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關白秀次的陪同下,豐臣秀吉一行暢遊了吉野,並於文祿三年三月初三從吉野趕赴高野山青嚴寺,拜祭秀次的外祖母。
太閣和關白在吉野的遊玩並不令人滿意。與隊列的華麗和酒宴的盛大相比,二人顯得並不協調,總有些冷漠之感。天公似也不作美,冰冷的春雨無情地敲打著漫山的花,攪了眾人的雅興,所以,這兩日一行人只好待在房內,以欣賞茶藝和觀看能劇消磨時光,氣氛自然不免有些沉悶。儘管秀吉頗為熱心,開口閉口直叫「關白」,秀次卻毫不掩飾戒心。
「我真有那麼可怕嗎?」
「那還用說。我從小就被舅父訓斥,您一直十分嚴厲。」
「可關白不也常跑到我懷中撒嬌嗎,那時我抱著你,不知有多高興呢。」
「可您如今已有了阿拾。」
就這樣,父子倆不無隔閡地趕赴高野山。在那裡,秀吉向各處寺院捐贈了大批財物,還答應為高野山修建二十五座伽藍,這讓滿山的僧人大吃一驚。
「這是我們父子的一點心意,對吧,關白?我覺得這還有些少呢。」說完這些,秀吉匆匆下了山,經兵庫回到大阪。
此後,秀吉食慾日漸不振,還常說頭疼。伏見築城,與大明和朝鮮的談判,這次吉野、高野參拜時許諾的寺院修築,已夠讓人心煩了,再加上秀次、阿拾帶來的難言之痛,都在無情地啃噬著秀吉的軀體。
回剄京城,四月初二,秀吉又和秀次在施藥院會了一面;四月十一,秀吉贈給秀次仙鶴;四月二十八,又安排秀次和阿拾在大阪城見了一面;二十九日,由於不堪勞頓,秀吉趕赴有馬溫泉療養。可是,太閣與關白走得愈近,世間的傳言就愈多。世人都以為,二人的矛盾已經難以化解,真是不可思議。
「為了與關白和解,大人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可為何還有人在散佈可憎的謠言呢。」北政所憂心忡忡。
特意為茶茶建的澱城被拆除,因為產下阿拾的西丸夫人,已沒有回到澱城的必要。她將和阿拾一起移居新建的伏見城,與太閣住在一起。再過不久,恐怕連關白的聚樂第也會被拆除。
七月末的一日,聚樂第德川府內,家康正和秀忠、茶屋四郎次郎及木實悠閒地吃著茶。作為探子,即使家康不在,茶屋也一直為京中的秀忠打探各種消息,同時,他還常常調解各家關係。今日,他特意來向家康稟報一個消息:在上總小磯養老的本多作左衛門故去了。作左衛門生前一直侍奉家康之子秀康——已過繼給秀吉做養子,當時任下總結城城主及中納言,年俸三千石。世間有許多傳言,說作左衛門因頑固不化,日漸被家康疏遠,最後竟連個大名身份都撈不到。但事實恰好相反。
「你是為了成為大名,才侍奉家康的吧?」
作左生前最討厭別人這樣問他。無論在誰面前,他都會傲然反駁:「我並非為了出人頭地和功名利祿。我敬慕家康公。士為知己者死,一個男兒,不當計較利益得失。」
就在去世前不久,只要一提到太閣,作左衛門仍然罵不絕口。他厭惡秀吉,痛恨秀吉。在這個連家康都不得不委曲求全、擁戴秀吉的世上,只要一直對秀吉咒罵不止,就絕不會成為大名。
「連石川老兒都淪落為信州松本的城主了。世上的真丈夫,真是寥若晨星!」
對於作左衛門的這些感慨,茶屋十分理解,「老先生一直暗中和石川比拚氣節。」
家康聽了這些,使勁點點頭,向茶屋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談論此事。家康從未告訴過秀忠,自己和數正之間有默契,也從未向他提起作左和數正的較量。他覺得沒有必要把這些告訴兒子,這一切,不過是已化為塵埃的上輩人間的恩怨。
「作左故去了?」家康僅是輕問。
「是。看來,世上再也不會出現像他那樣的耿介之人了。」
酌「是啊。他可真是我行我素。」
「真是佩服。他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一輩子直言不諱,還喜歡諷刺那些世俗之人,一生都如此。」
家康呷了一口茶,輕輕閉上眼睛。他無法不為作左祈禱。「家康公是我敬慕的男子。」作左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嘴上,可自己是否對得起作左的信賴呢?作左不斷在鞭笞他。
