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晨起,片桐且元就把自己關在大阪城內的府邸裡,忙著書寫什麼。
既非書函,亦非日記,更非近日即將完工的方廣寺大佛殿的工程記錄。他不時地擱下筆歎息一聲,旋又重新思量,磨磨墨,舔舔筆尖,接著繼續寫。實際上,他是在想萬一大阪和江戶發生戰事,能於此留下一些他和家康在駿府會面的記錄。
去歲秋天,他被召到了駿府。
「我想給秀賴在河內加封一萬石。」當聽到家康此言,不知為何,且元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其實無他。此前修理大佛時,我未能奉上一文錢,就權當是一種補償吧。」當家康添上這句話,且元愈覺可懼,之所以畏家康如此,是因為當時的大阪正流傳著一個傳聞:「大御所終要蕩平大阪城。」這種傳聞甚至都已流傳到女人之間。如此一來,城內最先被推上風口浪尖上的,自是千姬。
千姬必還不知這股風究竟因何而起,又吹向何處。大久保長安的死和她根本無一絲關係,洋教徒的意圖就更不用說了。她成了阿蜜所出幼女的母親和姐姐,以及玩樂的伴兒。
這時,另外一個女人又給秀賴生下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取名國松。千姬甚至連國松生母的來歷都未問過。秀賴染指來自伊勢的侍女,還讓她生下了孩子,這種事情既然已發生,也實在讓千姬無奈,她似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既無疑慮,也無妒忌。
反倒是秀賴不好意思起來,「這個孩子就別在這裡養了,最好和常高院商量一下吧。」他遂讓京極家臣田中六左衛門的妻子做了乳母,打算不久後把孩子寄養在田中家。於是,女人們都對千姬隱隱生起敵意。
就在這個時候,家康特意把片桐且元叫去駿府,說起加封一事。且元如坐針氈,實屬自然。
「世上正流傳著一種無由的傳聞,你或許也聽到了。」當話已談得差不多,家康端著酒向片桐且元說起這些時,片桐的心已安定下來:大御所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反正為了豐臣氏,自己已下了決心,問心無愧矣。可家康並沒有責問片桐,單是意外地和他商量起來,語氣彷彿在對一個德川嫡系家臣說話。
「我想,現在該讓秀賴離開大阪城了。你有什麼想法?」家康若無其事道。
且元狼狽之極,甚至戰慄起來,「大人,在下……在下……乃是從小就在豐臣氏長大的家老啊。」
「所以,我才和你商量。像這種事情,你我之間就不必無謂地隱瞞了。」
「但是……即使不這樣,大阪城內就已懷疑市正與德川私通了啊。」
「市正。這不只是豐臣氏一家的問題,此事關係天下安危。」
「正因如此,在下才不敢與大人商談。」
「這是哪裡話,你好像混淆了公私。你當然是豐臣家老,但是,你亦是將軍屬下的大名啊。」
「這……是。」
「要不,就把你的俸祿從豐臣氏分出來,將領地奉還朝廷……嘿,這當然只是說笑。但是,一旦天下動亂,究竟會帶來多大的麻煩,這些你可曾想過?」
「這個……在下亦常憂心。」
「你是豐臣家臣的同時,還是天下的大名,理應把防止天下騷亂的責任時刻記在心上……希望你把這些好生記在心裡,再回我。我若坐視不管,秀賴必會被那些螞蟥叮上,不由自主地捲入戰爭漩渦,你說呢?」
「但是……」
「再讓秀賴待在大阪城,就防不住了。當然,我並非說秀賴懷有敵意或二心。可以說,這都是那座城帶來的罪孽。」
「若是此事,還請大人只管放心。要打仗,最重要的還是軍餉,儘管一些狂妄之徒都在盯著,但不久之後大阪便無錢可出了。待此次方廣寺的修復、大佛寺的巨鐘完成之後,大阪庫中幾乎就空了。」
