步走過來。
「三毛,拜託點點熱水爐,大衛瀉肚子,拉了一身,我得替他洗澡,這條褲子你丟到洗衣機裡去洗一下,謝謝!」
二姐當然不會知道,我們還沒有洗衣機。我趕快拿了髒褲子,到花園的水龍頭下去沖洗。通客廳的門卻聽見姐夫的拍掌聲——「弟妹,我們的小菜呢?」
「啊,我忘了,這就來了。」我趕快擦乾了手進屋去搬菜,卻聽見荷西在說笑話:「三毛什麼都好,就是有健忘症,又不能幹。」
再回到水龍頭下洗小孩的褲子,旁邊蹲下來一個小紅帽,她用力拉我的頭髮,對我說:「戴克拉夫人,我要吃巧克力糖。」「好,叫荷西去開,乖,舅媽在忙,嗯!」我對她笑笑,拉回自己的頭髮,拎起褲子去曬,卻看見婆婆站在後院的窗口。「母親,休息一下啊!你坐飛機累了。」
「我是累了,可是我要睡床單,不要睡床罩。」我趕緊跑進屋去,荷西與姐夫正在逍遙。
「荷西,你出去買床單好麼?拜託,拜託。」
他不理。
「荷西,請你。」我近乎哀求了,他才抬起頭。「為什麼差我出去買床單?」
「不夠,家裡床單不夠。」
「那是女人的事。」他又去跟姐夫講話了,我憤然而去。「戴克拉,我要吃糖。」小紅帽又來拉我。
「好,乖,我們來開糖,跟我來。」我拉著小女孩去廚房。「這種我不要吃,我要裡面包杏仁的。」她大失所望的看著我。
「這種也好吃的,你試試看。」我塞一塊在她口裡就走了。誰是戴克拉?我不叫戴克拉啊!
「三毛,拿痱子粉來。」二姐在臥室裡喊著,我趕快跑進去。
「沒有痱子粉,二姐,等一下去買好麼?」
「可是大衛現在就得搽。」二姐咬著嘴唇望著我,慢慢的說。
我再去客廳搖荷西:「嗯!拜託你跑一趟,媽媽要床單,大衛要痱子粉。」
「三毛,我剛剛開車回來,你又差我。」荷西睜大著眼睛,好似煩我糾纏不清似的瞪著人。
「我就是要差你,怎麼樣?」我臉忽一下沉了下來。
「咦!這叫恩愛夫妻嗎?三毛!」姐夫馬上打哈哈了。
我板過臉去望廚房,恰好看見婆婆大呼小叫走出來,手裡拿著那盒糖,只好趕快笑了。
「天啊?她說戴克拉給她吃的,這種帶酒的巧克力糖,怎麼可以給小孩子吃,她吃了半盒。安琪拉,快來啊!你女兒——」
「天知道,你這小鬼,什麼東西不好吃,過來——」二姐從房裡衝出來,拉了小女兒就大罵,小孩滿嘴圈的巧克力,用手指指我。
「是她叫我吃的。」
「三毛,你不知道小孩子不能吃有酒精的糖嗎?她不像你小時候——」荷西好不耐煩的開始訓我。
我站在房子中間,受到那麼多眼光的責難,不知如何下台,只好說:「她不吃,我們來吃吧!母親,你要不要嘗一塊?」突然來的混亂,使我緊張得不知所措。
分離了一年,家庭團聚,除了荷西與姐夫在談潛水之外,我們沒有時間靜下來談談別後的情形。
荷西去買床單時,全家都坐車進城了,留下瀉肚子的三歲大衛和我。
「你的起動機在哪裡?」他專注的望著我。
「乖大衛,三毛沒有起動機,你去院子裡抓小蝸牛好嗎?「我爸爸說,你有小起動機,我要起動機。」
「三毛替你用筷子做一個起動機。來,你看,用橡皮筋綁起來,這一隻筷子可以伸出去,你看,像不像?」「不像,不像,我不要,嗚,嗚——」筷子一大把往牆上摔。
「不要哭,現在來變魔術。咦!你看,橡皮筋從中指跳到小指去了,你吹一口氣,試試看,它又會跳回來——」「我不要,我要起動機——」
我歎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晚飯要煮了,四菜一湯。要切、要洗、要炒,甜點做布丁方便些;桌布餐巾得翻出來,椅子不夠,趕快去鄰居家借;刀叉趁著婆婆沒回來,快快用去污粉擦擦亮;盤子夠不夠換?酒夠不夠冰?姐夫喝紅酒還是威士忌?荷西要啤酒,小孩子們喝可樂還是桔子水?婆婆是要礦泉水的,這些大大小小的杯子都不相同,要再翻翻全不全。冰塊還沒有凍好,飯做白飯還是火腿蛋炒飯?湯裡面不放筍乾放什麼?筍乾味道婆婆受得了嗎?晚飯不要太油膩了,大衛瀉肚子;吃土司麵包是不是要烤?
