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8·梟雄歸塵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暗雲湧動
    慶長三年八月二十九,石田三成在淺野長政和毛利秀元的陪伴下向博多進發。人們彷彿早已等不及似的,三成剛一出發,到伏見德川家康府邸拜謁的客人就一下子多了起來,不只是出征到朝鮮的諸將家人,甚至連公卿、僧侶都攜帶禮物前去。對於這些訪客,家康盡量嚴肅對待,因他深知這些人來訪的目的。

    天下已經易主……人都以為家康定喜歡聽此言,而實際上,再也沒有比這更令家康苦惱的了——三成和澱夫人就是因此才猜忌他。家康認為,當前要做的,是盡量避免招搖,以免人心動盪。一旦生起謠言,流傳到朝鮮戰場,會給撤兵帶來滅頂之災。

    這日,家康冷冷地把客人打發走後,剛回到房裡,秀忠之妻阿江與便領著蹣跚學步的千姬來了。由於嫁過好幾次,生了不少孩子,澱夫人的小妹阿江與看上去比姐姐還要蒼老許多。

    「你們過來了。好好,過來讓爺爺抱抱。」家康朝年輕的側室阿龜努努嘴,「把孩子抱過來。」

    「是。來,千姬小姐。」阿龜抱起千姬,剛要交給家康,沒想到千姬忽然像是被火燒著似的,手舞足蹈哭了起來。

    「怎麼了,不喜歡爺爺?」

    「大人今日臉色不好,小姐恐怕……」

    「哦?他們淨跟我說些無聊的話。好吧,交給她母親。」家康略尷尬地把手從千姬身上拿開。比起幾個側室,兒媳阿江與反而顯得更為蒼老,這讓家康心裡實不是滋味。

    「阿千,你怎麼了?不是哭鬧著要到爺爺這裡來嗎?」阿江與接過千姬,哄了起來,「阿千不哭,不哭,笑一笑,笑著要爺爺抱,乖。」千姬漸漸停止了哭鬧。

    這個女人真會哄孩子……家康正想著,阿江與渾身散發著乳香,來到他身邊。「好了,不哭。已經笑了。請爺爺抱一抱。」

    果然,家康再伸出手時,千姬也不哭了。家康苦笑了,「哦,好孩子,好孩子。阿江與,你今日找為父有事嗎?」

    「父親,媳婦能不能帶阿千回一趟江戶?」阿江與落落大方地問道。

    家康只「晤」了一聲,既沒答應,也沒反對。阿江與為何要帶千姬去江戶?家康一時沒想明白她的意圖。當前,為防萬一,須讓秀忠返回江戶。可阿江與在這邊既有同胞姐姐,又有前夫之子,澱夫人也時常以秀賴的名義給千姬送些玩物點心之類。因而,即使秀忠要帶她去江戶,她也該托辭留下,才合常理。

    「你真想去江戶?」

    「是。媳婦不在身邊,中將大人定有諸多不便。」

    「唔。」家康應一聲。他深知阿江與確在悉心照料秀忠。甚至有女人在背地裡議論:「少夫人似不想讓其他女人接近中將大人啊。」

    「那還用說!中將不納側室,她才能獨享專寵。」

    「是啊。生怕讓人搶去不還。」

    對於這些沸沸揚揚的議論,家康喜憂參半。妻子深愛丈夫,當然無可厚非。可女人的忌妒和獨佔欲,有時卻會把男人置於進退兩難的境地。家康便是一例——年輕時的家康,曾深受築山夫人忌妒之苦。