「僅僅是這樣,還不足以讓人安心。這些我也已仔細思量過了。我覺得,為了天下安定和豐臣氏的存續,除了讓秀賴出城之外,別無選擇。當前就讓他先去郡山城吧。也希望你能捨棄私情,好生考慮。如果在眾人的慫恿下,亂起大阪,那我也只能不顧私情,對豐臣氏不利了。就算還沒到那一步,但若情勢如眼下這般,大阪仍連續不斷把洋教徒和浪人招進城內,哪怕只射出一支箭,事情的性質也就陡然變了。一旦這樣,移封就不僅是減掉傣祿的問題。你要想清楚,以秀賴目前所領,再加上今日加封的一萬石,便是六十六萬七千四百石。希望你多想想,該如何把這些家業原封不動地傳給豐臣子孫後代,好生說服老臣,把事情想清楚,這樣,秀賴母子亦會明白。我當懇求你了,市正啊……」
「就算大人這麼說,恐怕也……」且元忙回道,「現在的形勢,已非在下一人之力可以掌控。」話剛出口,他又有些後悔:或許,家康便是故意想知道這些,才來試探的。若真是這樣,自己就乖乖中計了。
「哦?事態已到你無能為力的地步了?」
「這……倒是也……還未到不可救藥的地步……」且元期期艾艾起來。
「所以,我們還不能棄之不管。這種事態下,需要的可非尋常忍耐之功。現在,大阪那邊堅信,最大的盟友乃是高山右近和真田幸村吧?」
「是。此外……」且元斷然反戈一擊,道,「還有松平上總介大人。或許這只是在下的錯覺。但是在下想,一旦大阪豎起大旗,松平上總介大人、伊達陸奧守自會遙相呼應。」
「嗯。」家康認真地點點頭,未刻患否定,只喃喃道,「哦,嗯?有這樣的傳言?」
「不只如此。傳言道,大家若齊心合力固守大阪城,不久之後,班國大船隊就會駛抵沿海,每艘船上至少裝有百門大炮,這樣的船不下三艘。另,他們還會運來大量新式火槍,與相助本願寺的毛利軍隊不可同日而語……」
「這樣的事情,究竟是何人散佈的?」
「市正也不甚清楚。或許是洋教徒,或是什麼人從伊達氏傳出來的。據說支倉常長已經載著索德羅和比斯卡伊諾,從月浦趕往班國求救兵去了。此事早在大久保生前就安排好了……他們似對此堅信不移。」
片桐且元之所以連這些都透露出來,是想向家康證明自己的無能為力。不只如此,他恐還想通過這些閒話,使家康打消對移封的考慮,哪知結果恰恰相反。
「嗯?事情都到這種地步了?如此一來,把眾多兵力放進大阪城,不就等於為方廣寺舉行落成典禮了?」
聽到家康如此念叨,且元心冷如冰。他本想轉移家康的注意力,但一不小心把實話說了出來。大野修理等人的確有這樣的打算:為大佛殿的落成舉行盛大的典禮,並以參觀的名義,把諸地浪人集中到上方,然後直接讓他們入城。
片桐且元戰慄了。家康不愧是身經百戰的名將,一眼就看穿了方廣寺大佛殿的落成儀式會被利用。他不由道:「大人,在下懇求大人,移封之事能否暫緩?」
「哦,不知有無其他防患於未燃的手段……」
「在下有一個主意。」可把事實本身作為撒手鑭——且元不知已在心裡想了多少次,「在方廣寺的落成典禮上,且元打算把太閣留在大阪城的資財已耗盡之事,公之於眾。一萬石養二百五十名士卒,六十五萬石差不多能養一萬六千餘人,可是現在,無論如何也養不起如此多的人了。因此,希望他們能夠精簡人員,包括各自的家臣和雜役,人數要在一萬以內。否則,豐臣氏財力將無以為繼。把費用的問題一條一條講給他們聽,他們不會不明白,休要說僱傭浪人,其所有野心,都會由於軍餉無著而煙消雲散。」
「有理。」家康也頗為動容,「若全部人加起來還不到一萬,他們怎敢舉起叛旗?」
「因此,看在市正的分上,移封之事暫先緩上一緩。」
「你是讓我先等等看?但市正,想必你亦十分清楚,經歷了亂世的人,往往都具有一夫當關、百夫莫開的自負。事實上,我也是一直以這樣的氣概打天下的啊。」
「是。」
「假如一萬士眾全被這種妄念支配,他們就會自我陶醉,把自己當成千萬大軍。故,即使僅留一萬人,還是太多了。我欲把那些要進入大阪城的、極度自負的浪人在城外一網打盡,除掉禍根。因此,你莫再糾纏移封一事,好生去勸秀賴母子,別讓他們自尋死路。」
片桐且元戰戰兢兢問道:「那麼,加封一萬石的事情……」
「你多慮了,此事……自然會由將軍裁斷。」
