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8·梟雄歸塵 正文 第二十三章 俠妓阿袖
    博多西町東側神屋宗湛府邸,寬十三間,縱深三十間,乃九州戰事之後,豐臣秀吉讓石田三成專門圈出此地,劃與宗湛。府邸建得古色古香,爐上坐有宗湛喜歡的茶釜,其聲隱隱地在房間迴響。

    天正十四年,宗湛進京時,就請大德寺的古溪和尚給自己落了發。此刻,他光頭戴方巾,弓腰屈背坐在那裡,神態倒像當年的黑田如水。和宗湛相對而坐的,乃是與宗湛齊名的博多富豪島井宗室。此時宗室滿臉失望之色。秀吉出兵朝鮮之前,他就已四處派人,把朝鮮的情況打探得一清二楚了;也曾極力向秀吉苦諫,堅決反對出兵,卻被斷然拒絕。

    若只是這二人對坐,倒也沒什麼。因為他們二人除了同為博多港富商之首,還有姻親關係——神屋宗湛的外甥女嫁給了島井宗室為妻。親戚聚在一處並無甚特別。可在宗湛身後,還坐著一個年輕女子。這女子和這房間的氣氛顯得極不和諧。此女貌美絕倫,堪與號稱伏見城第一美女的松丸夫人媲美。只是松丸夫人稍嫌古板生硬,此女溫順細膩,讓她更顯千嬌百媚,色傾四座。

    「小姐,你又說不出理由來,只說不想接待治部大人。你若老是這樣,事情就不好辦了。」宗湛對那女子道。

    「治部大人本應住在我家。太閣往返名護屋時,也常在我家停留。這說明什麼?說明島屋乃商人,我是茶人。」

    聽到這話,那女子立刻把身子扭到一邊。顯然,她對他們的談話非常厭煩,根本不想聽。

    「你也知,毛利秀元早就住進我家上房,故,治部大人就移到島屋家去了。」宗湛撫摩著腦袋,向島井宗室露出苦笑。在博多,人們把島井宗室稱作「島屋」,把神屋宗湛稱作「神屋」。

    「島屋,我看原因就在於宗湛不懂風雅,太過死板了。而且,從京城來了一個叫作本阿彌光悅的男子,說話乾脆利落,現就住在我家,所以這不能怪我。若說宗湛比島屋還要摳門,宗湛實沒臉見人。對吧,島屋?」

    島井宗室並不回答,單是悠然撫摩著下巴。「老早以前,島屋就被界港商家譏為死板固執的老夫子,我卻偏喜遊樂。可事關博多名聲,我只好向妓院支付了一大筆錢,把號稱柳町花魁的小姐請了來,要你到治部大人身邊侍候。我還曾大言不慚對大人說,請讓此女代宗湛盡犬馬之勞,可你卻一句不願就跑了回來,這不等於宗湛厭棄治部大人嗎?不就是一個臭男人嘛,你怎就難以應付?」

    「那人如個傻子!」女子扭過身子,不屑道。

    「那又如何?人人都有自己的脾氣,你當去適應。不妨把厭惡他的理由說說,不定大家還能找到解決的辦法。」宗湛繼續嬉笑著哄那女子,「你說你討厭他,對吧?」

    「是。奴家從心底裡不喜他。」女子媚眼如絲,不知是生氣還是撒嬌。

    「我以為這世上再也沒有比我更有算計的了……算了,不說也罷。」宗湛道,「島屋,你難道就無法了?我已向治部大人誇下海口,說此女乃博多第一美女啊。」

    「這是你出言不慎,該得的報應。」宗室板著臉應道,「若是我,絕不會主動送他女子,他若跟我要,倒是可以暗中送去。」

    「你也這麼說?我且跟小姐商量商量。小姐,我把你吹捧為博多第一,你卻拍拍屁股回來了。我再送女子去,可怎麼跟大人說?難道要我說是博多第二美女?」

    「那就要看老爺子您自己的主意了,奴家怎麼知道。」那女人抿嘴一笑,「小女子喜歡您這樣的男子。讓奴家伺候您吧。」

    「你是存心戲弄老夫!治部少輔這人,心胸狹窄,睚眥必報。只是我宗湛一人之錯,倒無妨,可我決不允許妨礙博多眾人。你也算是俠義心腸,為了我們,為了博多百姓,就請你幫幫老夫如何?」