    「您答應了嗎,父親?」阿江與看著家康懷裡滿臉不安的千姬,問道,「中將大人說了,只要您答應,他就沒有意見,所以媳婦也想去江戶看看。」

    「可秀忠這次回去,與以往情形大別。」

    「難道會有騷亂?」

    「這倒不至於。只是……」家康一邊把千姬交還阿江與,一邊說道,「只是若世人知中將連家眷都帶回了領地,你知會帶來多大影響嗎?」

    「媳婦想說的也正是此事。」阿江與彷彿早就在等著家康之言,道,「人們會說,中將帶著妻兒回到了領內……反倒會安定人心。」

    家康這才露出笑容,「你難道就不願離開中將半步?」

    「父親……」

    「這次就算了吧。太閣葬禮時……」家康使了個眼色,「到……到時,中將也必須趕回來。只半年,你且忍耐幾日。」

    聽家康這麼一說,阿江與不滿地垂下頭。

    看來另有隱情……家康又笑了。「你是不是一刻也放不下中將?」他極其少見地開起了玩笑。

    「父親!」阿江與頓時面紅耳赤。一旦害起羞來,她就顯出與實際年齡相符的年輕。「實話告訴父親,確另有隱情。」

    「我猜也是。你且說說。」

    家康早就看出阿江與和其姊澱夫人一樣,是個心高氣盛的女人。但澱夫人深受秀吉寵愛、又是秀賴生母,向來我行我素、隨心所欲,而阿江與則已嫁過好幾次,行事小心翼翼。

    「父親,中將這次回江戶,是不是為了防備會津的上杉……」

    家康忙舉手止住她,警惕地望了一眼四周。立在身後的鳥居新太郎立刻心領神會地走到院子裡望風。室內除了他們,只剩下千姬和阿龜二人。家康才道:「這是中將告訴你的?」

    「不,是姐姐身邊的親信饗庭局說的。」

    「她對你說了些什麼?」

    「她說,石田治部少輔已派遣密使到會津的上杉處,要上杉火速進京。她要我多加小心。」

    「哦?」

    「據饗庭局說,上杉大人一旦進京,這座府邸恐怕要受到襲擊,因此囑咐我,切切多加小心。」

    「襲擊?」雖然家康故作輕鬆應了一聲,卻隱藏不住眼裡的焦灼。

    「是。襲擊者既非上杉,也非石田,而是另有其人。而且,無論發生怎樣的不幸,都非上杉大人的過錯,也非治部大人的責任。饗庭局擔心有人居心叵測,便把這事告訴了媳婦。此事連姐姐都不知,是饗庭局給千姬送點心時說的。」

    「故你覺得待在這裡危險,要回江戶?」

    「父親……」阿江與令人意外地著急,「媳婦雖然淺陋,卻也是中將的妻子。若真有人心藏禍心,實在殘忍。所以,媳婦想把阿千也帶去,不留在府邸。這樣,或許能夠引起歹人注意,因此打消念頭。出於這樣的想法,媳婦才……」

    「哦。」家康重重點了點頭,不論傳言真偽,真相已有了些頭緒。三成自己不在時,卻把上杉景勝悄悄召進京城,令其負責京城守備,這樣,既可防備家康圖謀不軌,也可派人刺殺他。不管成敗,景勝和三成都裝不知,事情便可不了了之……家康裝作不解地深思起來:「居然有這樣的傳言?」

    「父親,媳婦能不能一起去?」

    阿江與又催了一遍,直盯著家康。她一臉堅定,儼然一個爭強好勝的女人,和澱夫人一模一樣。

    秀忠定是被這種氣勢折服,難以拒絕,只好答應,一旦家康允許,便會帶走她。家康卻道:「我並未說你的話可信。」

    「這麼說,您還是不讓媳婦與中將同行?」

    「不。」家康笑道,「若你只是因為不願離開中將,想照料他,我倒可以答應你。」

    「……」

    「作為妻子,誰也不想離開丈夫,此乃人之常情。身為長輩,我不能不答應。可你若有其他想法,我反而不好答應。」

    阿江與吃了一驚,連呼吸都急促起來。顯然家康的回答和她預料的完全相反。她原本以為,只以依戀丈夫為由,定被家康斥責,一旦家康見她還有更深遠的考慮,便會欣然答應。

    家康似看出了阿江與的困惑,道:「阿江與,身為女人,偶爾與丈夫談談自己的主張尚可,可是絕不能逼迫丈夫就範。是否採納女人的意見,應由男人來決定,作為賢內助,只要善意地提醒丈夫就足夠了。」

    「是。」

    「如果事事強迫丈夫,男人會不知不覺變成一個事事徵求女人意見的無用之人。這樣,就不是賢內助了。女人的強大會削弱男人,你一定要注意。哈哈……若是這樣,你也會被丈夫厭棄,一生不幸。」