「人心非是鐵石,總有幾分感情,我從心底裡為豐臣氏將來擔心,希望你把這些原原本本轉達給秀賴母子。」
澱夫人還算知趣,當且元把家康的意思大略告訴她時,她感慨得淚如雨下。但是,眾近臣與七手組起事的火焰業已漫捲開去,已非片桐且元所能阻止的了。
平素還算明事理的大野修理亮治長,此時幾已變成昔日的石田三成。
在片桐且元眼中,關原合戰時的三成就是敗於固執己見。秀吉公歸天之後,三成頓時失魂落魄。家康逐漸以實力掌得天下權柄,眾武將則齊齊把不滿發洩到三成身上,甚至到了意欲除之而後快的地步。不幸的是,唯一可庇護他的前田利家又故去。這樣一來,三成就陷入了兩難境地:要麼自行隱退,要麼借維護豐臣氏,自取滅亡。三成依照自己的性子選擇了後者。
與當時的三成一樣,現在的治長亦充滿妄念。
大阪城內諸人,將治長視為澱夫人的面首,蔑視之極,讓他逐漸失去理智,他亦越發焦躁。
關原合戰剛結束,治長被家康遣回大阪時,還無這種情形。
「一切與澱夫人和秀賴公子無關,都是治部少輔和大谷刑部的固執造成……」他把家康的話傳給了大阪,可以說,似是他給了大阪城一條活路。
且元想,這真是可悲的錯覺。不用說,救贖大阪的本是家康的慈悲,但前來傳達家康慈悲的治長,卻在眾人的千恩萬謝中逐漸產生錯覺,彷彿這種結果是他捨生忘死得來的。秀賴去二條城拜謁家康時,儘管治長極不情願,但還是明白了這樣一個事實:自己絕非可與加籐、福島、淺野等人比肩的豐臣重臣,手無實權,只是主母的一介寵臣而已……這種感慨,甚至超越了三成在秀吉公歸天之後的落寞。
正在這時,大久保的死刮起了一股意外之風,一股關於洋教存亡之風。而且,這股風立時從明石掃部,以及神父托雷斯、保羅等處蔓延到了速水甲斐守、渡邊內藏助、茨木彈正、來田喜八郎等人身上。這股欲把大阪城作為殉教大本營的火焰,不可能燒不到極為鬱悶的大野治長身上。但是,大野治長卻非石田三成。三成擁有向天下發出檄文、向家康發出「借問大義究竟在孰手中」之聲的器量,治長卻是既無氣勢,亦無力量。只是,三成當時依靠的大樹太閣大人已經故去,治長尚擁有自己的靠山——秀賴生母澱夫人。且元幾已心灰意冷,別的事尚可,唯獨閨闈之事,他這外人實無能為力……
自秀賴年滿二十,大阪城的權柄就迅速從澱夫人手中轉移到秀賴近旁的人手裡。這自然也引起了大野治長的焦慮。但他並非自己跳出來指手畫腳,而是不斷謀劃,讓澱夫人獲得說話的機會。他並不慫恿澱夫人,單是把一些澱夫人非常關心的話題吹到她耳內,哪怕使她不快,也要讓她插嘴言事。比如,把渡邊內藏助打發到紀州九度山之後,他便說:「聽說江戶那邊發生了大騷動。」
「騷動?」
「德川內訌。說是大御所六男上總介忠輝,企圖於大御所身故後推翻將軍。」
類似的說法此前絕非沒有,自然一下子吸引了澱夫人。
「真的?居然會有這等事?」
「是啊,因此,大久保長安一族已被全部處決,忠輝岳父伊達政宗感到事情敗露,遂迅速撤回了自己領內。不只如此,更令豐臣氏無法坐視的,是傳言竟說,上總介大人正悄悄謀劃著拉少君入伙,實現陰謀。」
如此一來,澱夫人自忍不住先質問了秀賴,再把且元招來詢問:「傳言說,江戶不久之後就會以此事為借口,移封秀賴,是真的?」
且元微笑著予以否定。他說,若有那等事,關東方面早就把他叫過去了。那只不過是些傳言,請莫要在意……可接下來,澱夫人聽到高山南坊被趕出加賀的傳聞後,又大生質問。
「有兩種說法。一是利休居士的養女阿吟一直與南坊在京裡幽會,事情敗露,南坊遭流放。還有一種說法更為可懼,說南坊亦是上總介的同夥,他進入大阪城,是想擁戴右府大人舉起反旗。此事敗露了,出干和德川之誼,前田利長再不敢收留他。如果此言不虛,他當然會對豐臣氏說些什麼。」且元從容應道。
從澱夫人口中聽到這些,且元從心底裡產生了一股厭惡。大野治長把阿吟和高山右近捕風捉影之事也攪和進來,幾句甜言蜜語,就勾起了澱夫人的注意。這種只能在內庭內使用的手腕,乃是何等可惡!