這麼一想,幾秒鐘過去了,哭著的小孩子怎麼沒聲音了,趕快出去看,大衛好好的坐著動也不動,衝過去拖他起來,大便已經瀉了一身一地。
「小傢伙,你怎麼不叫我?不是跟你講了一千遍上廁所要叫、要喊,快來洗。」
亂洗完了小孩,怎麼也找不到他替換的長褲,只好把他用毯子包起來放在臥室床上。一面趕快去關火,洗褲子,再用肥皂水洗弄髒了的地毯,洗著洗著大批人就回來了。「肚子餓壞了,三毛,開飯吧!」怎不給人喘口氣的時間?「好,馬上來了。」丟下地毯去炒菜,荷西輕輕的走過來體貼的說:「不要弄太多菜,吃不了。」
「不多!」我對他笑笑。
「天啊!誰給你光著屁股站在冰涼的地上,小鬼,你要凍壞啦!你的褲子呢?剛剛給你換上的,說——」二姐又在大喊起來。
「荷西,你去對二姐說,我替他又洗了,他瀉了一身,剛剛包住的,大概自己下床了。」
「我說,她這種沒有做媽媽的人,就不懂管孩子,不怪她,怪你自己不把大衛帶去。」
「我怎麼帶?他瀉肚子留在家裡總不會錯,三毛太不懂事了。」
姑姑和婆婆又在大聲爭執。她們是無心的,所以才不怕我聽到,我笑了一笑,繼續煮菜。
晚飯是愉快的時光,我的菜沒有人抱怨,因為好壞都是中國菜,沒有內行。吃的人在燭光下一團和氣,只有在這一刻,我覺得家庭的溫暖是這麼的吸引著我。
飯後全家人洗澡,我把荷西和我第二日要穿的衣物都搬了出來。家中有三張床,並沒有爭執和客氣,很方便的分配了。
姐夫和姐姐已把行李打開在我們臥室,媽媽單獨睡另一室,小黛比睡沙發,荷西與我睡地上。
等到躺下地鋪上去時,我輕輕的歎了口氣,我竟然是那麼累了,不過半天的工夫而已。
「荷西,床單都是大炮牌的,一共多少錢?」
「八千塊。」
我在黑暗中靜靜的望著他低低的說:「我不是跟你講過也有本地貨的嗎?只要三百塊一條。」
他不響。再問:「這幾條床單以後我們也沒有什麼用。」「媽媽說用完她要帶回去,這種床單好。」
「她有一大櫃子的繡花床單,為什麼——」
「三毛,睡吧!不要有小心眼,睡吧!」
我知道自己是個心胸狹小的人,忍住不說話才不會禍從口出,只好不許自己回嘴了。
夜間在睡夢裡有人敲我的頭,我驚醒了坐起來,卻是小大衛哭兮兮的站在我面前。
「要上廁所,嗚——」
「什麼?」我瞌睡欲死,半跌半爬的領他去洗手間。「媽媽呢?」我輕輕問他。
「睡覺。」
「好,你乖,再去睡。」輕輕將他送到房門口,推進去。
「戴克拉,我要喝水。」小紅帽又在沙發上坐了起來。「你是小紅帽,不會去找祖母?來,帶你去喝水,廁所上不上?」
服侍完兩個孩子,睡意全消。窗外的大海上,一輪紅日正跳一樣的出了海面。
輕手輕腳起床,把咖啡加在壺裡,牛油、果醬、乳酪都搬出來,咖啡杯先在桌上放齊,糖、牛奶也裝好。再去地上睡,婆婆已經起床了。
「母親早!天冷,多穿些衣服。」
婆婆去洗手間,趕快進去替她鋪好床,這時小黛比也起來了,再上去替她穿衣。
「去喝牛奶,戴克拉來鋪床。」
「你們吵什麼,討厭!」地上賴著的荷西翻身再睡。「我不要牛奶,我要可可。」
「好,先吃麵包,我來沖可可。」
「我不吃麵包,在家裡我吃一碗麥片。」
「我們沒有麥片,明天再吃,現在吃麵包。」
「我不要,嗚,我不要!」小紅帽哭了。
「哎!吵什麼呢!黛比,你不知道弟弟要睡嗎?」二姐穿了睡衣走出來怒眼相視,再對我點點頭道了早安。「早!」姐夫也起來了。再一看,荷西也起來了,趕快去收地鋪。
把地鋪、黛比的床都鋪好,婆婆出洗手間,姐姐進去,我是輪不到的了。
「母親,喝咖啡好嗎?麵包已經烤了。」
「孩子,不用忙了,我喝杯茶,白水煮一個蛋就可以。」「荷西,請你把這塊烤好的麵包吃掉好嗎?」
「嘿嘿,不要偷懶欺負先生,我要的是火腿荷包蛋和桔子水。」
正要煮茶、煮蛋、煮火腿,房內大衛哭了,我轉身叫黛比:「寶貝,去看看你弟弟,媽媽在廁所。」
婆婆說:「隨他去,這時候醒了,他不會要別人的,隨他去。」
正要隨他去,二姐在廁所裡就大叫了:「三毛,拜託你去院子裡收褲子,大衛沒得換的不能起床了。」
飛快去收完褲子,這面茶正好滾了,火腿蛋快焦了,婆婆己笑瞇瞇的坐在桌前。
「姐夫,你喝咖啡好嗎?」
「啊!還是給我一罐啤酒,再煮一塊小魚吧!」「什麼魚?」我沒有魚啊!