    「是,父親。」阿江與向前靠了靠,兩手伏地,「父親是否已經看透,伏見和京城不會出事?」

    「即便出事也無妨。無論哪裡發生什麼樣的騷亂,我都會讓它平息下去,這才是男人當做之事。女人雖能敏銳地察覺男人的遺漏,卻往往看不到全局。不必擔心,若現在世上真有騷亂,便是我和中將施展身手的機會。因此,明智者絕不會輕舉妄動。按兵不動時,我便是忠厚老實的內府,而一旦有人故意挑起騷亂,我就會成為天下最兇猛的老虎。不管是誰,只要明白事理,就絕不會讓我露出牙齒。因此,你只管放心便是。」家康平靜地說著,露出微笑,「你的聰明勝過男子。你想讓中將攜妻兒返回江戶,以讓世人以為,可能發生暴亂,一定有什麼陰謀詭計……這種想法,只是彫蟲小技。」

    阿江與咬著嘴唇,垂頭喪氣。她本想讓公公認可自己的才氣,借此穩固地位。正如家康所說,倘若現在有人膽敢掀起動亂,無異於主動給家康父子機會。這一點,阿江與也十分明白。她費盡心思想出的主意,竟被家康譏為彫蟲小技,她一時難以接受。

    「阿江與,中將雖然生性溫和,可他思量問題絕不膚淺。你要明白這些,好好做個賢內助。」

    「是。」雖然嘴上應著,阿江與並未立刻退下,「媳婦完全明白了,媳婦就留在這裡。」

    「如此甚好。哈哈……有空我得跟中將說說,他絕不能攜女子去江戶。」

    「父親。」

    「嗯?」

    「聽了父親的話,媳婦就放心了,即使府裡受襲也無礙。可是,媳婦還有一事要請父親指教。」

    「你說說看。」

    「父親,人都是那麼老謀深算嗎?」

    家康一臉輕鬆,道:「你是想說,我為何既是忠厚正直的內府,又是天下最可怕的老虎?你想知,人是否城府愈深,就愈識時勢?」

    「是。世上總會有一些自不量力的兔子,故意來向老虎挑釁。」

    「是啊,但這不甚可悲,可悲的是對情緒不加節制,昏了頭腦。」

    「既然這樣,我就放心了。那麼,恕媳婦先告退。」阿江與輕輕抱起千姬,就要離去。

    家康的表情嚴肅起來,「阿江與,你這就走?」

    「是。聽了父親的教誨,媳婦明白了許多,便……」

    「我不忍看剄女人太要強。你且等等。以你方才言,你認為誰是兔子?」

    阿江與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兩手伏地,抬起臉來,「請父親見諒。媳婦也是衝動之人,還不夠成熟……方纔所言的兔子,絕不是指石田、小西,亦非新莊、島津、細川、有馬等人。媳婦並未指任何人,只是想知道,父親是否允許媳婦一時衝動……」

    家康默默看著阿江與。她的要強和執著,決不亞於其姊澱夫人。想到這裡,他沒有貿然開口。他知這種性子的女人極難對付。如果讓她產生反感,她就會愈加牴觸;相反,一旦把她感化,她就會成為難得的賢妻良母。從前,家康亦是由於公務繁忙,無暇顧及築山夫人,築山竟變成一個惡妻。現在看來,造成這種結果的,其實完全是家康本人。如果他方法得當,築山完全可以成為賢妻。家康不免感慨道:「阿江與,你生來就擁有超凡脫俗的目光啊。」

    「啊?」看到公公已改變了看法,阿江與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你要養育阿千,目光還這麼長遠。」

    「父親過獎。媳婦覺得,無論誰是兔子……」

    「我知,我知。你方纔所言確大有道理。若是太閣,定當即讚不絕口。你說得不錯:不主動跑到老虎嘴邊,讓老虎咬一下,就不知自己弱小的人,實在太多。因此,為父才說人易衝動。」說著,家康微微一笑,「只是我不像太閣那樣善於誇人。即使心裡贊同,我亦只繃著臉沉默不語。聽了你方纔所言,我似恍然大悟。」