且元很少責問澱夫人,唯在此時,他終於忍不住,反問道:「這樣的傳聞,究竟是何人告訴夫人的?」
澱夫人竟毫無羞恥,淡然答道:「修理告訴我要小心些。」
此後,上總介忠輝和將軍秀忠的不和,似逐漸與豐臣氏糾纏不清時,駿府來人傳喚。澱夫人質問道:「何事啊,市正?是移封之事嗎?」
儘管老嬤嬤們都侍奉在身邊,澱夫人還是著急地探出了身子。
「非也。由於方廣寺的工程終要結束了,而從江戶西苑移到駿府的大御所,早些時候卻一直無任何捐贈,故此次就請求將軍,要來了一萬石。」
幸得此時,大野治長不在澱夫人身邊。
「哦?捐贈一萬石?是捐給方廣寺的?」
「不,乃是加賜給少君,定是體恤到少君的巨額花費。」
聽他如此一說,澱夫人頓時眼角通紅,「哦,是這樣。」
「在下也覺得是件好事,遂奉上了承諾。」
「看來,大御所仍然未忘記大阪啊。」
可是,到了第二日,澱夫人卻忽似換了個人,「關於此次加賜的事,還想問問。」
「怎的了?」
「有人說,此乃德川終要進攻大阪的依據,是在作準備,你說呢?」
「怎會有這樣的想法……」
「還說,大御所分明欺負我這個女人,先灌蜜湯,讓我放鬆警惕,然後一擊致命。為謹慎起見,我們最好暗中令浪人進城,以防萬一……」
「究竟是何人……是何人這般說的?」
「是修理,他甚是擔心。」澱夫人答道。
當時,且元就當狠狠對治長的話駁斥一頓才是。可遺憾的是,一聽到言出治長,且元竟面帶苦色,與從前一樣沉默了。澱夫人寵幸男子倒無妨,若將這樣的閨闈癡語拿來干涉政事,真是豈有此理!且元長時裝聾作啞,竟釀成了無可彌補的過失。或許,澱夫人已把他的沉默誤解成了默認。
此時,高山右近和內籐如安二人,連同家眷一起被流放到呂宋島的傳聞,飛速傳進了城內。大阪城裡頓時人心惶惶。
之後,也不知大野治長用何等甜言蜜語打動了澱夫人,又不知如何討好了秀賴,總之,且元竟接到了秀賴一條天真幼稚的命令:「日後就由修理指揮七手組,也是為了減輕大人的勞苦。大人就專心負責方廣寺的工程吧。」
且元愕然。但是,因為事關己身,他就無法撕破臉皮進諫了。若是岸和田城主小出秀政此時還在世……且元不免淒然,罷了罷了,他只好把事情告訴了織田有樂齋,讓其去勸秀賴再考慮一下。可是,有樂恐又與以前一樣,嬉笑怒罵一番,回來便說,主母的想法已難以撼動了。
「算了吧,市正,與其讓主母對政事妄加干涉,還不如讓修理出面呢,這樣你就可正大光明反駁了。現在若再橫加干涉,反而降低了身份。」
聽他這麼一說,且元也有同感。況且,當時且元在挑選鑄造大佛殿的巨鐘所必需的三十九名鑄匠,事務繁忙,儘管他惦記著此事,但還是聽之任之了。
其間,家康則在有條不紊地行棋佈陣。被派到京都搗毀教堂、流放信徒,並向諸大名發出禁教令的大久保忠鄰,於慶長十九年正月十九遭貶。命令傳來之時,忠鄰已處於所司代的監管之下,無能為力了。在把忠鄰貶謫的同時,家康再次從江戶出發,親自進入小田原城,立刻把將軍秀忠召去,命其馬上搗毀小田原城,原因或許是忠鄰身為譜代重臣,卻不允大久保氏以外的人進入小田原城之故。同時,家康馬不停蹄,下令六男忠輝把福島城改築到該領內的另一地高田去,不用說,這分明是對忠輝恬不知恥地提出想要大阪城的回絕。