由於作左衛門一向痛恨秀吉,家康乾脆讓他去陪伴秀康。可作左根本沒去見過秀康幾面。看來,從小接受嚴格訓練的於義丸,儘管已長大成人,可無論如何也成不了「讓作左衛門敬慕的男子」。
作左的晚年一定甚是寂寞,想及此,家康心中一熱,歎了口氣。無論是頑固不化、堅持己見之人,還是忸怩作態之輩,都一樣會死。因而,人只有活在世上,方才有意義,而人生除了出入頭地,似再無值得追求的東西。對那些苟活於世的人,玩味別人的生死,卻似有著無窮的意味。
「在我看來,論茶道,當數利休居士為首;論武士道,則為本多作左衛門……他們才是奇人啊。」茶屋放下茶碗,感慨道。
「是啊。他們無不是執著之人。」家康凝視著遠方,「他們執著的背後,流露出的正是對人生無常的洞察……四郎次郎,你也到了該思索人生意味的年紀了吧?」
「是。小人雖然遠未成熟,但一直在心裡告誡自己:這一生要無怨無悔。」
「那麼眼下的關白呢?」
「他也需要認真思索他的人生。」茶屋看了一眼秀忠,繼續道,「小人以為,中將大人日後也要小必些,不要和關白走得太近。」
對於他們的對話,木實顯得無動於衷,只顧把玩手中的茶碗。
「關白仍然沉溺於酒色嗎?」
「是。而且酒後愈加胡鬧。也真是難為他,近臣盡在迷惑他。」
「哦。」
「他們一面逼關白繼續惹怒太閣,一面則在暗中挑撥,說關白謀反。」
「唔。」
「這些人當中,既有利用關白以出人頭地的家老重臣,也有向治部暗中告密的逆賊。再有主見的人,也會被他們迷惑得暈頭轉向。」
家康使勁點頭,對秀忠道:「中將,你好生聽著。一旦人心渙散,主子便再無寧日了。」
「是。孩兒銘記在心。」
「聽說最近……」茶屋打斷二人的對話,「住在釜座的一個手藝人的妻子被傳到城裡,就再也沒回去。據說那女人已有七八個月身孕。」
「他到底幹了些什麼?」
「說是把那個孕婦開膛破肚,取出腹中胎兒下酒助興。阿拾不也曾這樣待在他母親肚子裡嗎?若當時也挖出來,他更是高興。」茶屋不禁搖頭。
「他真這麼說?」
「唉!」茶屋表情窘困,連忙擺擺手,「關白就是爛醉如泥,也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可彷彿竟成了真的,立刻在京城內外傳開來。中將大人,您看這到底是何原因?」
家康也看著秀忠。秀忠兩手放在膝上,正了正身子。
「中將,茶屋剛才所言,你明白嗎?」
「孩兒明白。」
「我問你,你對此事究竟怎樣理解?」
「是。」秀忠抬起修長的眼睛,一本正經答道,「孩兒以為,與事實不符的謠言迅速傳遍京城,背地裡定是有人在玩弄陰謀,想陷關白於絕境。」
「到底是誰在搞鬼?」
「這些人,孩兒不想在這種場合隨口亂說。」
家康和茶屋相視點頭。秀忠忠厚正直的稟性,從這話中一覽無餘。他定是十分小心,不想輕率地提起太閣、三成和茶茶等人。
「這麼說,你早就明白其中緣由了,只是不想說出口而已,對嗎?」
「是,孩兒以為,此事還不至於混淆視聽。」
「那就好。不說那些人的名字也無妨,可在這樣的風浪當中,中將當如何應對?值此關鍵時刻,沒有充足的準備可不行啊。在中將看來,太閣大人與關白究竟會有怎樣的結局?」
「孩兒認為,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幾近破裂。」秀忠不慌不忙的回答,不禁讓家康瞪大了眼睛。他雖知秀忠為人誠實忠厚,但沒想到他竟有如此深刻的見地。
「你依據何在?」
「向關白借錢的那些大名們,現正忙著籌錢,看樣子想趕快償清關白的借款……這不正表明他們認為太閣父子不久將反目成仇嗎?」
「唔。」家康又看了茶屋一眼。茶屋臉驀地紅了,顯得有些狼狽。家康當然清楚他慌亂的原因。
家康也早已看清太閣父子之情瀕於崩潰,其原因並不在於茶茶和三成等人,而在於秀吉自身。秀吉去有馬療養時起,心志就已大變。吉野、高野之行時,秀吉還未徹底放棄秀次;但遊山歸來,從患病時起,他的心已完全傾向了阿拾。
為了應對不測,家康正在考慮是否接受茶屋的建議——對於因困於軍費而向關白借錢的細川、伊達、加籐等人,應出錢予以資助。因萬一秀吉父子徹底失和,太閣對眾大名向關白借款一事懷疑起來,深究下去,天下必是大亂……家康尚未作出明確的答覆。但一向忠厚正直的秀忠都對此有所察覺,茶屋怎能不慌亂?