    「呵呵,老爺子可真是口舌如蜜,可這也沒用。小女子無非一介女流,既然那人心胸如此狹隘,就更令人生厭了。」

    「小姐!」

    「啊呀,臉色莫要那麼嚇人嘛。不過,這樣看起來,老爺子愈像個錚錚男兒了。」

    「罷了。」

    「真的?那小女子多謝了。」一直沉默不語的島屋呵呵笑了起來。

    「島屋,笑什麼?」

    「不不。我只是覺得你太可憐了,忍不住發笑。」

    「哼,我可真惱了。好,我不求你。但你得告訴我,為何如此討厭治部。問明白了,也是一個教訓。弄不明白原因,便無法挑選合適的女子。說吧,小姐。」宗湛沖女子道。

    那女子臉色一正,令人感覺她與此前判若兩人,臉上竟充滿悲哀,寒氣逼人。「那奴家就告訴您,把一切都告訴您……」女子言中哀怨愈甚,「老爺子,小女子出生於薩摩。」

    「我知道,你心裡苦。」

    「不,老爺子不會明白奴家的悲傷。您錦衣玉食,怎知一個薩摩農家女子的心。」女人打斷宗湛,「我聽說,故鄉的人口現在只剩下兩成。大家都忍受不了橫徵暴斂,逃亡去了……」

    「唉!連年征戰,實在苦了百姓。」

    「小女子家尚還殘存……我家全是女兒,我是長女。不消說,姊妹五個先後都被賣掉了。父母依然留在家中,他們對故鄉的眷戀,您是永遠不會明白的。」

    「你們姊妹五人都不在父母身邊?」

    「是。」女子點點頭,苦笑,「雖說如此,我卻不怨那些為官的。這些都是因為太閣的野心……當然,太閣也並非心存惡意,他也是為了日本。這些我都知道。」

    宗湛吃驚地看了宗室一眼,宗室依然不動聲色。

    「實陳上,島津重臣也在頻頻拜訪治部大人,向大人訴苦。」女子從容道。

    「此事當真?」宗湛驚道。

    宗室輕輕點頭,「聽說昨日也去了一批,新納旅庵、町田出羽、本田六右衛門等人還和治部大人談了半日。」

    「今年真是多事之秋,連年征戰不說,再加上狂風暴雨釀成的洪澇,真是民不聊生啊。」

    「現在難民也還源源不斷。」

    宗湛點點頭,轉向女人,「那後來呢?」

    「治部大人向島津重臣們面授機宜時,小女子剛巧在旁。為了防止領民外逃,治部大人令他們向那些要賣身的百姓收一斗米。老爺子您想,都到了賣兒鬻女的地步,百姓怎還有米?沒有米卻讓人交米,寧願讓老百姓吃泥土,也不許其逃走,這是什麼世道?他們還說,若還有逃走者,就讓裡正代交。這樣一來,裡正只好對村民嚴加看管,不許人逃走……老爺子,小女子身子下賤,無論對方多麼卑賤,是水手還是人夫,我都願意委身於他。小女子是帶著這樣的想法進貴府的。可我從來……未想過要賣身給一個惡魔。」

    宗湛的眼圈不覺紅了,他撓了撓頭,道:「唉,太閣大人也沒留下什麼好禮啊。」

    宗室閉上眼,像是在祈禱。

    「明知一粒米都沒有了,卻偏偏要人交出一斗米!」宗湛長歎一聲,對女子道,「你也情有可原。只是,你若以此為由回來,也有些說不過去。你說呢?」

    女子慌忙拭了拭眼淚,「請老爺子原諒。小女子無話可說,亦無計可施。」說完,她又恢復了剛才的嬌媚,笑道:「不然,您就說是治部少輔大人把我趕了出來。」

    「趕了出來?」

    「是。那位大人還沒碰我,就板著臉問我有沒有毛病。」

    「毛病?」

    「是,小女子身在花街柳巷……」

    「哦,這倒有些道理。那麼你是如何回話的?」

    女子眼神堅定,坦然答道:「我說,大人這般害怕,就讓我回吧。」

    「哈哈……他當然害怕了。你這麼一說,治部肯定無言以對。」

    「不,老爺子想差了。他一本正經坐在那裡,責備我把他當成了什麼人!」

    「哦?」

    「我本想回答說,他身子貴重,要代太閣掌管天下……可若那麼回答,恐會頗為無禮。不過他卻絮絮叨叨訓斥了我近半個時辰。」

    小個子三成聳著肩,在房中訓斥女子的樣子,不禁浮現在眼前。宗湛直想笑。是啊,他那個樣子,連女人都會討厭……宗湛點點頭。「好了好了,你先到一邊候著,我和島屋再合計合計。」