    「啊呀,父親,您不要說了……父親太抬舉我了。」

    「這絕非抬舉。既然我代太閣掌管天下,就須認真思量。你剛才所說的那些兔子,如何讓他們在還沒被老虎咬到時,就意識到自己的軟弱呢?若不能讓他們清醒,他們還會跳出來,我就須去咬他們。一旦咬將起來,勢必天下再亂。我若不能及時平亂,威望自會劇降……你給了我很好的提醒:石田、小西等人姑且不論,新莊、島津、細川、有馬等,我哪怕主動示好,也要努力讓他們皤然醒悟。」

    阿江與不覺雙頰泛紅,方才要強的眼神也變得溫柔起來。

    「你告訴了我一件要事,知道嗎?」

    「父親過獎了。」

    「只是,我希望你不要變成老虎。一旦被別人看成了老虎,不只是中將,就連中將身邊的親信,都會對你敬而遠之。」

    「父親,您又說笑。」

    「我並非說笑,我說的是真話。」家康慈祥地笑了,「你變成可怕的老虎,男人們就會對你敬而遠之。呵呵,這些,你一定要留心啊。說這麼些,我可能有些過了。你帶阿千下去吧。」說完,家康摸了摸千姬的頭,瞇起眼睛笑了。

    阿江與母子退下,阿龜不禁撲哧笑了。這個年輕的側室也十分要強,甚至有些過於敏感。

    「有何好笑,阿龜?」

    「不敢。妾身只是對大人的高明深感欽佩。」

    「胡說!你以為我那些話只是說給阿江與一人聽的嗎?」

    「不,妾身知道,這也是故意說給我聽……」

    「我最不喜褒揚人。」

    「是。」

    「真正值得褒獎之人,在這世間並不多見。隨意褒揚人,就是對他人盲目追從,是對人的侮辱。」

    阿龜大吃一驚,慌忙抬頭看看家康。年輕的她誤以為家康今日心情很好,便想奉承幾句,可沒想到竟招致如此強烈的反應。家康看到阿龜表情緊張了起來,遂緩和語氣道:「你遲早也會生兒育女,到時候可不要胡亂稱讚人。」

    「是。」

    「太閣雖好,我卻最受不了他喜稱讚人的毛病。」

    阿龜規規矩矩坐到家康面前。她表情生硬,動作死板,看上去不像是側室,倒像一個被強令坐在嚴師面前的小女子,樣子甚是招人疼愛。家康感到有些難為情。雖說自己與她乃是夫妻,但年齡的差別總讓人尷尬。因此,他須把她培育成一個賢良的女人,方能消除彼此的尷尬。

    「不要輕視別人。辱罵和斥責也應盡量避免,那樣反而會讓你失去自信。可是,過分的稱讚也會帶來同樣的惡果,也是不負責任。當受到褒揚時,大多數人都會像狗一樣高興地大搖尾巴。太閣深諳此道,把它當成籠絡人心的手段。我卻不同,我不會輕易褒揚別人。」

    「妾身似乎有些懂了。」

    「雖不能隨意褒揚他人,但身為人上之人,必須深諳慰勞和安撫的要訣。」

    「哦。」

    「我剛才就安撫了阿江與。當然,我不是在不負責地褒揚她。我用溫和的話讓她打開心扉,找到自己所長與不足。這怎能說是褒揚呢?」說到這裡,家康露出笑容,「好了,你給我倒杯茶吧。」

    在家康的諄諄教導下,阿龜終於安下心來。此時,鳥居新太郎進來稟道:「長束大藏少輔大人前來拜訪。」

    家康有些納悶,「你可問過他有何事?」

    「問了。他說需和主公面談。」

    「好吧。引他進來。上茶。」

    長束正家發現自己被引到了家康臥房,似甚為吃驚。他早就聽說,若非和家康關係非常親密,絕不會輕易被讓到臥房。但他顧不上客套,剛一進來,便不禁憤憤道:「真是過分!果然連日常起居都在人監視之下!」

