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櫻樹掛滿沉甸甸的花朵。時日如川,如今已是豐臣秀吉故去後的第六個春天了。
此日,澱夫人處來了兩位稀客。一是和她一樣曾為秀吉側室的京極夫人,一是茶道名家今井宗薰。
澱夫人知,自從太閣故去,今井宗薰便與德川家康往來甚密。她便讓他在另一個房中候著,先見京極夫人。京極夫人比上次見時略顯老態。她已放棄了對男女情愛的執著,心一死,肌膚似乎也乾枯了。可當她與澱夫人相對而坐時,好像對往事尤為懷念,從吉野野遊、醍醐賞花,談到眾老相識的命運。
「對了,嫁給萬里小路做繼室的加賀夫人好像得了癆病,真是好夢不長啊。」澱夫人忙移開視線,但京極夫人卻未發覺,猶自繼續道:「加賀姿色出眾,夫婦極和睦,或許是遭了天妒。」
「真是可憐。」澱夫人口裡歎著,心中卻在冷淡地計算著加賀夫人的年齡。比她年輕漂亮的加賀夫人的不幸,並未讓她心生憐憫。要是太閣還在,不定站在自己面前的敵人便是加賀。澱夫人首先想到的便是這個。
「世事雖無常,秀賴卻已長大成人了。」
於是,話題轉向秀賴,後又轉到信奉。此時,小出秀政已因衰老而幾乎不能奉公,也有傳言說,黑田如水老人也將不久於人世。
「聽說如水先生信洋教,洋名好像叫西蒙。」
以這句話為契機,二人便閒話到了諸大名信洋教後的洗禮名。如水之子黑田長政叫韃彌洋,已經去世的蒲生氏鄉叫萊恩,同樣已不在人世的小西行長叫奧伽斯汀。還有,京極夫人之弟京極高知叫亞哈乃,等等。接受洗禮的人還有很多,但真正的信徒又有幾人呢?
在說這些話時,澱夫人突然想起尚在候著的宗薰。她正在為秀賴到處請願,修理神禮寺院。一開始是想花掉秀吉留下的黃金,可不知何時,便真的開始祈禱起來:「請再次讓豐臣氏得到天下。」聽說德川已聽說了祈禱內容的變化,她想問問宗薰,證實一下。
澱夫人一旦想到什麼,便能坦然衝口而出:「我都忘了。我還得見見宗薰,今日就到此為止吧。」大阪城的女主人,不知不覺間養就了頤指氣使的說話方式。
京極夫人感到吃驚,差點變了臉色,旋又裝著若尤其事的樣子,告辭去了。「只顧懷念過去,我這糟老婆子竟忘了時辰。請代向大人問好。」
澱夫人也未起身相送,她心頭浮起另一片愁雲,不僅是對德川那邊如何理解她祈願之事的憂慮,她還在想祈願是否靈驗。剛才說到洋教時,她突然想到這些。
「叫宗薰來。」她吩咐下人。
宗薰一如既往,帶著不亢不卑的微笑,畢恭畢敬兩手伏地,「因上總介大人訂婚,這些時日去了一趟江戶。久疏拜謁,請勿見怪。」
「上總介是誰?」
「將軍六子松平上總介忠輝大人。」
「哦。我實在粗心,竟不知道將軍還有這麼個兒子。他多大了?」
「比少君長一歲,十四了。」
「與誰訂婚?」
「伊達長女五郎八姬。」
「是你為媒?」
「是。小人甚是榮幸。實際上,提出這親事時,上總介大人才七歲。現在終於有了結果。」
「七歲?這麼說距今……」澱夫人掰著指頭算起來。太閣故去那年,家康不顧禁令,到處與人結親。「真是可喜可賀。大禮定在何時?」
「大概明後年。伊達家是想,這是他們家長女,先把她從江戶帶到奧州,在仙台參拜完祖廟,依禮和家臣道別,再行大婚之禮。」
「貿然問一句,那姑娘今年幾歲?」
「十一。」
「再過兩年,便十三了。」
「是。這樣的話,亦能成為稱職的新娘。那位小姐生母出自奧州名門田村氏,乃是四道將軍田村磨大人後代,頗為賢惠。小姐酷似母親,模樣兒極好,是個虔誠的洋教徒。」
「洋教徒?」澱夫人往前探探身子。