「中將,諸大名是否已對關白徹底失望?」
「是。孩兒還有另外一個證據:由於深陷困境,關白現正與孩兒套近乎。」
「你打算如何應對?」
「雖然有些不忍,可還是逐漸疏遠他,方是上策。」
「唉,沒想到你這麼殘酷,太不近人情了。」
「是殘酷了一些。但小不忍則亂大謀,事事當以天下為重。」
「若關白直接向你挑明,他們父子關係已經破裂,讓你出兵相助,你將如何應對?」
「我會斷然拒絕。」
「想必關白不會輕易放過你。一旦以武力逼你就範,你若說個不字,當場便會斃命……你還有什麼辦法?」家康此話一出,就連背對著他們收拾茶具的木實都吃了一驚。她對此也大有興趣。
「父親大人,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就別怪秀忠不守信義了。」
「不守信義?」
「是。秀忠會答應關白。但我會跟他挑明,即使我一人應了,仍然是杯水車薪,故,孩兒要和父親商量。」
「你回來又能怎樣?為父當然不會答應你。」
「到時就請父親殺掉我,然後迅速報知太閣,與之商量如何應對。」
「殺你?」
「是。只有這樣,父親方能洗刷嫌疑。若孩兒在關白處被偷偷斬殺,父親也一定脫不了干係。」
木實忽然轉過身,「大人,請允許木實插一句:中將大人的氣魄確令人佩服。但我也有些看法。」
「你說說看。」
「一旦關白真要舉事,他定會這樣謀劃:以飲茶或是下棋為由邀請中將大人去,然後扣為人質,逼迫大納言大人。」
「唔,有理。」
「太閣大人那些近臣恐也不無這樣的企圖,中將大人務必多加小心才是。」
茶屋吃驚地打量了木實一眼。關白在極力拉攏秀忠,早已路人皆知。可太閣的近臣們竟也想以此大做文章,茶屋卻不能理解。
「太閣的近臣們為何也有這種企圖?」茶屋伸長脖子問了一句。木實卻不睬他,繼續道:「太閣近臣最擔心的人,除了關白,使是大納言大人……若如此,能同時將關白和大納言二人剪除,豈非一箭雙鵰?」
「木實!」家康略帶責備道,「你有何證據,膽敢如此妄言?」
「有。我時常去拜望治部大人。」秀忠眉毛微顫,茶屋也驚奇地睜大雙眼,只有家康還算平靜,「治部向你透露過什麼?」
「不,治部並不曾向我透露過什麼。只是我的感覺。」
「盡唬人。關白把中將扣為人質之後,太閣的近臣會把我怎樣?」
「恐把大人幽禁於伏見。」
「然後呢?」
「調查向關白借款的諸位大名和大人之間的關係,放出話來,說大納言父子與關白謀反有關聯。不出一兩日,京裡又會傳遍謠言。」
家康苦笑道:「你的意思,是我絕不可借錢給那些大名?」
「是。借款一事通過納屋助左衛門之手就已足夠。助左衛門的商船已返回界港。更重要的是,中將大人絕不能成為人質。」
家康偷偷看了秀忠一眼,秀忠一臉迷惘。
「若中將與諸位大名一起到關白府赴宴,結果如何,一時難以預料,可一旦關白單獨召見,中將大人萬不可前去。」
「但不去赴宴,恐被關白怪罪。」家康道。
「有應對之策。」
「如何應對?你快說!」