    「給大藏大人上一杯薄茶。」家康並未回答正家,而是對坐在外間茶台前的阿龜吩咐道,然後才轉身面對來客。鳥居新太郎自覺地坐到一邊。

    「最近來我這裡的客人也多起來了,大藏大人。」

    「我正為此事而來呢。想必這座府邸給內府帶來了諸多不便。」

    「雖說如此,可又不能讓人把自己的府邸讓給我啊?你是不是有什麼好主意?」

    正家慌忙垂下眼睛,道:「此前見到澱夫人,夫人曾與我提起過此事……」他生怕家康率先提出此事。

    「澱夫人?」

    「是。澱夫人說內府比誰都重要,她擔心德川府發牛意外。」

    「真是讓夫人費心了。」

    「夫人說,請大人立刻在向島新建一座府邸,搬遷過去。萬一內府的安全出點差池,那才是幼主之不幸。」

    「這麼說,是有人想取我家康性命嗎?」

    「不,大人誤會了。夫人到底是女人,容易擔心。」

    「真是讓夫人費心了。」家康重複了一遍,又道,「那麼我欣然接受夫人的好意,待治部等人從博多回來之後,就開始動工吧。」

    家康的回答太乾脆,正家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支吾道:「實際上,關於此事……」

    「先喝口茶吧。」

    「是。」正家接過阿龜遞過來的茶碗,鬆了幾氣,「夫人還說,要在石田大人不在時搬過去。」

    「哦,夫人真這麼說?」家康一面有滋有味地啜符茶水,一面瞇著眼睛道:「夫人對具體情況不甚瞭解,這我可以理解。請你轉告夫人,就說家康會在治部回來之後再破土動工。怎麼說建府邸也非尋常小事,若治部因此不快,反而不好。」

    家康寥寥幾句話,巧妙地將事情搪塞了過去。心性愈明敏的人,就越易被這種場合下的氣氛所感染和支配。長束正家本以為自己不會受到家康之回答的束縛,卻還是被束縛住了。他道:「難道內府對治部心有懼意?」

    家康似漫不經心地搖頭道:「哈哈,這種做法,你們不也常有嗎?」

    「我們?內府以為,我和治部一途?」正家的看法和三成並無太大區別,看到家康大有戒心,他還是禁不住說漏了嘴。實際上,家康對三成的戒心,和正家等人的碌碌無為不無關係。

    家康亦似吃了一驚,打量了一眼正家,「這麼說,你認為我應立即準備搬遷?」

    「是。世人最擔心的,就是治部和內府的關係啊。」

    「唔。因此,即使讓治部心存疑念,我也要立刻搬過去?」

    「我以為,夫人提出此事,恐怕就是擔心那些仰慕治部的人,萬一真誤以為二位大人不和,趁治部不在,闖進貴府惹出亂子。」

    「哦。」家康佯驚一聲。澱夫人這麼想不無道理。倘若現在天下大亂,最大的受害者就是秀賴。可同為五奉行之一的長束正家居然會讓家康提防三成,實在令他深感意外。「這麼說,我最好是趕緊行動?」

    「正是。內府想一想,此事確須避開治部而行。」

    「既然你都這麼說,那我當好生思量。」

    家康不動聲色道,等待正家回答。正家為何這麼說?實在事出意外,家康覺得須弄清楚。

    「其實,我並不認為治部對內府懷恨在心。」

    「哦。」

    「他只是在不知不覺間,對內府產生了些牴觸……想必內府也清楚,世人恐也是這般認為。」

    「或許吧。」

    「但世上卻會有一些有勇無謀的追隨者出頭……」

    「為了向治部表示忠義,就來向我行些魯莽之事?」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出現這樣的事,恐怕也會給治部帶來麻煩。但內府卻也不得不防。」

    家康納悶起來。正家先是讓家康提防三成,之後又為三成辯護……既然他出爾反爾,那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家康遂道:「你說得十分在理,多謝關心。只是,我還是覺得,此事最好等治部回來再議。」

    於智謀上,正家和家康的差距就如同孩子與大人。家康會發怒,也會斥責人,只是當事情無關緊要時,他就沉默不語。這般行事的他,在別人看來,要麼是一無所知的愚人,要麼是事事都瞭如指掌、卻故意裝瘋賣傻的老狐狸。石田三成就把家康看成了後者,一直對他懷有極大的反感。而在正家眼中,家康卻如前者。