澱夫人對信奉的態度,近日出現了重大轉變。起初,她雖知道神社佛閣的存在,卻認為與自己了無關係,並不怎的在意。當年鶴松丸得了病,為了他,她被迫去作各種各樣的祈願和祈禱,方開始關心起來,似覺信奉比醫藥有效。但鶴松丸還是夭折了。這對她來說乃是很大的打擊,有一種上當受騙之感。
從去年到今歲,澱夫人對各神社寺院的修繕捐贈,都不過是在片桐且元和小出秀政的勸說下進行。然而,由於修繕和捐贈,她見了很多僧侶和神官。在此期間,她模模糊糊知道了「信奉」這種看不見的心靈支撐。
進行修繕的神社寺院為比睿山的橫川中堂、大和吉野的金峰山的子守社、同在吉野的藏王堂、伊勢的宇治橋姬祠、攝津的中山寺,有的已經竣工,有的還在進行之中。澱夫人還打算修京都東寺的南大門及相國寺的法堂。每次,她都會聽到寺院神社的緣起以及各種利生功德的話題。從吉野的修行者那裡,她聽到了很多甚是靈驗的修法鎮伏故事。在這期間,她不知不覺生出了興趣。這樣做到底有無功效?她心存疑問,但又想,既然捐贈了,就許個願吧。於是,其願望便成了為秀賴祈求天下,對家康百般詛咒。
正是此時,洋教徒引起了澱夫人的注意。她還役聽過洋教教義,可那些人為何棄無數神社佛閣於不顧,而向完全陌生的洋人之神祈禱?
本來,澱夫人是想見到宗薰之後,首先打探一下江戶對於自己四處祈願的看法,可她一聽說,家康之子上總介忠輝來過門的妻子竟是洋教信徒,遂大感興趣。
「伊達家的大小姐是洋教徒?」澱夫人問道。
「是。聽說早晚都要參拜聖母瑪麗亞,是個虔誠的信徒。」
「此事……此事……將軍知道嗎?」
「當然知道。」
「今井先生,我有事想問你。那些成了洋教徒的人,如何看待我們的神佛?他們是否覺得再怎麼祈禱也無用,才放棄的?」
看著澱夫人急切的表情,佛教信徒宗薰一時語噎。
「你不覺得奇怪嗎?將軍信奉的好像是淨土宗,可他來過門的兒媳婦卻是洋教徒。」
世上最難回答的問題,便是信奉的對與錯。還有什麼比這個問題更令人犯難的?況且對方乃是一個偏執的女人,還是大阪城的女主人,說話有條有理。
「這……此事夫人與其問小人,還不如召見名僧智者,他們定會給夫人一些說法。」
「先生,你是覺得我乃女流,便想敷衍?」
「宗薰不敢。」
「我要問的僅僅是,為何將軍自己信奉佛法,卻允許媳婦信奉天主。」
「在下覺得,這是因為……將軍宰相肚裡能撐船。將軍認為,各種信奉都是淨化心靈的,故可自便。」
澱夫人輕蔑地一笑:「你始終是個不肯吐真心的人啊。」
「不敢。」
「呵呵。將軍是看到,通過和伊達結親,利益多多,才管不了信奉什麼佛祖天主。」
「小人惶恐。」
「你無甚可惶恐的,其實,我也在想,我是不是也要信信洋教,才說到這些。」
「哦?夫人也要信洋教?」
「是啊。已故天下公也並非討厭洋教,只是因為聽說洋教只許娶一位夫人,才放棄了。後來之所以驅逐那些不法之徒,乃是因為那些人將貧民賣到海外為奴,惹惱了他。」
「此事小人也有耳聞。」
「你覺得如何?將軍宰相肚裡能撐船,即便我成了洋教徒,他也無話可說?」
宗薰一時語塞,片刻之後,方道:「小人覺得,不會強行干涉……」
「宗薰,我要是成了洋教徒,就會停止修繕所有寺廟神杜。」
「啊……是啊。」
「我聽說,洋教徒是這樣。我正在想,索性我也這般好了。」
宗薰臉上浮現困惑之色,旋又消失。他已經敏感地察覺到,澱夫人話中有話。