    女子退了出去。宗湛放聲笑了起來,「我心裡是越來越沒底了。」

    島井宗室卻道:「我明白治部轉住我家的原因了。」

    宗湛輕輕擺手道:「我也明白。他是不想讓毛利大人和淺野大人知道他的意圖。估計不久之後,也會以你家不便為由,搬進多多良村的名島城。」

    「神屋先生連這都想到了?」

    「不錯。看來同朝鮮的談判,毫不順利。」

    「是。開始時還想把一位朝鮮王子扣為人質,此外,還想讓朝鮮年年進貢大米、虎皮、豹皮、藥種、蜂蜜等。可事情遠無那麼簡單……」

    「或許太閣已薨的消息被洩露了。」

    「讓王子做人質的事也就算了,唯有進貢一事,關係到朝廷面子,所以幾次三番命令在朝將士和朝鮮談判。可連此事好像也被拒絕了。」

    島井宗室說完,神屋宗湛低頭沉思,「這樣一來,天下便能安定?」

    無論如何,九州都是三成的天下。可是由於此次戰事,局勢大變。肥後宇土和隈本的對立本就甚是尖銳。宇土的小西行長支持澱夫人,隈本的加籐清正則忠於北政所。兩次征朝,二人都爭做前鋒,事事寸步不讓。他們的對立和領民的疲敝,讓島井宗室和神屋宗湛吃盡了苦頭,尤其是在籌集軍餉和糧草諸事上。領民疲敝之狀當然不只這兩家有,毛利、黑田、鍋島、有馬、島津等大名無不深受其累。

    九州諸大名派遣的兵力,數毛利氏最多。因毛利的領地橫跨九州和中國,便出了三萬二千人。其他人亦是不堪重負。島津又弘一萬,加籐清正一萬,鍋島直茂與勝茂父子一萬二千,黑田長政五千,小西行長七千,再加上立花、松浦、大村、宗、有馬等,僅九州地區就出了十萬兵力。

    「各方都來籌集錢糧,弄得我們兩手空空,這也罷了,只要日後天下太平,我們肯定還能賺回來。但再這樣爭來斗去,我們還有何指望?」

    神屋宗湛苦笑道:「以你的判斷,這次收買治部少輔有無不妥?」

    島井宗室悄悄望了望四周。身邊沒人,只有茶釜的水聲在十六疊大的房間裡清晰可聞。「神屋,光悅都說了些什麼?」

    「此人一開始就是德川一途,也深得太閣大人歡心,我卻不甚喜他。」

    「他定是問過京裡的茶屋、界港的納屋與大阪的澱屋等人的意見,才來的吧?」

    「是。你還不甚瞭解這人。我不會把他放在眼裡。」

    「這是為何?」

    「他總是以濟世自我標榜,此次奉北政所命令前來,便是想竭力避免發生衝突。可是,一旦明白衝突不可避免,他竟滿口胡言起來,說反正紛爭早晚要起,不如讓它早些發生,這樣還能早些結束。」

    「他指加籐和小西?」

    「不,是說德川和石田。」

    宗室驚道:「這次可不像早年太閣和明智之爭那般簡單,究竟該支持哪一方,一時難以決斷。若升級為大戰,那些大名們自會變成燒殺戮掠的強盜。百姓的苦日子要沒有盡頭了。」

    「這是光悅說的?」

    宗室並未回答,單是歎了口氣,凝神沉思。

    「你在想什麼?你不會贊成光悅之流的看法吧?」宗湛板起臉道,「破壞簡單,重建卻很難。太閣好不容易締造了這個太平之世,卻要再生變亂。」

    武人只會根據自己的意志和喜好生成派閥,甚至無所顧忌,大開殺戒。可根據利益審時度勢的商人就不一樣了。武將們把商人視為利慾熏心之輩,而在商人眼中,武將則是殘忍而愚蠢的暴徒。宗湛和宗室的眼光和普通商人毫無二致。二人都過分信任秀吉,所以第二次出兵朝鮮時,他們甚至相對落淚。

