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有人在我頭上敲了一下,我醒過來,看到老闆正從我身邊氣呼呼地走開。他走了幾步,猛一轉身,朝我揮了一下拳頭說:醒醒啊——上著班哪!然後,整整一上午,我都聽見他對別人說:上我的班老睡覺——還當是吃大鍋飯哪,我也不能白給他薪水。我聽了著實上火——你知道,我們到哪裡都會碰上像他那種頭髮花白或者頭頂光禿禿的傢伙,要學問沒學問,要德行沒德行,就會煩人。我環顧四周,看到同事們都板著臉,只有一個人臉上通紅通紅,他就是那個要從夢裡略去一百字的人。看來他也挨了一頓訓。小潘(她就是我們公司的記錄員)走到我面前來,問道:又夢到什麼了?等到大家笑過丁之後,她把我名下的記錄翻給我看,上面寫著:南瓜豆腐——南瓜豆腐——南瓜豆腐——南豆——南。她說,以後你再夢到南瓜豆腐,我連南字也不寫,給你畫一槓,你同意嗎?我對此沒有不同意見。這姑娘很漂亮,就是太年輕。我讓她走開,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白紙,假裝在寫什麼。假如老闆正在一邊偷看我,就讓他以為我在擬銷售計劃好了。其實他讓我銷的東西根本就不需要什麼計劃,或者說這個計劃我已經有了,那就是不給他賣,能拖多久就拖多久。順便說一句:他讓我賣的就是那個無夢睡眠器。現在市場上這種東西多得要了命,什麼無夢手錶、無夢眼鏡、無夢手鐲、無夢襪子,等等。憑良心說,我們這種無夢睡眠器並不壞,即便起不了好作用,也起不了壞作用。時常有人投訴說,戴無夢眼鏡戴成了三角眼,穿無夢襪穿出了雞眼,我們這種東西不會有這種副作用。惟一的壞處是假如屋裡冷,戴它睡覺會感冒。但是我就是不給他推銷——現在電視不好看,報刊上全是廣告,再不讓人做做夢,那就太霸道了……
有關我的夢,需要補充說,它就是南瓜和豆腐,即便在夢辦的檔案上也是這樣。只是「南瓜豆腐」這四個字,剛出現時是楷體,後來變了細明體。再後來成了隸字,再後來金石甲骨就紛紛出現。可以想見,這是抄錄員對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南瓜豆腐」的必然反應。後來,南瓜豆腐就成了畫面,有水彩、蠟筆、鉛筆、鋼筆,各種各樣的畫,五彩繽紛。除此之外,還出現了南瓜豆腐菜譜,什麼南瓜排、南瓜餅,大豆腐、小豆腐。從菜譜上看,小豆腐不屬豆腐之列,它只是野菜和豆面。作為南瓜豆腐的創始人,我感到莫大的羞辱。忽然之間,變成了「南瓜豆腐,我愛你」。此後她(我希望是她)又恢復了一絲不苟的字體,寫下了「南瓜豆腐,Iloveyou.」當然,她也可以推托說,「Iloveyou「不是她寫的,是別人注上的。此後南瓜豆腐還是那麼一絲不苟,「Iloveyou」就越來越花,出現了意大利斜體,德國花體等等,love也變成了紅唇印,you也向人臉的樣子變遷,看上去還挺像我的。憑良心說,從楷到宋,從蔬菜到愛人,我都承受得住,受不了的是別人在檔案本上亂批亂注。那些話極是不堪,在此不能列舉。這本帳在我這裡很清楚,我說的只是南瓜豆腐,後來有入愛我,再後來就有人亂起哄。但我恐怕別人就不這麼清楚,把這些亂七八糟全算在我的帳上,因為卷宗上寫著我的姓名、籍貫、出生年月,和鐵板釘釘一樣。現在我走在街上,常有人在後面竊竊私語:知道他是誰嗎——誰——南瓜豆腐!然後就有人往我前面擠,想方設法看我的臉。好在這件事不是每個人都知道。需要說明的是,我對變態的性行為沒有興趣(我檔案裡連篇累牘全是這種東西),而且我也不叫南瓜豆腐。
中午,該給大家訂午飯的時候,老闆從小辦公室裡衝出來說:別給我和老王訂,今兒中午我請他吃飯。眾所周知,老闆不經常請僱員吃飯,所以這意味著我會有麻煩。但這不能使我著急——這世界上沒有幾件能使我著急的事。再說,俗話說得好,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才把爺憋住。這個民謠還有另一個版本,後兩句是:處處不留爺,爺去投八路。八路軍會要我的,我是彈不虛發的神槍手,又有文化,只是年齡大了點……老闆點菜時,我一聲不吭。涼菜端上來,我還是一聲不吭。他給我斟上了啤酒,斜眼看了我半天,忽然用拳頭一敲桌子說,老王,你也太不像話了!這句話使我鬆懈了下來,因為不是要炒我魷魚的口氣。我猜他也不敢炒我的魷魚。這倒不是捨不得我,而是捨不得我的客戶。他多次想讓我把客戶名單交給他,但是威脅也好,利誘也好,對我都不起作用。後來他就說:看不出老王迷迷糊糊一個人,還這麼有心眼。此言大謬!我認為老闆讓我們交客戶是不正派的,所以才不交。這是原則問題。
說到我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客戶,也是一種奇遇——我決不會有這種心眼,去結識一大批商業部門的人,以備推銷偽劣商品之用。前幾年我在函院教書(說是函院,實際主管一切成人教育),學生年齡都比較大,念起書來比較遲鈍,但也比較尊重老師。這是文憑熱時的事,現在你再到函院教書,就會一無所獲。我承認自己的關係多,但我從不用它來幹壞事情。老闆給我的貨太爛,我就不給他推銷。我不能害自己的學生。老闆假裝恨我打瞌睡,其實是恨我的原則性。他咬牙切齒地看著我,說道:我都不知怎麼說你。這就對了。我沒什麼不對的,為什麼要說。
老闆請我吃火鍋,點菜時我沒有注意,他要的全是古怪東西,什麼兔子耳朵、綿羊尾巴之類。這些東西我都不吃。我正在用目光尋找小姐,要添點東西,老闆又向我開炮道:老王啊,不能這樣迷糊了,就算不為我也為你自己呀……睜開眼睛看看,大家都在撈錢哪!這些話裡滿是銅臭,我勉強忍受著。他又用拳頭敲著桌子,說道:錢在嘩嘩地流,伸手就能撈到……這簡直是屁話:誰的錢在流?你怎麼撈到它?為了禮貌,我勉強答道:我知道了。然後他又說:還有一件事,以後你別老夢見南瓜豆腐。我很強硬地答道:可以,只要你能證明南瓜豆腐有什麼不好。這一下把他頂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