「若關白主動邀請中將,就請回復,說已有約在先,日後再前去拜會。」
「有約在先?你認為這樣能推掉關白的邀請?」
「若對方是……」
「誰?」
「太閣大人。推說太閣請您參加茶會,現要動身上路,等回來再去拜謁,請關白酌情處理,然後直奔伏見城和大納言大人會合。只有這樣,方能不中圈套……」
一番話說得秀忠目瞪口呆,直盯著木實發愣。家康高深莫測地笑了笑,看看茶屋。木實已一語道破天機:秀吉和秀次關係破裂既成事實,無論什麼人怎樣斡旋,都無濟於事。最初雙方都還有意挽回,可現今越來越偏離常軌,真是不可理喻。秀吉對阿拾的偏愛日漸加深,秀次也深感被徹底拋棄,越發狗急跳牆,再加上秀次的近臣和三成的野心,事情終於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木實的洞察力甚至超越了茶屋,真是可怕。
「界局,你的意思是說,中將不能單獨接近關白了,是嗎?」家康轉過身,「照你的意思,治部也在對我施迷霧?」
木實向前移,了一步,「治部大人乃無比忠義之人。」
「哦?」
「他已參透了太閣的所有心思,為了太閣,他寧願赴湯蹈火,鞠躬盡瘁。」
「哦。」
「太閣不明大明國的實情,恐也與治部有關。」
「不要說笑了。中將都讓你弄糊塗了。」
「不,這非說笑。為了讓太閣滿意,無論何事他都願意去做,這便是治部。」
「聽起來,好像太閣要疏遠我……」
「最近向中將提親之事,不就是證據嗎?」
「難道治部也摻和了此事?」
「是。雖然太閣並未親口吩咐。」
「這倒是頭一次聽說。看來中將有麻煩了。對方究竟是誰家女兒?」
「淺井長政的愛女,現為太閣的養女。」
「淺井長政?那不就是西丸夫人之妹嗎……不是都已嫁人生子?」
木實一本正經點點頭,「可淺井家的小女兒最近剛死了第三個丈夫。」
「你是說達姬?」
「是。她最初嫁佐治一成,後來又嫁給了信長公之子秀勝,秀勝病死,則改嫁給了九條左府道房卿。」聽木實說得頭頭是道,家康不禁有些著慌。達姬長秀忠許多,又生有好幾個異父孩子,秀吉居然要把這樣一個女人嫁給秀忠為妻!他不禁想起自己和朝日姬之間那段難忍的婚姻,喃喃道:「這……這是真的?」
木實咬著嘴唇點點頭,「這話聽來的確荒唐。但估計過不了多久,太閣人必會親自向大人提親。」
家康向院子裡張望了一眼,「居然要把嫁了三次的女人嫁過來……」
「想必大人也明白,這是太閣大人萬般無奈下的最後一招。」
「我知道,你不必再說了。」體諒到秀忠的心情,家康讓木實趕緊閉嘴。
其實用不著木實說,家康也十分清楚秀吉的苦惱和急躁。從前,秀吉硬把朝日姬塞給家康。對於他當時的窘境,家康比誰都清楚。秀吉用盡了手段,讓四十餘歲的朝日姬與佐治日向守分開,硬塞給家康為妻,沒想到此次又想故伎重演。通過與朝日姬的婚姻,家康被逼做了秀吉的內家兄弟。可這一次,秀吉又想把阿拾的姨母硬塞紿秀忠,妄圖以此將秀忠和阿拾綁在一起。如此一來,豈不是家康和兒子秀忠要了同輩女人?