正月二十六,遭到拘禁的高山右近和內籐如安被直接押送至長崎。接下來,家康一系列舉措更是如萬雷驚落:二月初二,在京都遭捕的大久保忠鄰被流放至近江;同日,又令本多正純和安籐直次搗毀大久保忠佐的居城沼津城,因為譜代之間似有一股聲音:哪怕把忠鄰流放到沼津城也好……二月十四,家康又令譜代老臣提交誓書,以表明對一系列處置毫無異議,並對將軍忠心不二。
不只如此,為了表示對幕府有關德川內部騷動之裁斷的支持,廣橋兼勝和三條西實條兩位公卿作為敕使從京城出發,趕奔駿府。事實上,這一安排也是根據家康的意旨周密部署的結果。敕使的使命乃是向家康孫女、將軍秀忠之女和子小姐傳達進宮之令。
如此一來,秀忠與宮廷的關係得到鞏固,將軍的地位固若磐石。
風雲變幻的形勢下,片桐且元能有何等應對之策?
為了太平,家康所作準備細緻周密,滴水不漏。而與此相比,大阪的片桐且元所為就是小巫見大巫了。無論如何也要保全天下太平,並讓豐臣氏平安地存續下去,就此一心願,去歲在駿府城會面時,二人已互相挑明,達成一致。為此,家康不容分說,將德川內部派閥分裂之根斬斷。對於親生兒子想要大阪的愚魯想法,家康亦斷然拒絕,並令其把福島城改築到高田。對於眼看就要成為洋教徒暴動中心人物的高山右近,家康並未對他施以秀吉公時的釘刑。「既然異國的神靈要比日本的好,那就滿足他們的心願,讓他去異國過活吧。」於是,他便把高山右近連同家眷一起流放到了國外。應該說,此事的裁斷甚是合理。它告訴世人,現在已非可任意殺伐的亂世了,它把信奉的自由和與國有王法的衝突巧妙地避了開來。
因此,對於和且元的約定,家康已利索地予以兌現,剩下的就看且元如何行事了。
且元卻在「移封」一事上未取得絲毫進展。恰在這時,秀賴稱有事尋他商量,說是想把已故太閣的遺產——千錠秤砣金,改鑄成份量為四錢八分的一兩小判:「現今世上風聲不穩,為防萬一,我想把這些金子收拾收拾,請你想想辦法。」
聽到秀賴如此吩咐,且元頓覺眼前發黑。大野治長等人已以修築大阪城的名義,開始聯絡各地浪人進城。改鑄一兩小判,必是想將其用作軍餉。「還請大人三思。在如此敏感時刻,這樣做恐會招致江戶誤解,必認為大阪乃是蓄意謀反啊。」
但澱夫人與織田有樂齋,竟都視若當然。
「軍餉?你可不要蠱惑人心。即使要把已入城的洋教徒和傳教士趕出去,也需要錢啊。事到如今,怎能讓剩下的黃金閒置?」秀賴道。
如此一說,且元無法拒絕了。為了建造大佛殿,就連內庭的開銷也都大大減少,管事甚至為此屢屢抱怨。且元決定以此為契機,高談「移封」之事,遂答應改鑄。一旦被人說成要用這些錢做軍餉,事情就鬧大了,故無論如何,且元都要作出將錢財用於建造大佛殿之態。
可是,片桐且元的一片苦心果真有用嗎?
