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要辭去征夷大將軍一職的說法,在天下流傳開去。有人說,是因為家康公對自己的身體失去了信心,有人說,是為了篡奪豐臣氏的天下。若家康推舉德川秀忠為下一任將軍,天下便完全為德川所有。故,秀忠進京領將軍之位,大阪方面定會襲擊二條城,不會讓他活著回江戶。
「為何要在這個時候冒險提出退隱?」
「當然是想在秀賴十六歲之前,便確定天下格局。」
「果真如此,待到秀賴十六歲時再退隱也不遲啊,剛封將軍還不到兩年。」
「這便是家康公的城府。人還在,便把權柄交與秀忠,以觀天下局勢。要是大阪膽敢有人因此舉兵,再發動一次關原合戰便是。」
德川家臣對此事也意見不一。
「還不到時候,應讓秀賴完全明白豐臣氏已無力掌控天下時,再行隱退不遲。」
「不,將軍大人乃是想盡早將政務交與大納言大人,自己則把目光投向海外。若非如此,便會落後於人。讓將軍大人這般想的乃是三浦按針。」
「那三浦按針也是個棘手人物。聽說大阪有很多人恨他。倘若將軍大人退隱之後與按針一途,愈會刺激大阪,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故將軍若不再堅持一些時日,事情會變得很是麻煩。」
兩方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認為這樣做,會引起德川和豐臣的對立。
對於這樣的誤解,家康甚是意外。他原本是想如何讓兩家由對立轉為融合,齊心合力,永保太平。
家康最終下定決心從江戶出發進京面聖,乃慶長十年正月初九。此前,秀忠與其親信已作了周密安排。可見,籐堂高虎和天海的意見並未起到多大作用。
家康進京途中,在箱根作短暫停留,洗過溫泉,隨後到達駿府城,準備在此休養一些時日,觀察世間風評和人心動向,然後前往伏見城,時定為二月十九。彼時再知會江戶的秀忠,秀忠遂率領著整裝待發的隊伍,從江戶出發。
家康在進京途中觀到的世道人心,卻不容樂觀。天海的見解不無道理,不知從何處胃出些傳聞,讓人甚為奇怪,甚至連去歲的豐國祭,都受到嚴重質疑。
豐國祭期間,京都大街小巷無不載歌載舞,一派昇平氣象,就連後陽成天皇都走出紫宸殿,和宮眷共賞百姓舞蹈,甚為欣慰,不可謂不盛大。然而本是為了顯示家康和已故太閣情義的祭禮,卻被人完全誤解。有些人竊議:看來太閣還如以前那般受擁戴,豐臣氏再度掌握天下並非全是空想。從那以後,西國大名遂頻繁出人大阪城。
家康對這些傳言驚訝不已。他原本就知為政並非易事,但實未想到,因為世人的無知,他的好意竟成了煽動野心的禍根。他認為,必須重新安排秀忠的隊伍,若只有三五千人,或許真會給人錯覺,導致不該發生的亂事。
家康的隊伍依然甚是簡樸,甚至不如一個一萬石的小藩之主。將要成為下一任將軍的秀忠,正如天海所言,定要讓人一看便心驚膽寒,打消謀逆之念。於是,家康從彥根差了急使,快馬回到江戶,命秀忠精心準備。
由此看來,把秀賴推舉為右大臣,仍然有人閒話,倒不如乾脆將秀賴與諸大名一起傳到伏見城,令其向秀忠致賀。可雖如此,秀忠與秀賴也不可以尊卑之禮相見。即使秀忠接受了將軍封號,他仍然只是內大臣,右大臣秀賴的官位仍在其上。故在伏見城,可令翁婿二人並排坐於上首,接受諸大名致賀。然後,讓秀忠公告天下:公卿與將軍齊心合力,共築太平。這樣一來,眾人必能心服口服。
進京面聖時,必須有壯觀的隊伍,足以彰顯武家統領威嚴。家康欲沿襲古時源賴朝公舊制,率十六萬人進京。旗本將士八萬騎,加上伊達、上杉、佐竹等關東以北大名組成的隊伍,合計十六萬。這麼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一走動,那些試圖和幕府對抗的野心自隨之煙消雲散。