秀吉既已走到了這一步,如此煞費苦心,只能說明,他決心已定,且擔心處決秀次後會引發動亂。秀次身邊的重臣定也在千方百計尋覓對策。
「界局,你暫且迴避,去把本多佐渡守和土井利勝叫來。」
木實飛快地瞅了一眼茶屋。他們想故意把她支開,然後秘密會談,作出重大決定,她有些不滿。茶屋兩手置於膝上,根本不睬木實,他心裡一定還驚駭不已。
本多佐渡是為了向家康匯報江戶的情況才進京來;土井利勝則一直是秀忠的智囊,是他的左膀右臂。
木實退下不久,土井利勝和本多佐渡就結伴而來,悄然落座。家康並未立刻開口說話,依然在沉思,大概過了一刻鐘,才終於道:「利勝,我想撤回江戶。」
「哦?伏見築城才剛剛開始,與大明國的談判,還有太閣與關白的糾葛,正值此多事之秋……」
「正因為事情太多,我才想遠離這是非之地。一個人身處漩渦之中,會看不清周邊事態,自然無法搖槳前行。」
土井利勝慌忙往前湊了湊。他知,一旦家康回去,德川氏在京城這邊的諸多事務都會落到他肩上。「主公回到江戶之後,還請在那邊多指教。」
「利勝……秀忠也好好聽著:我回去之後,盡量不給你們任何命令。從前我的命令,你們都完成得很好。從今以後,就要全靠你們自己,必須養成這樣的習慣。」
「是。可是……」
「想毫無差錯地處理事務,就需要可靠的消息。因此,我先給你們講講和大明國談判的問題。」
「是,孩兒洗耳恭聽。」秀忠搶先答道。他還年輕,希望擔負起比利勝更多的責任。
「跟大明國的交涉不會成功,首先乃是因為小西行長父子糊塗淺薄。」
「小西糊塗淺薄?」
「正是。在與明使沈惟敬的多次會面中,行長的淺薄早已被對手看透。連大明國的冊封使究竟是怎回事,他都不清楚。」
這一席話令眾人深感意外,就連本多佐渡都屏住了呼吸,一動不動。
「他以為,所謂冊封使,便是宣佈大明皇帝退位、把皇位讓給太閣的使者。得知這些後,沈惟敬似也有意隱瞞真相。你們想想,連小西行長都是這副模樣,太閣更是不明白真相,他完全被小西蒙蔽了。當然,小西後來也意識到了這些,可為時已晚。此次談判純屬笑話,加籐主計頭亦看破真相。總之,這場戰事從一開始便打得十分勉強。耗費時日愈長,我們付出的代價就愈大。小西行長想保住大明皇帝與太閣的面子,隱瞞了真相,以石田治部為首的五大奉行竟也同意了。其實,如今太閣或許甚是後悔……小西糊塗,太閣被欺,這便是大禍根源。估計不久,加籐主計頭就要被召回——小西等人怕他待在那裡,會妨礙談判。最忠實於太閣的人,反而遭太閣斥責,太可悲了。如今,小西如安雖已遠赴北京,他若和其子行長沆瀣一氣,必也掩蓋真相……我把這些話告訴中將,是希望你勤勉好學。你都明白了嗎?」
「明白。」
「稍有閃失,談判就會失敗……小西與沈惟敬的伎倆被戳穿之時,便是出事之日。小西近臣與加籐部將的矛盾也會加劇,而關白又這般糊塗。」說畢,家康向土井利勝招招手,「利勝,你記住。關白下次必定還會向朝廷獻金。那就是父子反目之時了。」
土井利勝聽了,規規矩矩伏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喘。茶屋則更是驚心。他知道,給家康帶來消息的,只有自己和界局,可只是一鱗半爪。家康時常跟隨太閣左右,參與機密大事,他所獲取的信息是他們無法比擬的。
「關白還是要向宮內獻金?」秀忠將信將疑問了一句。
家康使勁點點頭:「這便是人的弱點。為了生存,他必須和太閣鬥下去,要繼續討好宮裡。確切地說,是太閣的近臣正在摩拳擦掌,急等著關白謀反。關白再度向朝廷獻金時,也就是中將不可再接近關白之時。」靜靜說完這些,家康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使勁用扇子敲打膝蓋,「你都明白了嗎?這並非要決定我們父子支持太閣還是關白。為了防止天下陷入騷亂,不可支持任何一方。因此,為父要暫時離開京城,回到江戶去避一避。」