人願不如天願。家康癒是嚴厲地控制德川眾人,大阪的反感就愈甚,妄想之火亦愈燒愈猛。
人的器量之差實如天地之別。設若片桐且元掌舵幕府,德川和幕府必已大亂。但且元還能感到大阪之危。大阪城內既無大久保忠鄰和本多父子那般對立,也無秀忠與忠輝這等極易發生內部大動的隱患,其旁也無伊達政宗、前田利長這等風雲人物。但儘管如此,洋教、浪人、移封,以及圍繞這些問題的妄想,便已讓大阪亂成了一鍋粥。
而且,且元可敞開心扉,向其傾訴煩惱的人,幾已絕跡。加籐清正和淺野長政父子俱已不在。幸長於去歲八月去世,僅三十八歲,聽說似是由於生活放蕩而染上風流病。福島正則現在幾乎足不出江戶,而一旦貿然與高台院商量,定會引起澱夫人不滿……
但若一直放任下去,家康遲早會派來詰問使。到時該如何回答?
只有一個人似還可倒倒苦水,此人便是所司代板倉勝重,只是如今的勝重卻是在上方執行家康命令的人……且元思來想去,決定把一切全記錄下來。這種心情背後,隱藏著他可悲而無奈的決心:一旦家康暴怒,欲對豐臣氏下手,自己就算一死,也要保全豐臣氏。照且元的能力,他或許無法挽救豐臣氏,但他並未完全絕望,他尚有最後一手棋,便是先建成大佛殿,讓澱夫人和秀賴安心,之後,再向他們母子挑明事態。但在此之前,家康還能繼續信任他嗎?
且元寫累了,擱下筆,茫然凝視著書院的窗欞,一動不動。他無法抹掉心頭的不安,為自己的無力悲慟。
且元又思量,是否應與有樂商議一下?儘管為叔侄,但有樂和常真人道談不來。最近,有樂已明顯衰老,唯頭腦還算犀利。哪怕他用諷刺的口吻給自己一點暗示也好啊。
想到這裡,且元拍手把近侍叫來,令其先去向有樂通報。
「你就說我想去打攪他一下。他恐正因初春風寒而臥床呢,但我確有要事見他。」
未幾,有樂給了且元一貫的回復:「誠如你所料,我確因風寒臥床。只是,你若帶著好禮前來探望,我也不會不起來相見。」
於是,且元就照所說,攜一壺紅酒前去造訪,去了一看,有樂哪有生病的樣子,他正獨對著棋盤,陷入沉思。
「市正,看來戰事實不會從這世上消失啊。」
「淨說不吉利的話。」
「但老這般無聊,只有一個人,也想讓白棋和黑棋廝殺。看來人總喜歡愚蠢的爭鬥。」
且元笑著拿出酒壺,「且先放下,歇息片刻吧。這可是寶石酒壺啊。」
「酒我收下了。只是,要讓我拿出一個辦法讓豐臣氏永享太平,恕難從命。」
「哦……這麼說,您不指望少君?」
「哼!是恨!也許出言不當了。」說著,有樂齋收拾起棋子,「太閣算不上織田重臣……可能不當這般說。論交情,德川和豐臣與我都一樣,我若偏向一方,怕招神佛恥笑。」
且元默默從懷中掏出玻璃酒杯,倒進酒去,湊在杯邊嗅了嗅,自己先飲了一杯。
「嘿!我不是什麼人物,犯不著投毒。我只是一介老糊塗,無論何時閉了眼睛,也無人惦念。」
「織田大人,在下只有一事,想請您公正地評斷一下。」
「何事?」
「在大佛殿落成禮之前,江戶會不會提出移封少君?」
有樂目光銳利,眼珠上翻,不做聲,單是舉起杯子。
「我如今已無法判斷了。幕府若不提,我想先把這個問題放一放。可是……」
「你等著瞧吧,市正。如今談這些,已經遲了。」
「遲了?為何?」
「據我所知,真田昌幸之子……」
「幸村?」
「正是。聽說幸村固執己見,不聽大御所奉勸,要到大阪城來。看看你那表情,滿臉狐疑,必是想問我是怎生知道的——木村常陸介的兒子常來舍下。」
「重成嗎?」
「是。此子在當今年輕後生中,可是少有的穩健之人。當然,其母右京太夫局便是個沉著老練之人。他也跟我一樣,可說欠著豐臣氏的恩義……他的父親重茲,你也知,便是已故太閣下令切腹自盡的關白秀次的家老。」說到這裡,他好像想起什麼,忽然冷笑起來。