    「你怎的了,島屋?當前最好的辦法,便是讓北政所和治部少輔和解,然後再通過他們,緩和加籐和小西之爭,也就是說,要消除爭鬥之源。」

    「神屋先生,實在抱歉,能不能再把那女子叫來。」

    「你想親自說服她?」

    宗室重重點頭:「我覺得光悅的見地不無道理啊,神屋先生。」

    「你想讓女人去說服治部?」

    「不。可是,局面會怎樣,歸根結底要取決於治部少輔的器量和才幹啊!」

    「這麼說,要看治部大人能否壓得住江戶的內府了?」

    宗室輕輕搖頭道:「是看治部能否和內府妥協,相安無事。否則,治部必會主動挑起戰事,光悅定是敏銳地洞察了這一點。若起紛爭,大勢未定時,雖然我們離近畿路途遙遠,九州恐也不會有安生日子過。」

    「言之有理。」

    「諸位大名已貧困之極。一旦有意外,便會演變成極其可怕的騷亂。那時,就不只是加籐和小西,還會有不知多少人加入戰局呢。」

    「好了,言歸正傳。島屋,你是想讓那女子助我們打探治部大人真意?」

    「不錯,我們可借此權衡利弊,豈不妙哉?」

    「我明白。我馬上叫她來。你稍候。」說畢,宗湛帶笑起身,親自去叫。

    宗湛出去之後,宗室獨自默默出神。已是十月底,晚秋寒意森森。不久,宗湛與那女人一起來了。

    「聽說島屋先生找小女子有話說?」女子笑著坐下,「如果小女子能被二位說服,那我不如自盡。」她雖是說笑,其中卻隱藏著堅定與從容。

    「你先好生聽著,不必多言。」宗湛笑道。宗室卻一臉嚴肅,道:「小姐,方纔我和神屋商量過,認為還是請你回去一趟較好。」

    「你們怎麼又變卦了?為何不肯放過我這麼個卑微女子,你們到底是何意?」

    「你先莫要多嘴!」宗室厲聲斥責道,「我們若只是把你當成個風塵女子,為何還要刻意把你留下?你之前的一番話,老夫聽得直想掉淚。」

    「巧言令色罷了!」

    「你大概也略知一二。此次開戰前,我便奉太閣之命,派人到朝鮮四處打探情況。」

    「這個奴家清楚。」

    「可我後來卻向太閣進諫,阻止他征朝,還差點因此在京城被殺……這個,想必你不甚瞭解。」

    「七年前,小女子還不在博多。」

    「沒錯。當我冒著生命危險進諫時,亦是悲壯萬分,正如你方才氣憤填膺的模樣……但仗到底打了長長的七年。」

    「這些事小女子不懂。如要讓我回到治部大人身邊,我死也不從。」

    「你聽我說,」宗室道,「一旦生起戰火,九州百姓自會遭受塗炭之苦。可我明明知道這樣的結果,卻無力阻止,我的罪孽太深了!剛才和神屋商議時,才突然意識到這些。」

    「您到底是何意?」

    「小姐,你可知,朝鮮戰爭終於要結束了?」

    「那與奴家又有什麼關係,奴家又不能回到從前。」

    「我們覺得,朝鮮撤兵之後,有內戰之憂。」

    「啊?」女人皺起眉毛,「這、這是真的?」

    「我當然不會騙你。不只是百姓,就連大名們也都被連年征戰拖得苦不堪言。這豈不是要把人逼上梁山?小姐,如再次發生戰亂,手無寸鐵的百姓將會遭受什麼命運?所以,我們無論如何都要阻止這場戰亂,才再次把你請回來。你明白嗎?」

    女子使勁咬著嘴唇,良久無言。

    「無論是農夫還是商家,面對刀槍鐵炮時都同樣軟弱,毫無還手之力,直如狂風巨浪中的小舟。雖如此,若從某處漂來哪怕是一根救命稻草,我們還是會盡最大努力去抓住它,必須抓住它!」