「呵呵。你不用做出那副怪樣子。聽說有人到處散播謠言,說我為神社寺院捐贈,是為了秀賴,企圖鎮服江戶。若一心信奉天主,便不會被人懷疑了。你老實說,我應怎生做才是?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澱夫人最終巧妙地將兩個問題變為一個問題,一臉輕鬆地對宗薰笑道,但話卻沒那麼輕鬆。
宗薰不由心中火起,沉默不語。
宗薰今日來,本只想問候,並不打算涉及政事,可澱夫人心中卻是另有想法。她橫下一條心,似要與人商量她是否應信洋教,實則為了釋家康疑心,終止對寺院神社的一切修繕捐贈。宗薰從中感覺不到真正的信奉之意,相反,卻感到她對自己抱有反感和懷疑。想到這些,宗薰也想表明自己的看法。當然,若秀吉公在世,宗薰不會如此。那時若被誤解,便會遭到如利休居士一般的厄運,但現在大阪城主已無此實力。
「夫人問得好,可夫人的話卻似有誤會。」
「誤會?」
「夫人說……鎮服江戶的祈願?」
「正是。不是說江戶在流傳著這等傳聞嗎?」
「不,小人去江戶也有一些日子了,並未聽人說起過這事。到底是誰對夫人說有這樣的傳聞,恐是故意破壞江戶和大阪的關係。」
澱夫人的眼睛眨巴了好兒下,「是嗎?這麼說,是無中生有?」
「這個……必是說此話之人的猜測。」
「好,那我就放心了。其人倒不值一提。」
「那就好。關於夫人要改信洋教,小人想這是夫人的白由。」
「自由?就是說,我可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你斷定將軍不會責怪?」
「啊呀,怎麼會!」宗薰馬上接口道,「凡信奉者,只怕自己信錯,不會在意世俗之事。」
「什麼?」
「將軍責備與否並不是問題。與此相比,神佛的怒火怕更讓人擔心。因而,夫人若改信洋教,根本無必要擔心將軍的想法。不管將軍怎樣生氣,只要夫人相信,天主能救贖自己,才是真正的信奉。這些別人都無法干涉。」
澱夫人開始心不在焉。她並非想問這些,她有別的目的,「不說也罷。我並非那般熱心,想去信奉天主。然而,信了天主,將軍和秀賴便會永遠和睦,是也不是?」澱夫人巧妙地轉移了話題,笑了。
宗薰並不讓步:「這二者非一碼事。依小人之見,信奉不應被雜事所擾。」
「這麼說,洋教並無那樣的功德利益?」
「是。考慮功德和利益的信奉便不是真正信奉。只有信,才能心中澄明,任何人都無法干涉,無法過問,它只是個人私事,這種境界方堪稱法悅。」
「哦。我好像不只是為信奉。」
「恕小人直言,宗薰也這麼認為。」
「先生看來不是個會說謊之人。你去了江戶,有何想法?在你看來,秀賴到了十六歲時,將軍會如約把天下歸還他嗎?」
宗薰沉住氣,盯著澱夫人。她果然是想問此事!對於這種無知,他感到悲哀、厭惡不已。他還清楚記得,關原合戰之後,當澱夫人聽到「與秀賴和澱夫人無關」之言時,是多麼欣喜若狂。她並非不清楚,將他們母子趕出大阪、暴屍荒野,乃是亂世慣例。她的狂喜是在為自己慶幸,因而應立即派出使者致謝。秀賴到了十六歲便將天下交還——即便這是男人與男人憑著至高的信譽作出的約定,在此時,早已成了一紙空文。
不管怎麼說,三成是以秀賴為名出兵。
「夫人,此事小人不知。不過,一連幾夜陪將軍閒聊,小人可切身感受到將軍的心情。」
「什麼心情?」
「其一,六十三歲後,將軍便欲退隱。」
「六十三?不就是今年嗎?」
「是,就是今年,也就是說,明年便要退隱。將軍為何說六十三歲後便退隱,夫人,您知其中深意嗎?」
「這和我有何關係?」
「這是太閣大人故去時的年齡。」
「天下公是六十三……」