家康一生都極盡簡樸,但若因此被天下人恥笑,他就不得不另作打算了。殺人如麻、強取豪奪乃是武士本性,眾武將大名都在暴力的熏陶下長大。對他們來說,太平阻斷了他們的夢,乃他們之大敵。只要還有發動爭亂的能力,他們必會抓住機會,孤注一擲。
為了讓他們捨棄這些想法,家康細心策劃了豐國祭,卻帶來了相反的效果。太平雖是天下蒼生的希望,其中仍會遺有異端,雖是少數,卻絕不可忽視。在這些人眼中,家康乃是野心勃勃之人。
家康令人命秀忠率領十六萬大軍從江戶出發後,立時命人去三本木接高台院,並特意派板倉勝重為使帶信函前去。勝重自會道:「夫人欲築建高台寺,因為權大納言大人也要進京,故將軍大人決定讓土井利勝負責,籌備各項事務。請夫人移步伏見城,以商議具體事宜。」
家康要和高台院商議的卻不單單足此事。秀忠接受將軍冊封之後,家康想把秀賴從大阪傳到京城一見。關於此事,他想徵求高台院的意見。板倉勝重的話中也會有這樣的意思。
高台院迅速作出答覆,並在板倉勝重陪同下於二月二十八到了伏見城,這一日,正是秀忠率十六萬大軍從江戶出發的日子。
這一日,一直相交甚惡的朝鮮來了使者,希望恢復邦交。使者住進了豐光寺,負責接待的承兌剛剛交涉完畢。
「高台院到了?快快有請!」家康特意選擇了書院而非大廳,以進行輕鬆談話。在場的只有親信本多正純和側室阿勝夫人,高台院身邊亦只有慶順尼,陪高台院前來的板倉勝重迴避了。
「啊,好,夫人精神還是那般健朗。快快,到這邊來坐。」
「將軍氣色亦越發好了,老身欣慰之至。」
二人毫無隔閡。高台院雖為女流,卻能深明大又。
「聽說大人就要將將軍一職讓與大納言大人,退隱了?」
「正是。已經到了年紀,過六十三歲了。」
「是,太閣正月出生,將軍乃是臘月生人。」
「哎呀,夫人連家康的生辰都記著呢。」家康說著,掐指一算,「我出生於臘月二十六,正值年底,到今年七月正好為太閣故去時的年紀。在此之前,我當準備身後事了。不然,太閣定會責備我目光短淺。」
「是啊,大人已六十四歲了,雖說如此,您看起來還是要比太閣當年年輕些。」
「夫人,您可還記得那次醍醐賞花會?」
「我怎會忘記?那是太閣大人最後一次遊玩。」
「正是。對於家康,現在正如那次醍醐賞花。」
高台院掰著手指算了算,道:「是啊,正是那個時候。」
「夫人,到如今,我才真正明白太閣為何會舉辦那次盛會。我亦當學學太閣,遊玩一次。」
「遊玩?」
「我這次遊玩無太閣那般風雅,單是從江戶調出十六萬大軍,浩浩蕩蕩朝京城進發。在有心人眼裡,這究竟是何意?」
高台院眼裡掠過一絲不安,看了一眼家康,「莫非誰要謀反?」
「不,乃是示威,讓那些企圖謀逆之人打消妄念。」
高台院不言,但她知,大軍所指,並非大阪。
「太閣當年舉行氣派的賞花會,我可能不解風雅,但我依然以為,那乃是向世人示威。」
「將軍大人是這般看的?」高台院頓了一下,「老身有一事要問將軍。」
「是關於大阪,關於秀賴?」
「正是。在將軍大人看來,秀賴究竟能成為何樣人?」
「哈哈!」家康朗聲笑了,「在秀忠接受將軍冊封之前,我欲先舉秀賴為右大臣。」
「右大臣?這麼說,就是信長公當年……」
「是。家康接受將軍冊封時曾兼任右大臣,但我已辭去了。」
「那秀忠呢?」
「稍低一些的內大臣。我有一事相求:請秀賴進京,或是於二條城,或是於伏見城,與秀忠一起接受諸大名致賀。」
「……」
「事出突然,夫人可能一時無法理解。秀忠為武將之首征夷大將軍,秀賴十三歲便成為內大臣,不久便會領關白一職。豐臣與德川同心協力,共建萬世太平。夫人以為如何?」