「隨便什麼魚都行!」
「荷西——」我輕輕喊了一聲荷西,婆婆卻說:「三毛,我的白水蛋要煮老了吧!還沒來。」
我在廚房撈蛋,另外開了一罐沙丁魚罐頭丟下鍋,這時二姐披頭散髮進來了:「三毛,熨斗在哪裡?這條褲子沒有幹嘛!」
替二姐插好熨斗,婆婆的蛋,姐夫的魚都上了桌,二姐卻在大叫:「三毛,麻煩你給大衛煮一點麥片,給我烤一片乳酪麵包,我現在沒空。」
「麥片?我沒有預備麥片。」我輕輕的說。
「這種很方便的東西,家裡一定要常備,巧克力糖倒是不必要的。算了,給大衛吃餅乾好了。」婆婆說。「沒——沒有餅乾。」
「好吧!吃烤麵包算了。」二姐在房內喊,我趕快去弄。
早餐桌上,荷西、姐夫和婆婆,在商量到哪裡去玩,二姐挾了穿整齊的小孩出來吃飯。
「三毛,你好了嗎?你去鋪鋪床,我還沒有吃飯沒有化妝呢!這小孩真纏人。」
鋪好了姐夫姐姐的床,各人都已吃完早餐,我趕快去收碗,拿到廚房去沖洗。
「三毛,你快點,大家都在等你。」
「等我?」我吃了一驚。
「快啊!你們這些女人。」
「車子太擠,你們去玩,我留下來做中飯。」
「三毛,不要耍個性,母親叫你去你就去。」
「那中飯在外面吃?」我渴望的問。
「回來吃,晚點吃好嗎?」婆婆又說。
「好,我去刷牙洗臉就來。」
「三毛,你一個早上在做什麼,弄到現在還沒梳洗。」荷西不耐煩的催著。
「我在忙哪!」忍著氣分辯著。
「忙什麼!我們大家都吃最簡單的,小孩子們連麥片都沒得吃,也不知你昨天瞎買了兩大箱什麼吃的。」「荷西,他們是臨時出現的,我買東西時只想到母親,沒想到他們會來。」
「走吧!。」他下樓去發動車子,我這邊趕快把中午要吃的肉拿出來解凍,外面喇叭已按個不停了。
擠進車子後座,大家興高采烈,只有我,呆呆的望著窗外往後倒的樹木。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問我沙漠逃難的情形,沒有一句話問我們那個被迫丟掉了的家。婆婆沒有問一聲兒子未來的職業,更沒有叫我們回馬德里去,婆婆知道馬德里付了一半錢的房子,而今荷西沒有了收入,分期付款要怎麼付,她不聞不問。她、姐姐、姐夫,來了一天了,所談的不過是他們的生活和需求,以及來度假的計劃。我們的愁煩,在他們眼裡,可能因為太明顯了,使得他們親如母子,也不過問,這是極聰明而有教養的舉動。比較之下,中國的父母是多麼的愚昧啊!,中國父母只會愁孩子凍餓,恨不能把自己賣了給孩子好處。
開車兜風,在山頂吃冰淇淋,再開下山回來已是下午一點了。我切菜洗菜忙得滿頭大汗,那邊卻在喝飯前酒和下酒的小菜。
將桌子開好飯,婆婆開始說了:「今天的菜比昨天鹹,湯也沒有煮出味道來。」
「可能的,太匆忙了。」
「怕匆忙下次不跟去就得了。」
「我可沒有要去,是荷西你自己叫我不許耍個性——」「好啦!母親面前吵架嗎?」姐夫喝了一聲,我不再響了。
吃完飯,收下盤碗,再拚命的把廚房上下洗得雪亮,已是下午四點半了。走出客廳來,正要坐下椅子,婆婆說:「好啦,我就是在等你空出手來,來,去烤一個蛋糕,母親來教你。」
「我不想烤,沒有發粉。」
「方便得很的,三毛,走,我們開車去買發粉。」二姐興沖沖的給我打氣。
我的目光乞憐的轉向荷西,他一聲不響好似完全置身事外。我低著頭去拿車子鑰匙,為了一包發粉,開十四公里的路,如果不是在孝順的前提之下,未免是十分不合算的事。