有樂總是以出人意料為樂,這一點,且元十分清楚,但是,他此時的冷笑卻讓人甚是不快。真田幸村已決定要入城,此若不虛,那才是關係豐臣氏存續的大事啊。
「織田大人,這並不可笑。重成說,此事已成定局了?」
「據我的判斷,已是無可更改。」有樂仍未停止冷笑,「市正,你我都被人甩到一旁了。在作戰方面,你我都已是明日黃花,被當成局外人了。」
「竟有這等事?」
「看來你也一無所知啊。大阪城主事的,究竟是大野修理亮還是明石掃部,已搞不清了,再加上真田幸村、長曾我部盛親、毛利豐前、後籐右兵衛……把這些人與關原合戰時的人相比較,我無話可說。反正三兩日,仗自是打不起來……我也只能一笑置之。」
「這話可不像織田大人所言啊。」
「照你這般說,就憑這些人也能打起仗來?」
「就算大阪無力對抗,但人家若以此為口實挑起戰端,那該如何是好?」
有樂哈哈大笑,「你也太小看大御所了。你覺得,像他那等人物,會和一個孩子較真?」
「且元可不敢這般想,凡事皆有度。」
有樂擺擺手,根本不當同事,「休要擔心了,市正,你要明白,現在的江戶和大阪根本不會動起手來。若江戶覺得大阪礙眼,呵斥一聲足矣。」
「難道呵斥一聲,孩子就不敢做聲了?」
「那就呵斥兩聲。大野和真田怎會真和江戶動手?頂多就是虛張聲勢。所以,最好再候些時日,待他們的確出格時,再從旁提醒即可。」說著,有樂舉起未喝完的酒,「酒不錯,此味真有達人品性啊。」
「織田大人!」
「你還在擔心,市正?」
「您能不能提醒夫人,讓她有事也要與且元商議。」
「不可。你最好莫多嘴。不挨一頓呵斥,迷惘之人不會醒來。」
「可那時便事關領地和性命啊,一旦……」
「那也無妨。六十餘萬石太多了,已故太閣大人侍奉信長公時,頂多也就十二萬石。減少俸祿,天經地義!人的器量怎能敵得過神佛的裁定?哈哈哈哈!」
片桐且元心冷若灰。織田有樂齋不再是可商議大事之人,他已成了一介過於淡泊的古怪之人,縱然其所說不無道理,他卻似早已對紅塵厭倦。且元心中甚至生出這等疑慮:這並不奇怪,儘管有樂生為信長公的幼弟,卻最終淪為大阪城的食客,亦未得到豐臣氏厚待。正因如此,他怎會為豐臣氏殫精竭慮?
但且元愈想愈覺得有樂齋不無道理。愚劣者必為優秀者吞併消滅,此幾為天理。今川、武幽、齋籐、朝倉之子均不及父輩,現在各家均已後繼無人了。豐臣氏也一樣,未生出如秀吉公那般器量的子嗣,其衰敗勢為必然,無論如何掙扎,亦是回天無力。有樂似已洞悉世間一切,遂聽天由命了。但是,幕府真要兵臨城下,又該如何?他終與有樂不同,無法置身事外,即使以命相搏,也要盡力保全豐臣氏。
「再來一杯。」片桐且元為有樂斟滿酒,隔了片刻,忽又道,「織田大人,雖然人生來就有幸與不幸之分,但知其不可而為之者,亦絕非罕見——謀事在人……」
「但成事在天啊。」有樂淡淡應道,「蠢貨們惶惶然四處活動,已把命運之門關上了。」
「雖然且元就是那等蠢貨,但無論如何,豈能見死不救?」
「哈哈,既如此,那你就愚蠢到底,去助修理一臂之力好了。只管把秤砣金一塊一塊熔掉,拿著那些錢去收買更多的浪人。」
「唉!」
「那樣的話,事情解決得就更快了。無論是呵斥,還是移封,大御所還是會讓秀賴做一個大名,給他留下三五萬石。人一生,只有所得與身份相符,才會安穩。嘿,早早死去,就更是安穩了。」
片桐且元陰沉著臉,閉口不言。有樂此時似已心冷如鐵。但事到面前,自己能忍耐下去嗎?
此時,且元竟想起自己的姓氏「片桐」來。豐臣氏家徽乃是三七桐,而與這個家徽大有干係的「片桐」,現在卻連一個可商議之人都沒有了,真的變成了「一片桐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