「夫人都忘了?太閣是在虛歲六十三時歸天的,故將軍明年便要退隱。隱者無塵無慾,他說他要以隱者身份,幫助世人締造太平。現在仍是多事之秋,故很多人都說為時尚早。將軍卻明確回道:『不早了,要是不讓後繼者把自己當成已過世之人,習慣獨力治理天下,天下如何大治呢?』」
宗薰已不想再不切實際地阿諛奉承,讓澱夫人繼續做她的春秋大夢。他甚至不再害怕她發怒。
此前,他以界港茶道名師的身份,一一拜訪了各地的大名。和豐臣氏關係不大的人,都或多或少對家康的寬大感到擔憂:「大阪或許有一日會成為太平的障礙。」家康在關原合戰後對秀賴母子的處置,也讓他們有些不滿。
蒙豐臣氏厚恩的西國大名當中,並無一人認為天下還會回到秀賴手中。他們所想,只是如何使得豐臣氏存續下去。他們為了這個目的而焦思苦慮,卻又不得不看家康的臉色。
肥後的加籐清正,在江戶修建了氣派的府邸,乘著駿馬四處轉悠,美髯飄逸,向江戶百姓展示威儀,然而他對家康卻是畢恭畢敬。這一切都是為了豐臣氏,他在示威和忠誠間作到微妙的平衡。而此時,只有澱夫人還在白日做夢。
宗薰又道:「夫人知道嗎,將軍六十三歲之後,便會讓位,此決心已不可動搖。」
「是說秀賴還不到年齡?」
「是。將軍也認為,世間尚不太平,內府大人恐難勝任。」
「那麼,秀忠為下一任將軍?」
「是。」不知不覺,宗薰被一種同情心驅使著,些須生出欲改變這個可憐女人的想法之念,「小人說過有兩件事。這還有一件,就是人不知自己會活到何時。」
「這事……我也知啊。」
「將軍便是悟到了這個理,才決定在太閣大人歸天的年紀退隱。這說不定便是從已故太閣大人那裡學來的。人的壽數無法推測,因此在後繼者的培養上,絕不可掉以輕心。」
澱夫人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嘴角微微抽搐,她死死盯著宗薰,不語。
「故,後繼者必須擁有號令天下的能力,即便一年後將軍身有不測,後任將軍也能治理天下。」
「……」
「但是,新的將軍還無兒子。夫人也知,阿江與夫人所生都是女兒。故第三代將軍是誰,皆不可知之。小人要說的另一事便是,下一代將軍是誰,均還未知……」
「這麼說,這麼說,秀賴將會成為第三代天下公?」澱夫人顫聲問道。
宗薰有些慌亂,澱夫人可悲的荒唐大夢,差點把他也捲了進去。
其實,宗薰認為,只要秀賴有能耐,作為秀忠長女夫婿,家康不定會考慮讓他成為第三代將軍。從江戶回來的路上,他一直在琢磨此事。但不管怎麼說,這些卻都只是想像。宗薰想要說的是,第三代將軍還沒確定,因此豐臣氏應該自重,這是他的忠告。可澱夫人卻拚命咬住此言不放,讓他感到且羞且恨。
「夫人,關於『天下公』這個叫法,小人有些想法。」
「這個稱呼不妥嗎?」
「不是妥與不妥的問題。夫人好像還不知,如今和太閣大人的時代不同了。」
「太閣和將軍不同?」
「將軍作為武士總領,由天子任命,手握天下之柄。這始於源平時代的賴朝公。」
澱夫人有些不解,眨巴了一下眼睛。可因關係到三代將軍,她未插嘴。
「事情的起因,乃是賴朝公父親以及祖父時代的院政之制,即退位的天子亦可處理政務。」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武將為院政之爭傷透了腦筋。上皇昨日還信任某人,今日便信了另一人,而且,每次都會命令信任之人去討伐失去信任之人。賴朝公的父親和祖父,都因骨肉相殘而丟了性命。總之,因為上皇的一道命令,今日的寵臣便會成為明日的朝敵。只要上皇對父親稍不滿意,便會命做兒子的去征伐,做兒子的卻也不得不去。由此,騷亂未有休止。故,賴朝公便平定了天下。」