    正家咂著舌頭,向家康靠了靠。他認為,家康真不知三成懷恨在心,自己最好給他提個醒,這對避免騷亂不無益處,遂道:「若治部大人回來後反對內府搬遷,內府將如何應對?」

    「真那樣,拆了府邸也無妨。」

    「可我並不這麼認為。」正家明顯有些著急,「若治部一反對,內府就讓步,似有不妥。雖世人均認為內府寬宏大量,不願招惹是非,可也有人會持相反意見。」

    「哦?」

    「人們定會說,比起內府,還是治部佔上風。這樣一來,那些有勇無謀之輩,就會越發看輕內府,不定生出什麼事來。」

    「世上竟有這種人?」

    「世人多喜盲從,真正具慧眼之人少之又少。」

    「是啊,這些傳言也夠人頭疼的。世人都認為治部和內府的衝突在所難免,至於他們會怎麼做,我剛才也透露過,那些有勇無謀之徒……」

    家康抬手打斷正家:「大藏,我甚是感謝你對我的關心,家康會牢牢記住。可是,儘管世上有流言,我還是盡量避免與治部大人疏遠。因此,你先和增田右衛門商議,若右衛門大夫也同意,就馬上開工。這世道不讓人安心啊。」

    二人的對話就此結束了,長束正家輕而易舉便被家康打發掉。讓他去和增田長盛商議,這是多麼辛辣的諷刺——家康的意思很明顯:這件事正家一人說了不算,還需要他和增田長盛商量,只有兩個奉行都同意了,自己才會考慮。這種做法,和對待一個孩子無異。

    可正家卻不這麼認為。他以為家康懼怕治部。但如果二人真的發生紛爭,三成的實力卻根本無法和家康比擬。這樣說來,今日也算沒白來……想到這裡,正家不禁暗中笑了——無論如何也要說服增田長盛,讓家康破土動工。

    在交涉當中,若雙方都覺有收穫,便稱得上是成功。正家認為此次拜訪讓家康成了知己,自以為滿載而歸。

    正家剛一走,家康便笑了,「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大人說什麼?」正在收拾茶碗的阿龜問道。

    「我不像太閣,不是太陽。」

    「大人是什麼?」

    「我現在只是月亮,且是漫天烏雲之中的月亮。」

    「月亮?」

    「沒錯。雲彩不同,我的模樣也有別。上弦月、下弦月、新月、殘月,只是,怎麼看都不像是滿月,周圍的雲層實在太厚了。」家康板著臉垂首道,「你看,雲彩又追過來了。這次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樣的雲。」

    說話之間,外邊果然傳來腳步聲,在走廊停了下來。不待人通報,拉門就被打開,探頭進來的乃是本多正信。「大人,又有兩位客人前來求見。」

    「是誰?」

    「茶屋領著本阿彌光悅。」

    「茶屋和光悅?好,快快請進。這塊雲彩不會招來狂風暴雨。」

    正信出去之後,阿龜忙把侍女叫來準備茶點。日已西斜,走廊對面,廚下不時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

    「我們來遲了。請大人見諒。」跟著正信進來的茶屋四郎次郎擦了擦額上的汗水,恭恭敬敬施了一禮。低頭時,他兩鬢的白髮已清晰可辨。「本阿彌光悅說有要事非見大人不可,便未考慮時間是否合適……」