蛋糕在我婆婆的監督下發好了,接著馬上煮咖啡,再放杯子,全家人再度喝下午咖啡吃點心,吃完點心,進城去逛,買東西,看商店,給馬德里的家族買禮物,夜間十點半再回來。我已烤好羊腿等著飢餓的一群,吃完晚飯,各自梳洗就寢,我們照例是睡地上,我照例是一夜起床兩次管小孩。
五天的日子過去了,我清早六時起床,鋪床,做每一份花色不同的早飯,再清洗所有的碗盤,然後開始打掃全家,將小孩大人的衣服收齊,泡進肥皂粉裡,拿出中午要吃的菜來解凍,開始洗衣服,晾衣服。這時婆婆們全家都已經出門觀光,濕衣服晾上,開始燙乾衣服,衣服燙好,分別掛上,做中飯,四菜一湯,加上小孩子們特別要吃的東西,樓下車子喇叭響了,趕快下去接玩累了的婆婆。冷飲先送上,給各人休息;午飯開出來,吃完了,再洗碗,洗完碗,上咖啡,上完咖啡,再洗盤子杯子,弄些點心,再一同回去城裡逛逛;逛了回來,晚飯,洗澡,鋪婆婆的床,小黛比的沙發,自己的地鋪,已是整整站了十六小時。
「荷西。」夜間我輕輕的叫先生。
「嗯?」
「他們要住幾天?」
「你不會問?」
「你問比較好,拜託你。」我埋在枕頭裡幾乎嗚咽出來。「不要急,你煩了他們自然會走。」
我翻個身不再說話。
我自己媽媽在中國的日子跟我現在一色一樣,她做一個四代同堂的主婦,整天滿面笑容。為什麼我才做了五天,就覺得人生沒有意義?
我是一個沒有愛心的人,對荷西的家人尚且如此,對外人又會怎麼樣?我自責得很,我不快樂極了。
我為什麼要唸書?我念了書,還是想不開;我沒有念通書本,我看不出這樣繁重的家務對我有什麼好處。我跟荷西整日沒有時間說話,我跟誰也沒有好好談過,我是一部家務機器,一部別人不丟銅板就會活動的機器人,簡單得連小孩子都知道怎麼操縱我。
又一個早晨,全家人都去海邊了,沙漠荷西的老友來看我們。
「噢!聖地亞哥,怎麼來了?不先通知。」
「昨天碰到荷西的啊!他帶了母親在逛街。」
「啊!他忘了對我說。」
「我,我送錢來給你們,三毛。」
「錢,不用啊!我們向公司拿了。」
「用完了,荷西昨天叫我送來的。」
「用完了?他沒對我說啊!」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我們一共有七萬多塊。
「反正我留兩萬塊。」
「也好!我們公司還有二十多萬可以領,馬上可以還你,對不起。」
送走了聖地亞哥,我心裡起伏不定,忍到晚上,才輕輕的問荷西:「錢用完了?吃吃冰淇淋不會那麼多。」「還有汽車錢。」
「荷西,你不要開玩笑。」
「你不要小氣,三毛,我不過是買了三隻手錶,一隻給爸爸,一隻給媽媽,一隻是留著給黛比第一次領聖餐的禮物。」「可是,你在失業,馬德里分期付款沒有著落,我們前途茫茫——」
荷西不響,我也不再說話,聖地亞哥送來的錢在黑暗中數清給他,叫他收著。
十五天過去了,我陪婆婆去教堂望彌撒,我不是天主教,坐在外面等。
「孩子,我替你褥告。」
「謝謝母親!」
「禱告聖母瑪麗亞快快給你們一個小孩,可愛的小孩,嗯!」
母親啊!我多麼願意告訴你,這樣下去,我永遠不會有孩子,一個白天站十六七小時的媳婦,不會有心情去懷孕。
二十天過去了,客廳裡堆滿了玩具,大衛的起動機、電影放映機、溜冰板,黛比的洋娃娃、水桶、小熊,佔據了全部的空間。
「舅舅是全世界最好的人。」黛比坐在荷西的脖子上拍打他的頭。
「舅媽是壞人,砰!砰!打死她!」大衛衝進廚房來拿手槍行兇。
「你看!他早把馬德里忘得一乾二淨了。」二姐笑著說,我也笑笑,再低頭去洗菜。
舅媽當然是壞人,她只會在廚房,只會埋頭搓衣服,只會說:「吃飯啦!」只會燙衣服。她不會玩,不會瘋,也不會買玩具,她是一個土裡土氣的家庭主婦。