澱夫人目光銳利,瞪了一眼宗薰,沉默不語。
「夫人,您知賴朝公與其弟源九郎義經公為何失和嗎?」
「據說因賴朝公嫉妒心太強。」
「非也。義經公帶領兄長的家臣,作為代官而立下赫赫戰功,賴朝公豈有理由心生嫉妒?賴朝公對義經公道,唯有一點要謹記,此事很是重要,可義經公卻未做到。」
「何事?」
「即便上皇要褒獎他,賜封官職,也不得接受。天下武士都是賴朝公的家臣,故,若有功勳需要表彰,賴朝自會請求上皇,而不得直接接受賜封。這一點務必遵守,務必……」
澱夫人厲聲打斷宗薰:「這些和我有何關係?」
「有關係!」宗薰亦斷然道,「若了無關係,小人何苦把這些陳年往事搬出來?這些事啊,便是對夫人問題的回話。」
澱夫人面皮還在抽搐,她移開視線,小聲道:「那你繼續說。」
「是。賴朝公嚴格規定,武人不許直接接受上皇任命的官職,義經公卻違反了規定,接受了上皇任命,成了左衛門尉檢非違使。這便是兄弟失和的開端。賴朝公的苦心都化為泡影。只要有人擅自接受恩惠,上皇便會為賴朝公樹敵,命他的敵人去討伐他。沒有明白兄長大志的義經公,遭到了兄長的嚴厲斥責。於是,義經公怨恨兄長無情,心中苦悶,從上皇處領了一道討伐賴朝公的聖旨,公然與賴朝公為敵。這對兄弟的悲苦,自與夫人及大人大有干係。夫人必須明白,將軍便是昔日的賴朝公,而太閣大人乃是助天子處理政務,二者截然不同。」
澱夫人似乎明白了一些,「你是說,天下公的時代和當今的時代,已經不同了?」
「是。夫人也知,先前已故太閣位居公卿,乃是在天子身邊處理政務的關白太政大臣。而現在將軍卻是作為武士總領,接受天子任命,建幕府而治。」
澱夫人無語,良久方道:「宗薰,你是說,這種差別對豐臣氏不利?」
「且不論利與不利。若豐臣氏家主是武將,那也在將軍屬下,乃是將軍家臣。」宗薰輕描淡寫道。
澱夫人的表情頓時僵住,「在這美好的春日,我都聽到了些什麼啊?宗薰,秀賴現如今乃是內大臣,亦是江戶的家臣?」
「二者不可混為一談。」
「那怎樣才能不做江戶的家臣?」
「離開大阪,到天子身邊,放棄武將身份。」
澱夫人舌頭打顫,無言以對。她也知,朝中公卿,皆是徒有虛名。
宗薰突然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旋又一咬牙:她遲早會明白。於是,他臉上浮現出微笑,往前挪了一步,「但夫人,這只是理。或許明年,千姬小姐之父便成了將軍,內府大人即為將軍女婿。故,只要雙方和睦,豐臣氏便能長盛不衰。」
澱夫人已經心不在焉,宗薰的話已然變成了遙遠樹梢上的風聲。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這是何時的事?去年二月初四,家康還特意從伏見趕來向秀賴賀年,可不久他便接受了天子托付,成了武士總領,難道連秀賴也不得不服從他的命令?若是連秀賴都成了家臣,那麼加籐、福島、淺野等人,無論怎麼對家康卑躬屈膝,亦合情合理。家康也就罷了,他的兒子秀忠明年便會成為將軍。這樣一來,澱夫人和阿江與的地位便會完全逆轉。直到今日,澱夫人都覺得因千姬是妹妹之女,才娶了她做兒媳。可是這樣一來,人們卻可能說,因為秀賴是姐姐之子,阿江與夫人才把千姬許配與他。這豈非乾坤顛倒?宗薰說時勢變了,可在神不知鬼不覺之間,便會有如此巨大的轉變嗎?但亦如宗薰所言,阿江與夫人還無兒子,她不能發怒,她沒那般笨。但家康和秀忠又是怎生想的?