    茶屋說話時,光悅卻抬著頭,以銳利的目光直盯著家康,也恭敬地施了一禮。

    「這麼說,你們二人這次要說的事不同尋常?」

    「是。小人奉命要急忙趕往博多。」光悅道。

    「奉命?」

    「是。小人奉命前去送東西。」

    「奉誰之命?」

    「恕小人無可奉告。此人把我叫到大阪,讓我攜此短刀到博多的神屋宗湛處。」光悅一本正經道。

    「哦,北政所要送宗湛短刀。」家康若無其事道,「那太好了。讓你捎什麼口信?」

    儘管家康說出北政所之名,光悅卻並不驚慌。他早就料到,家康定能猜出此人。他以敏銳的目光緊盯著家康,道:「她擔心博多會發生激烈衝突。」

    「衝突?」

    「是。石田治部大人和從朝鮮撤回的武將……尤其是加籐主計頭……」

    「晤。這種擔心不無道理。但又怎樣?」

    「她讓小人趕赴神屋宗湛府邸,拜見淺野大人,把親筆信交給大人。」

    「是瞞著治部嗎?」

    「是。萬一發生不測,要果斷採取措施,不讓紛爭洩露出去。一旦洩露,雙方就會添柴加薪,令火勢越燒越猛,極有可能無法收場。」

    「她真這麼說?」

    「不,這只是光悅的推測。」

    家康輕輕點點頭,看了看茶屋,「看來,清正與夫人經常聯絡。」

    「是。加籐大人忠厚正直,不僅音信不絕,還時常送些土產……似都是經由宗湛之手。」

    「這麼說,夫人已經察覺要起紛爭了?」家康頻頻點頭,道,「光悅,你把東西送給神屋後,立刻就趕回?」

    「不。」光悅使勁搖搖頭,「小人打算一直待在那裡,直到在朝將士都回來為止。小人還要為諸將打磨武器,然後才回京。」

    「這也是夫人的命令?」

    「是。夫人令我諸事都要和神屋商量,盡量避免雙方發生衝突。並且,還要內府……」

    光悅剛說到這裡,家康抬手打斷了他:「她不至於令我也去一趟吧?」

    光悅慌忙看了看茶屋。看來,北政所果然有此密令。

    「不,這只是光悅的一己之見。」茶屋慌忙插了一句,「光悅告訴在下,他奉密令趕往博多,於是我建議先見見內府,請內府賜教……我們便一起來了。」

    「言之有理。」家康使勁點了點頭,「此事若讓家康知道了,會帶來極大麻煩,你定要把這個意思與宗湛說清楚。」

    光悅口中稱是,表情卻顯得相當不服,「這麼說,小人不能告訴宗湛,說內府和北政所都在擔心?」

    「當然不可!」家康厲聲斥道。看來,自信的日蓮宗信徒光悅,遠不及茶屋四郎次郎老練。

    被家康一頓呵斥,光悅的臉驀地紅了。「雖然光悅對太閣心有不服,可對內府卻始終心懷敬意。」

    「這和你此行有何關係?」

    「大人差矣,正因為對大人懷有敬意,小人才特意前來拜訪。難道內府對石田、加籐之爭就聽之任之?」

    家康不禁微微苦笑,「若我這麼說,你又能如何?」

    「小人非常吃驚。難怪世上有不少傳聞,說內府故意讓石田和加籐相爭,好在一邊坐收漁翁之利。」

    「等等,光悅……這難道也是北政所所言?」

    「是,是這麼說的!」光悅越說越激切,「我家世代信奉日蓮宗,說話從不遮遮掩掩,隱瞞真相。此次從朝鮮撤兵,風險極大,稍有閃失,便會天下大亂。故,趕赴博多之前,小人想知內府真心,便毫不猶豫前來拜訪。如今看來,內府根本不把石田、加籐之爭當回事。」他慷慨激昂,擲地有聲,「從北政所身上,在下深感她憂國憂民,絕不會放任不顧,小人才義不容辭接受命令。」

    「哦,好個日蓮宗信徒。看來,為了『立正安國』,你連家康亦不放過?」

    「這……不,若小人言語有所冒犯,還請內府見諒。」

    「你聽著,光悅!實際上,德川家康也和夫人意見一致。只是一旦讓三成獲悉,北政所乃是和家康商議之後才派你前去,他會作何設想?」

    「此事只有我們幾人知道,有何不妥?」

    「你想得太簡單了。不定什麼時候,事情就會洩露。並非我不信任你……你聽著,光悅,把你派往博多去的,只是北政所。若讓人知道家康和她商議過,必會帶來極大麻煩。你也瞭解三成的脾氣,一旦讓他知事情真相,他定會以勢壓人,這樣反而會火上澆油。如此一來,事情便違背了北政所意願,也背離了家康初衷。故,請莫要再談此事。你只需清楚,你乃身負重任趕赴博多的使者,便已足夠。即使我幫你出謀劃策,也只是因為你是使者,僅出於你我之間的交情。」

    聽了這番話,光悅看了一眼茶屋,他已徹底明白了家康的心思,面有愧色。

    「光悅,大人一番話。讓你大長見識了吧?」茶屋四郎次郎面無表情道。

    「是,光悅茅塞頓開。」光悅倒身便拜,「方纔小人實為妄言,請恕小人無禮,請內府大人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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