    女人依然沉默。島井宗室沉著臉,向前挪了挪,「剛才我還和你一樣,既擔心,又生氣……可那能有什麼用?我心中萬分難受,卻無濟於事。如今,我覺得自己須做些什麼了,如此,事情或許還有轉機。你方才也說過,這不怨太閣,也並非只是領主的過錯。既然你能明白這些,那能否幫我們一把?方纔你拒絕時,我也從心底感到恥辱。不顧你內心傷痛,硬把你送給治部大人,為了自己,為了博多,我忘記了你的痛苦,我太草率,太魯莽了。不過你若肯答應,阻止這場戰亂便大有希望,老夫才腆著臉把你叫來。」

    聽了這話,女予似緩和了許多。這個要強而潑辣的女子,心裡也燃燒著一股正又之火。她問道:「老爺子究竟想讓小女子做什麼,請明示。」

    「好。是這樣,我們想把你送回治部大人身邊。」宗室小心翼翼望望四周,壓低聲音道,「讓你幫著打探一下,治部究竟有未與江戶內府大人開戰之意。」

    「內府大人?」

    「是,當今天下,德川家康是僅次於太閣的大人物啊。」

    「僅次於太閣?」

    「是。太閣身患重病,內府大人正在京中代太閣掌管天下。若治部大人願意和內府大人友好相處,就不會發生戰事;即使有些騷亂,也成不了氣候。可治部大人若想取代內府掌管天下,日本又將陷入苦海。若再打起來,你比我還清楚結局。只要戰爭還未發生,我和神屋就絕不放棄努力。九州的大名,多半向我們舉過債,因此我們多有交情。怎樣,你願助我們一臂之力否?」

    宗室態度出奇地懇切,讓女子大受感動。

    「請姑娘多些慈悲心腸。」宗湛激動地插上一句。

    女子抬起臉,雙眸滿含熱淚,「話已至此,小女子若再拒絕,便是不識抬舉。奴家答應便是。」

    「真是難為你了。」

    「不,奴家原本抱著必死之心。二位若相逼,我自會一死。你們要是憎恨奴家,奴家在博多也待不下去,所以……」

    「不,不,這都是我的疏忽。見諒,我並不知你的身世。」宗湛取下頭中,尷尬地低下頭,抓撓鬢角,「既是如此,我就給令尊令堂送個好消息,快把他們的住處姓名告訴我。」

    女子不答。看來,她確是要強,絕非只求一己私利的庸脂俗粉。她又道:「小女子到治部大人身邊之後,只需弄清治部大人對內府態度如何?」

    「是。治部大人最近想移到名島城,到時我們自會安排你和大人同行。」

    「那麼……」女人臉上現出迷人的微笑,「我的贖身錢……」

    「當然會一文不少交給你的老闆伏見屋籐兵衛!」宗湛忙道。

    可女人卻道:「小女子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不用你們交了。」

    「什麼?」

    「奴家既然決定要到治部大人身邊,自然會讓大人交錢……否則我也太丟臉了。」

    「哦?」宗湛看了一眼宗室,「真令人吃驚!島屋,你以為如何?」

    「不用擔心。連這點決心都沒有,奴家怎能擔起重任?」女人道。

    「有道理,真令我等鬚眉佩服!」

    女子略帶蔑視地覷了二人一眼,放聲笑了,「小女子還有一事求二位。」

    「你只管說。」

    「我極有可能跟治部一起進京,還請允准。」

    二人不禁睜大眼睛,面面相覷——此女子不愧是博多花魁。島井宗室不禁一拍大腿,連連叫好:「不愧是博多第一,佩服佩服!」

    女子在島井宗室的陪伴下出了宗湛家門,忽又陷入了沉默。她鑽進簷下早就備好的轎子,看都沒看一眼前來送行的宗湛。她心中既痛苦且緊張:自己本不想再回去,可如今還是乖乖去石田身邊,此舉是為了那些背井離鄉的百姓嗎?如是,那麼石田治部少輔不就是罪魁禍首?剛才自己還跟宗湛說,既不憎恨太閣,也不憎恨領主,當然也不必憎恨石田治部少輔。石田也無非被操縱的偶人,但這個偶人卻可能再次挑起事端,點燃戰火……

    所有的船隻都出海了,陣陣瑟瑟的秋風從海上吹了過來。女子盯著轎外,卻只管想心事。

    不僅船隻都向朝鮮駛去,大道兩側到海邊密密麻麻的土窖,全都空了,不用說米麥,就連醬湯、鹽巴、衣料、武器,也都一點不剩裝到船上運走了。可是,那些船果真能順利地將一切送到遠在朝鮮的將士手裡嗎?