高台院驚訝地瞪大眼睛,緊緊盯著家康。
或許還無人對高台院提起過家康的想法。家康本以為這麼一說,高台院會馬上大為贊同,但她的表情反而黯淡下去。家康又道,豐臣氏的領地和俸祿原封不動。萬一將軍施政不妥,豐臣氏家主完全可以指摘。但高台院緊鎖的眉頭並未展開。
「夫人還有不明之處?」家康有些急了,難道高台院心有他憂?「此乃為了不辜負太閣期待,家康經過深思熟慮,才想出的策略。夫人要是有不明之處,請直言。」
高台院猶豫了半日,方狠心道:「將軍認為,秀賴才具並不比秀忠公子差?」
「夫人,家康並未比較二人才具,只是豐臣氏已無力掌控天下……」
高台院抬了抬手:「老身不得不說,依經驗,做公卿實比統領諸大名更難。」
「那麼,若無勝過秀忠之才具……」家康道。
「便無法勝任。」高台院斬釘截鐵,言罷,搖頭,「連太閣都無法勝任,老身不信秀賴有此才具。」
「太閣……」
「您難道不知?太閣做關白之時,曾與菊亭詳談,採取了諸多折中舉措。您也知,以羽柴或者木下的姓氏繼承公家世襲高位,史上尚無先例。於是,太閣便想改姓籐原,然而遭到公卿一致反對,說若強行改姓,便要給太閣加上叛之名,這才改姓了豐臣。」
「哦……」
「想必大人也有耳聞。此次亦必有人激烈反對,須強行將他們壓制,讓他們接受事實,若沒有非凡的才具,恐難擔此大任。」
「夫人擔心這些?」
「這和其餘諸事不同。萬一捲入紛爭,背上逆賊之名,才是禍根啊。」
家康突覺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時啞口無言。他剛剛挨過天海的一巳掌,而此次的問題比上次更是嚴重。他看了看高台院,她正皺著眉頭,緊盯著他。
高台院認為,為皇族效力了上千年的公卿,不會那般輕易讓一步登天的卑微之門躋身其列。平氏最終敗落,賴朝公和之後的足利氏也潮漲潮消。家康當深深解得此興亡沉浮之道。他之所以要在遠離京城的江戶開府,實便是效仿賴朝公舊事,為了避開朝廷是非。但家康為了遵太閣遺訓,是否提出了一條走不通的路子?
天無絕人之路,家康亦想,問題在於幕府究竟有多大實力。只要將天下武將牢牢掌握在手中,不管公家怎樣,朝廷終無法與幕府抗衡。昔日的亂世,便是因為武力分散在各人手中……
「夫人,您的話讓家康如夢方醒。」
「那麼,關於秀賴一事……」
「此事就請交與家康,夫人定要請秀賴進京。」
「但是,公家定會群起反之。」
「我們可試上一試,夫人。」家康恢復了笑容,又加上一句,「任何事情,不試一試,自無法知究竟能否行得通,只需謹慎小心便是。」
高台院輕歎一聲。她見家康充滿自信,也不好再阻撓,「將軍大人既這樣說,老身不便再加阻攔。」
「夫人,我是想讓全天下的大名都看看秀忠秀賴和睦坐於一處的樣子。」
「是啊,這樣一來,眾大名的疑惑自會一掃而光了。」
「倘若大名們看到江戶和大阪雖為兩家,卻是心念一致,公家也就無計可施了。不管公家有何反應,都由家康應付。但夫人的話倒是提醒了我。」
高台院又長歎一聲:「把秀賴叫到京城,也算是我為世人做的最後一件事吧。」
「土井利勝會隨秀忠來此。我命令利勝和板倉勝重建高台寺,讓他們火速完工,以後夫人自可一心一意地供奉太閣大人之靈。」
家康看一眼在旁邊靜靜聽他們談話的阿勝夫人和本多正純,道:「阿勝,預備飯菜。正純,叫勝重來。對築建高台寺,勝重心中大概已有打算。」
家康若無其事轉移了話題。
未幾,板倉勝重上來,眾人都絕口不提秀賴一事,話題便轉到建高台寺上。權大納言秀忠的隊伍來到之後,酒井忠世、土井利勝和板倉勝重將會負責建寺。