「或許,」宗薰乘勢道,「將軍是想在讓位之後,再看看對於自己創建的太平,世人究竟怎麼理解。當年賴朝公告誡眾人,絕不可直接接受上皇封賜,必須通過將軍才能領受,這是鐮倉幕府的本錢。可義經卻以為,這是說給眾家臣聽的,他們之間乃是兄弟,便未放在心上。這是宗薰的理解。」
「……」
「然而,這個疏忽,卻十分要命。義經公未經兄長間意而接受了上皇賜封,眾家臣自無法平靜:九郎未服從命令!若兄長因他是胞弟便坐視不管,他們必會逼問:天下可還有公正?作為處理天下大事之人,賴朝公斷不能坐視不管,於是忍痛斥責了義經公。可被斥責一方卻不明白這個道理。兄弟因此失和,兵刀相向。豐臣和德川雖非骨肉兄弟,已故太閣和將軍卻是郎舅,大納言大人正室和夫人又是親姐妹,內府大人和表妹千姬小姐已喜結秦晉之好,這遠比賴朝、又經二公關係更是親密,這才是重點。」宗薰依然熱心解釋,不說服澱夫人似不罷休。
宗薰不是會將別人不幸放在心上之人。有時,他會做個冷靜的旁觀者,可今日他卻與平常不同。為了說服澱夫人,他舉出賴朝公兄弟舊事,但說著說著,才發現此與江戶大阪的關係竟如此相像。他立時感到巨大的不安。為了太平,信長公、秀吉公和家康公等武將費盡心血,不論利休、蕉庵、曾呂利還是宗久,也都為了此願奔波一生。若江戶大阪之間再起戰事,別說秀吉公建造的這個大阪,就是界港和京城,也可能化為焦土。
「夫人,常人以為,時勢變遷和自家並無關係。可夫人不能這樣,賴朝公兄弟便是很好的例子。豐臣氏自當為眾人楷模,如此,內府大人也定能得到善報。」
「我明白,我明白了!」澱夫人眼裡噙著淚水,「時勢變了……故,秀賴必須率先服從將軍。你就這般說好了。」
「小人不敢。此乃為了天下太平,為了太閣地下的冥福,也是為了內府大人,為了黎民百姓……」
看到澱夫人流淚,宗薰一時不知所措。他這才發現自己的鐵石心腸。
「請夫人見諒。小人乃是因為想到了賴朝公舊事,無法平靜。」
「你說得很好!」澱夫人不再掩飾挖苦之意,「時勢變了,天下之事已經由宮裡全權托付給了將軍。」
「正如夫人所言。」
「要想改變這個事實,就必須發起戰事,戰而勝之?」
「道理上是如此。」
「好,我會將這個理好生向秀賴說明。不僅是秀賴,我也會拜託福島、加籐,以及所有尚與我們有來往的人。告訴他們,時勢變了,若是對豐臣氏還抱有忠義之心,就必率先服從江戶。」
這樣一位通情達理的夫人,為何此前無人將事實真相告訴她?宗薰突然想要指責片桐和小出的疏忽。
「我知道了。將軍在天下公亡故的年紀就要退隱麼?」澱夫人喃喃道。
澱夫人絕非不明事理之人,宗薰想,問題還是她身邊人缺乏見識和誠意。不管怎麼說,這樣罕見的重擔讓一介女流來背負,的確勉強。倘若身邊的親信不指點,不反覆提醒,她的動搖自是必然。然而在宗薰看來,這城中如今實在缺乏這種有識之士和有誠意之人,到底誰才能真正明白太閣遺願的深意?
在界港,宗薰乃是可以公正評價信長公、秀吉公和家康公三代的大志和業績之人。信長公偉略過人,秀吉公才能超群,家康公的治國方略讓宗薰願為之肝腦塗地。但這太平,便是這三位志士造就的嗎?非也。信長擅識人,秀吉善用人,家康則兼二者之長。正因如此,他們各自擁有忠心能幹的家臣,而且從未誤斷過大局。但僅有這些,便能創造一個太平盛世?