    聽說從去年年底到今年春天,守蔚山的官兵連死馬和老鼠都吃光了,還吃了好多天白土。將士們怎能不抱怨?可是他們為何熱衷於發動戰事,讓天下陷入困境呢?

    在十一月初,撤兵的命令一下,所有船隻都被集中起來。船夫當中居然還夾雜著七十多個女人。人們都以為是人手不夠,才把這些女人抓來,可是有人上前一問,她們居然回答,是自願隨鳥羽九鬼嘉隆手下水軍出海。「我們的男人一到朝鮮後,就再也沒回來。為了把他們找回來,才毅然隨軍出征。哪怕只剩骨頭,也要找回來!」女人們乘著船,乘風破浪去了。這些船果真能免遭滅亡,成功抵達嗎?

    人世間的不幸如此深重,或許最終,每個人都無法去怨恨什麼。

    女子出生於薩摩和泉郡的上出水地方。她出生時,村裡尚有五十來戶人家,可最近父親寫給她的信函上卻說,現在村人已經驟減至十七戶。由於父親寧肯賣掉女兒也不願離開故土,現在成了村裡的里正。可是治部說,若村子裡再有一人逃亡,裡正就必須交一斗米。聽到三成這些話,她當即憤然離開。可如今,她卻不得不在宗室的陪伴下返回……

    一旦心中充滿憎恨,女子就堅強起來,無論使用什麼手段,都不會覺得痛苦,她會立刻隱藏起所有的憎恨,展示自己的千嬌百媚……到底是因為什麼罪孽,才有戰爭?惱人的迷惑如蜘蛛網般糾纏著她,轎子卻已在島屋邸前停下了。

    島屋邸和神屋宗湛家極相似,正面寬十三間,縱深三十間,建築堅固。穿過九尺長的土地面房間,便到了裡面。緊靠海濱單築了一座華捨,此便是三成下處。

    「一言不發走了,最好一言不發回去。」聽宗室這麼一說,女子才放鬆下來。

    三成處似有客人,外邊擺放著兩雙麻底草鞋。女子走進外間,故意誰都不看一眼,默默坐在茶台旁邊。

    這座孤立的建築周圍,有十八名武士日夜把守,左首還專門為武士建了一個臨時門房。這卻還不能讓三成完全放心,聽說不久後,他還要搬到名島城去,在那裡等待諸將歸來。

    三成為何不願住宗湛家而轉移到這裡,女子此時似明白了一些:宗湛已把家業完全交給兒子打理,自己專心茶道。茶道禮節不允許帶刀,三成恐是因此感到不安。

    「真是豈有此理!你們難道打算容忍那些行為?」忽然傳來三成的怒吼聲,「伊集院忠棟乃薩摩的頂樑柱,太閣大人也曾多次褒獎過。島津龍伯義久怎能對這種行為坐視不管?」

    聽到這話,女子知道今日的訪客還是島津老臣,便是伊集院忠棟和町田出羽。忠棟還在不住申辯,只是聽不清楚在說什麼。

    「我雖身在博多,京城和伏見的所有事情卻瞭如指掌。龍伯是不是也頻繁出入內府官邸啊?只是拜訪內府倒也沒什麼,不會引起非議。可我聽說內府也特意去拜訪龍伯……身為島津族人,若是主動邀請內府,事情就沒那麼簡單了。」

    一聽見「內府」二字,女子立刻豎起耳朵。

    「你聽著,內府根本不把幼主放在眼裡,他是一隻覬覦天下的老狐狸,私下受到種種非議。可是龍伯卻趁著三成不在,秘密和這樣一個人來往。這種事傳出去好聽嗎?聽來似乎島津氏也在向內府獻媚……你覺得這樣做,對得起太閣大人嗎?」

    看來,朝鮮的島津又弘之兄義久似在京中和家康有來往,三成正在嚴厲斥責義久。

    女子不動聲色,把茶倒進三成愛用的曜變茶碗,高高端著,恭恭敬敬走進房裡。她早就作好了挨罵的準備,若遭到申斥,便立刻退下,可即便如此,起碼也能親眼看到三成與島津老臣在一起。