對高台寺寺址,勝重已作了佈置:將大德寺的開山祖師大燈國師宗峰妙超的修煉之地雲居寺,及供奉著細川滿元靈位的巖棲院移往他處,於彼處建高台寺。
建成之後,高台院原先為生母朝日局建的寺町康德寺也會移至此處,為高台寺下屬寺院。高台寺四百石,康德寺一百石,寺院所人合計五百石,可使之永不荒廢。
「五百石?」因為高台院要求太少,家康有些不解,反問一句。
高台院卻道:「夠了。細水方能長流。」
她堅持不要更多的領地。家康卻不能不說上幾句:「我會依夫人要求,令人將伏見城與大阪城內一切能引起夫人回憶的建築,全部移到寺院領內。」
勝重稱已安排妥當。
隨後,眾人一起用了便飯。飯畢,高台院在板倉勝重陪同下回了三本木居處,家康方才令豐光寺承兌來見。
家康依然甚是在意高台院的話,「和尚,你說說,若讓豐臣氏成為公卿第一,必有諸多障礙嗎?」與公家交往甚密的承兌卻含糊其辭,並未明確表達意見。但這對家康來說,已是足夠,「看來得重新考慮。」家康言罷,話題轉向了朝鮮來使孫文或與僧人惟政。
朝鮮見家康新政得以實施,遂試圖恢復邦交。若秀忠一行到來,讓朝鮮使節親眼見見那威風凜凜的軍隊盛況,他們絕不敢再生輕蔑之念。去年的豐國祭如此,今歲秀忠進京也是一樣,不僅是向日本大名,也是向天下諸國示威。
「承兌,待秀忠順利冊封為將軍後,我下一步便想從大名中選出些人,賜發遠航西洋的朱印狀,你以為如何?」
「貧僧甚是贊成。」在豐臣氏的問題上含糊其辭的承兌,此時卻毫不猶豫地答道,「若新將軍給世人的印象,乃是只會在國內爭權奪利,好不容易得以實施的新政必會化為煙塵。頒發遠航西洋之朱印狀,真是非凡的見識,貧憎佩服之至。」
如今的豐光寺承兌,亦成了將軍府幕僚。發與巨賈的朱印狀都經他手,那些想要做生意的大名無不與之結交。家康故有此一問。
「若和尚你也贊成,那麼新將軍上任後,我會讓他馬上發出朱印狀。但不管怎麼說,大名都擁有武力,若有人因我處理不當而出兵干涉,便要壞事。首先把朱印狀發給誰合適?」
「貧僧以為,還是應先發給那些已熟知唐人與南蠻風俗的西國大名。」
「具體說說。」
「松浦、有馬、鍋島和五島等。」
家康有些奇怪,承兌列舉的這些人,早已私下行商賈之事。
將軍換代之時,必有權力更迭,其中隱藏種種危機,故,明確提出「向海外進發」的光明之路,讓眾人明白,交易乃支撐新政的台柱,若世人能齊心一致,為此共同目標奮進,太平的根基便牢不可破。如此,家康一生也算功德圓滿了。防止大名紛爭,解決豐臣氏歸屬,海外交易……家康命承兌負責朝鮮使節的接待及朱印狀諸事後,便讓他去了。
還有兩事不能漏掉。其中一件乃是督促《吾妻鑒》的刻印。這是家康愛讀的書,記錄了鐮倉幕府的創建過程。另一件便是見一見籐原惺窩推薦的弟子林道春。推廣《吾妻鑒》乃是為了讓那些粗野的武將們知道,征夷大將軍為何必須凌駕諸大名之上,它可說乃是一部關於治國方略的書。要見一見林道春,則是因為林道春乃是一位可以擔當推廣儒學重任的人才,家康想盡快通過注《朱子》以推廣儒學,以嚴格的倫理教化天下。沒有這些,他的退隱便顯得輕率。
論決斷,家康不如信長;論才智,家康不如秀吉。若不汲取二人之長,加以磨煉,大業便會功敗垂成。
領得家康旨意,秀忠率十六萬大軍,雄姿英發,於慶長十年三月二十一進駐伏見城。
這比當年的醍醐賞花會壯觀得多。秀忠於三月二十九進宮面聖,家康亦於四月初七啟奏聖上,將將軍一職傳與秀忠。
然後,從伏見城進入二條城的德川家康,於四月初十進宮面聖,十二日舉豐臣秀賴為右大臣。四日之後,四月十六,德川秀忠接受將軍冊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