有一種東西在背後幫扶了他們的大業,萬千世人往往看不到它。不用說,它便是眾生的希望,是百姓的意願。宗薰認為,這種力量單獨看去,雖甚是渺小,可合為一道,便為滔滔大河,可決定天下方向。
此流默默在亂世流淌了一百餘年。世人已經漸漸淡忘太平為何物,但在心底,卻處處憧憬盛世,時時探索太平。故,當他們感到有太平之象,即便無人鼓動宣揚,他們也會暗中幫忙。宗薰想讓澱夫人明白此理。
「夫人,宗薰還有一事……請莫怪宗薰多嘴。」
「噢,那就聽聽,你的話讓我平靜了下來。」
「不,此事或許會擾亂夫人心志。小人深切感受到夫人舅父總見公與太閣大人、將軍這三公的奇緣。」
「奇緣?」
「是。若無此三公,天下依然戰亂無休,黎民蒼生還在遭受塗炭之苦。」
澱夫人坦率地點頭,「是啊,言之有理。」
「是奇緣啊!」宗薰看到澱夫人同意自己的說法,感到是明言的時候了,「若無三公,首先便不會有大阪城。大阪現今仍只是石山本願寺的門前小町,四周蘆葦叢生。」
「說的是啊。」
「這麼一想,便覺總見公實在睿智。」
澱夫人見宗薰首先讚譽的非秀吉,而是信長,眨巴著眼睛,面帶不解。
「夫人您大概也知,想到在大阪築城的乃是總見公,太閣大人乃是繼承了總見公遺志。」
「不錯。」
「小人有時會想,莫非三公乃是不忍看著蒼生受苦,而降臨到人問的神佛?」
「嗯,是蠻橫粗暴、渾身血腥的神佛。」
「非也,非也。這三公之間,從未發生過真正的爭鬥,此便是明證。太閣大人和將軍此前唯總見公馬首是瞻。」
「這話不差。」
「總見公從一開始便視將軍大人如親兄弟一般。總見公總是把將軍稱為三河的兄弟,二人同心協力。太閣大人也迅速繼承了總見公大業。」
「是啊。」
「太閣知總見公和將軍之誼,故即便有小牧之役,卻並不在意,甚至將親妹妹許配與他,成秦晉之好。要是三公之間互有交惡,怎會有如今太平?這種奇緣,對於萬民來說,愈想愈覺得慶幸。」
「的確如此。若是三人相爭,現在肯定還是亂世。」
「是啊。」宗薰不覺身子前傾。今日的他,失去了一個老練的茶道名師應有的謹慎,「小人想說,因為此緣而聚首的三公,為了天下萬民而攜手,總見公和太閣大人已不在人世,但將軍大人順利繼承了二公遺志。若切斷此緣,而致兩家兵戎相見,那才會招致神佛詛咒和萬民怨恨。將軍大人已充分意識到此憂,請夫人也莫要忘記。要是將此神佛奇緣變成惡緣,總見大人和太閣大人在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宗薰話畢,始憂心澱夫人的反應。
澱夫人脾氣倔強,要是觸怒於她,她便會失去理智。宗薰手心捏了一把汗。可澱夫人卻毫無動怒的跡象。她似忘記了方纔的挖苦諷刺,從心底裡同意了宗薰所言。宗薰覺得是告辭的時候了。他未像往常那般泛泛說些逢迎之辭。他只相信,若和家康翻臉,信長公和秀吉公也會怪罪。「蒙夫人寬宏大量,讓小人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小人就此告辭了。」
「這就要走了?你說得很好。我有一樣東西送你。」澱夫人拍拍手,叫來右京局,貼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幾言,是要賞賜衣物。
「小人不勝榮幸,多謝夫人。」宗薰拜領致謝後,告辭而去。
澱夫人一動不動呆呆注視著院中,不是心緒不佳,她是想把心中美麗的幻影,完整保存於記憶中。
「我要去秀賴那裡,正榮尼一人跟著即可。現在秀賴也該習完字了。」她說著,就要站起身來,旋又改變了主意,「還是先去看看千姬吧。不用先去告訴她,她是我外甥女。」言罷,她捂著嘴爽朗地笑了。「呵呵,看我這記性,阿千現在已非外甥女了,是媳婦。呵呵。」
「是啊。」正榮尼鬆了一口氣,低下頭,「還有誰跟去?」
「用不著那些個繁文縟節,就你一人跟著就是。」
「小姐一定很高興。」
「是。」
一路上澱夫人喜不自禁,「想想,阿江與還沒有兒子啊。」
「是啊,聽說都是女兒。」