    在三成面前,伊集院忠棟俯首帖耳。說起來,忠棟在薩摩也和島津一樣,生於令百姓如雷貫耳的名門。女人進去後,三成只是圓瞪雙目,瞥了她一眼,並未斥責,大概是談話已到了尾聲。

    「在下會把大人的意思好生轉達給我家大人。他到底出於何種考慮和內府交往,在下也是一頭霧水啊。」忠棟說完,隨行的町田出羽也誠惶誠恐低下了頭。看來,這二人一到三成面前,就自慚形穢了。

    「你最好嚴厲警告他,為了島津氏,不要去做那些可能招致世人誤解之事。明白了?」

    「遵命!那麼,恕在下先告辭。」

    「百姓逃散的事,定要嚴辦。」三成邊說邊立起身,把二人送到廊下。雖然一直在大聲斥責,可他心情似乎不壞。回來之後,他依然挺著胸,端起茶碗,盯著女子道:「你剛才去哪裡了?」

    「啟稟大人,剛才去神屋先生家了。」

    「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能外出。你去那裡幹什麼?」

    「奴婢怕在大人身邊侍候不便。希望大人今後能稱呼奴婢本名阿袖,為了商量此事,阿袖我去了神屋先生家。」

    「阿袖是你的本名嗎?」

    「是,是雙親為奴婢取的名字。」

    「你說你生在薩摩?」

    「是。薩摩的出水。」

    「出水?這麼說是又弘的領地,前些年作為公領時,我還治理過那裡。」說著,三成又想起阿袖方纔的話,「你剛才說商量?」

    「是。」

    「宗湛對你的想法毫無異議嗎?」

    「不。」

    「難道沒談成?你這個笨女子。」治部面無表情地放下茶碗,「是不是想讓我來給你收拾殘局?」

    「大人明鑒!」阿袖心裡吃了一驚,馬上裝出一副令人心醉的嬌態。三成實在聰明,一不留神,她的想法就會被看穿,令事情一件件敗露。而他一旦較起真來,就會囉嗦得讓人厭煩。她遂道:「奴婢確想讓別人稱自己為阿袖。」

    「不必擔心。你已經是阿袖了。」

    「哦?」

    「剛才我已經把伏見屋籐兵衛和惠比須屋從柳町喚來,賞了黃金。這種女人之事若還讓神屋操心,成何體統?」

    阿袖好大工夫才明白過來。為了面子,她一度拒絕由宗湛支付的贖身錢,早已通過三成之手交到妓院……三成恐是出於這樣的考慮:若接受了別人送來的女人,反而不利於行事。阿袖不由渾身發抖:這人不會喜歡上我了吧?

    「我已經碰過你的身子了。被我治部碰過的女人,怎能讓她再回青樓?」

    「啊……」

    「你不用害怕。我沒有那麼多工夫來享受女色。」

    「大人可是太閣的心腹啊。」

    「你叫阿袖?怪名字。」

    「奴婢不喜歡被人叫作小姐。」

    「叫阿袖好?」

    「是。」

    「你不要太得意。我本以為你不回來了,便把伏見屋叫了來。可你又回來了。你到底還是個女人啊。」

    這番話聽得阿袖腦中亂作一團,一頭霧水。三成究竟是諷刺還是揶揄,抑或是真心話?正當三成擔心她不會回來時,她卻又回來了,於是他放心了?或者正好相反,三成本以為她不回來了,便趕緊把贖身錢全都交了,以痛痛快快了結此事,不料人又回來了,只好認下?

    阿袖前日曾經委身於三成,他後來竟一本正經訓斥了她半日,真是膩味透頂。他蠻橫無禮,狂妄自大,高高在上,和他親近簡直索然無味。可就是這個人,今天竟顯示出如此冷靜而敏捷的魄力……想到此處,阿袖心中一動。儘管他同意叫自己阿袖,可絕不能讓她改變心志。值此關鍵時刻,傅多的花魁怎會忘記看家本領?對手發起猛烈攻擊時,若與之針鋒相對,必會一敗塗地,不如索性示弱,讓人先自喜一番,方為上策。她遂道:「阿袖並非那般低賤女子,只想服侍大人……」

    說話間,阿袖忽然覺得,眼前這小個男人絕非一介凡夫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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