「荷西,母親說她要再多住幾天?」夜半私語,只有這個話題。
「一個月都沒到,你急什麼。」
「不急,我已經習慣了。」說完閉上眼睛,黑暗中,卻有絲絲的淚緩緩的流進耳朵裡去。
「我不是誰,我什麼人都不是了。」
荷西沒有回答,我也知道,這種話他是沒有什麼可回答的。
「我神色憔悴,我身心都疲倦得快瘋了。」
「媽媽沒有打你,沒有罵你,你還不滿意?」
「我不是不滿意她,我只是覺得生活沒有意義,荷西,你懂不懂,這不是什麼苦難,可是我——我失去了自己,只要在你家人面前,我就不是我了,不是我,我覺得很苦。」「偉大的女性,都是沒有自己的。」
「我偏不偉大,我要做自己,你聽見沒有。」我的聲音突然高了起來。
「你要吵醒全家人?你今天怎麼了?」
我埋頭在被單裡不回答,這樣的任性沒有什麼理由,可是荷西如此的不瞭解我,著實令我傷心。
上一代的女性每一個都像我這樣的度過了一生,為什麼這一代的我就做不到呢!
「你家裡人很自私。」
「三毛,你不反省一下是哪一個自私,是你還是她們。」「為什麼每次衣服都是我洗,全家的床都是我鋪,每一頓的碗都是我收,為什麼——」
「是你要嘛!沒有人叫你做,而且你在自己家,她們是客。」
「為什麼我去馬德里做客,也是輪到我,這不公平。」
再說下去,荷西一定暴跳如雷,我塞住了自己的嘴,不再給自己無理取鬧下去。
聖經上說,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這一切都要有愛才有力量去做出來,我在婆婆面前做的,都不夠愛的條件,只是符合了禮教的傳統,所以內心才如此不耐吧!「我甚至連你也不愛。」我生硬的對他說,語氣陌生得自己都不認識了。
「其實,是她們不夠愛我。」喃喃自語,沒有人答話,去搖搖荷西,他已經睡著了。
我歎了口氣翻身去睡,不能再想,明天還有明天的日子要擔當。
一個月過去了,公公來信請婆婆回家,姐夫要上班。他們決定回去的時候,我突然好似再也做不動了似的要癱了下來。人的意志真是件奇怪的東西,如果婆婆跟我住一輩子,我大概也是撐得下去的啊!
最後的一夜,我們喝著香檳閒話著家常,談了很多西班牙內戰的事情,然後替婆婆理行李,再找出一些台灣玉來給二姐。只有荷西的失業和房子,是誰也不敢涉及的話題,好似誰問了,這包袱就要誰接了去似的沉重。
在機場,我將一朵蘭花別在婆婆胸前,她抱住了荷西,像要永別似的親個不住,樣子好似眼淚快要流下來,我只等她講一句:「兒啊!你們沒有職業,跟我回家去吧!馬德里家裡容得下你們啊!」
但是,她沒有說,她甚而連一句職業前途的話都沒有提,只是抱著孩子。
我上去擁別她,婆婆說:「孩子,這次來,沒有時間跟你相處,你太忙了,下次再來希望不要這麼忙了。」「我知道,謝謝母親來看我們。」我替她理理衣襟上的花。「好,孩子們,說再見,我們走了。」二姐彎身叫著孩子們。
「舅舅再見!舅媽再見!」
「再見!」大人們再擁抱一次,提著大包小包進入機坪。
荷西與我對看了一眼,沒有說一句話,彼此拉著手走向停車場。
「三毛,你好久沒有寫信回台灣了吧?」
「這就回去寫,你替我大掃除怎麼樣?」我的笑聲突然清脆高昂起來。
這種家庭生活,它的基石建築在哪裡?
我不願去想它,明天醒來會在自己軟軟的床上,可以吃生力面,可以不做蛋糕,可以不再微笑,也可以盡情大笑,我沒有什麼要來深究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