「阿千是長女,長女是我的媳婦。」澱夫人沒好意思繼續說下去。正榮尼知她為何這般高興。她肯定是在想,家康退隱之後,下一個將軍便是秀忠,秀忠之後呢,便是秀賴。千姬終是聯繫秀忠和秀賴的繩索啊。這種空想,讓她頓時想起了早已忘記的千姬。
澱夫人一臉興奮地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千姬房口。千姬正跟她從江戶帶來的童女阿點相對而坐,玩著雙六。侍女們看到澱夫人到來,頓時慌作一團。來之前未通報,慌張亦是自然。一個侍女忙伏在地上施禮,另一個往屋裡跑去。
「不用了。看啊……從這裡就能看見阿千,清純坦然,也不知畏懼,真是可愛啊。」
但侍女們卻未從字面上理解澱夫人的話。澱夫人喜挑剔、好挖苦的毛病眾人皆知。有侍女道:「奴婢馬上請小姐出來迎接。」
「不用了。我只是想來看看阿千。」
這時,一個嬤嬤慌忙跑了過來,伏在地上,戰戰兢兢說了些歡迎之辭。澱夫人並不覺異常。是因為我的關係,才這麼害怕——她這般想著,走到屋裡。但走進去之後,她才發現千姬和阿點已不在原來的地方。「咦,小姐呢?」
「在那邊迎接。」
澱夫人大吃一驚。在隔扇外她剛才站過的地方,千姬和阿點並排跪在一處,雙手伏地。
「噢,阿千。」澱夫人皺起眉頭——分明不必這樣見外。即便她因掛念而來,這些下人卻仍然沒有放棄冰冷的戒心。想到這裡,她動了感情,走過去,彎下身子,托起千姬,「好了,阿千,現在是我的孩子,不用到這裡來迎接。為何不繼續玩雙六?」
「我們可以繼續玩嗎?」
「噢,當然。快帶阿點去那邊玩吧。」
兩個孩子偷偷對視一眼,點頭,坐到一邊。可明顯地看出,她們感到意外。
「你們跟小姐都說了些什麼?是不是說我禮法森嚴?」澱夫人想到什麼便會說出來,這是在太閣生前便養成的習慣。
聽到這話,嬤嬤愈惶恐了,「不,絕無此事。」
「那麼剛才小姐怎會那般提心吊膽,剛才還在無憂無慮地玩耍著呢。」
「這……關於這事,奴婢想跟夫人解釋一下,請夫人移步。」
澱夫人完全沒有了心情——要離得千姬遠遠的,這不是擔心她嚇壞千姬嗎?
「你說吧。」
「奴婢也是今日才知道榮局已有身孕的事。」
「你說什麼?身孕?」澱夫人急道,「你說榮局?她……」
嬤嬤怨恨地看著澱夫人,並不作答——分明為此事而來,卻這樣明知故問,夫人到底想做甚?
「你怎不說話?榮局怎的了?」
「是……有身孕了。」
「和誰?在這屋子裡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嬤嬤皺眉搖頭道:「不是在這裡。」
「那,莫非和本城的年輕武士?」
「是在本城,可非當差的武士。」嬤嬤盡量冷靜。她以為澱夫人乃是故意將責任推給年輕的武士,頓時心生反感。
「難道是出入的商家,或者是巡視的……」
嬤嬤一臉嚴肅,示意其他侍女退下。在眾人面前,她無論如何也難對澱夫人直言。眾人退下之後,她道:「奴婢想,夫人已決定如何處置了。請問夫人,當如何處置榮局?」
「你在說什麼?快說出那人來?眼中竟沒有我了,說不定我會將兩人同時斬首!」
「同時斬首?」
「是。是誰?說!」
「夫人,您這話可重了。奴婢深知榮局的為人和性情,夫人要是隨便找個人,硬說他是偷情之人,將他和榮局一起斬首,那榮局實在太可憐了。」
「我隨便找個人?」
「是。夫人,不管怎麼說,榮局乃是被人所強。」
「被人所強?」
「是。她時常蒙少君召見。但少君還小,誰也未想到竟會出達等事。」
澱夫人驚訝地半張著嘴,茫然若失。
嬤嬤這才明白澱夫人真不知此事。早知如此,還不如不說。可秀賴卻跟榮局說,他已告訴澱夫人了。
「我又虧欠了阿江與了。」半晌,澱夫人小聲道,眼圈通紅。
此後,正當她一邊想著如何與江戶那邊說,一邊為了封住悠悠眾口而煩躁不安時,八月初,卻收到了江戶來函。
慶長九年七月十七,阿江與夫人終於生下了一個眾所期盼的男嬰。這是一封充滿喜悅的報喜函,此男便是日後的德川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