「是。孩兒明白。」
「方纔界局提到,若關白邀請,就推說太閣召見,到伏見與為父會合。但為父並不去伏見。故,你到伏見之後,再好生和利勝商議,聽從太閣的安排。」
「孩兒謹記在心。」
「利勝,不要以為只有關白會向你伸手。」
「大人的意思是……」
「太閣那邊必有類似舉動。」
「太閣?」
「不錯。小牧之役以來,德川氏就是決定天下大勢的重要力量。因此,一旦有事,人必前來威逼利誘。此時,我們只能以天下為重。」
「是。」
「太閣必定前來向中將提親。」
「是。」
「中將好像很不高興啊。女方的年齡是大了些。」
「她究竟是誰?」
「西丸夫人之妹,乳名達姬的阿江與夫人。」
「她不是最近才死了丈夫……就是九條左府的遺孀?」
「利勝!」家康厲聲道,「倘若太閣真提親,你們定要高高興興地答應下來,知道嗎?我們定要讓那個不幸的女子在我家得到幸福。」
話音剛落,秀忠的臉刷地白了。他如此毫不掩飾不滿,還是第一次。「父親大人,此事,請允許孩兒再作思量。」說話時,他的聲音和兩手都在發抖。
家康瞪了兒子一眼,聲音更是嚴厲:「你不願,中將?」
「不……孩兒只想再思量思量。」
「不用思量!」
「啊?」
「我說不用思量。你難道未聽明白,中將?」
「她可是嫁過三個男人的女人啊,還有那些孩子……」
「那又怎樣?」家康怒道,「你難道忘了我們父子的志向?天下太平與我德川氏之安定息息相關……我方才說了那麼多,你都聽到哪裡去了!」
「……」
「你若那麼想,德川氏將後繼無人!身為大將,就當時時忘掉自己,處處忍耐才是。她雖是幾易其夫的女子,年齡也略大了些。可是太閣親自出面……當然,太閣確有些欠妥。」
「孩兒擔心世間的流言。」
「你錯了,中將。世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你若接受太閣無理的要求,並把這一切都看作是為了天下的安泰……你便戰勝了太閣。」
「……」
「忍耐,是決定誰更有資格獲取天下的關鍵。太閣絕不想讓我們成為關白的幫手。你接受這樁婚事,就是為了天下安泰。在你的人生當中,難道還有比這更光彩的事嗎?你說呢,利勝?」
利勝慌忙伏在了地上,「大人實深謀遠慮。」
「這並非什麼深謀遠慮,而是憐憫之心。太閣把側室的妹妹嫁來嫁去,全都是令人無法接受的策略婚姻……這次,又想把這個不幸的女人嫁到我家,讓我們來撫慰她的傷痛……既如此,她定有所回報。這才是姻緣。」
茶屋悄悄抬手拭了拭眼角。京城的同行、經常於九條家出入的雁金屋宗柏也曾與他說起達姬的不幸,他不禁落下了眼淚。
達姬曾經無比悲痛地請求太閣,讓她出家,可每次都被拒絕。宗柏曾說,太閣大概還想把她嫁出去。現在看來,她再嫁的人定是秀忠無疑。家康剛才的一番話,如果達姬能聽到,定滿懷感激。
「現在明白了嗎,中將?」家康盯住秀忠,又重重逼問道。
秀忠許久無言。這也難怪,在和女子交往方面,他向來十分自重,一直在壓抑慾望。當然,也是因為繼母朝日姬臨終留下遺言:「我要親自為秀忠選一位新娘,她定是天下第一純潔賢惠的姑娘。」
當日秀忠換上華麗的衣裳,朝日姬看得發呆。在她心裡,秀忠的器量一定不比京城裡任何王侯公卿差。秀忠也一直在暗中想像,未來的妻子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她定是天下第一純潔賢惠的姑娘……他美好的願望,眼看就要被太閣的辣手無情摧殘。達姬三易其夫,有四個子女,這令單純的秀忠有一種不潔之感。他完全明白父親之意,但實難接受這樣一個女人。
「利勝。」家康一直在盯著默默無語的秀忠,好大工夫,才對土井利勝道,「中將太不明白女人了。」
「……」
「身為男兒,光強悍還不夠,還應當懂得女人。」
「是。」利勝小心道。
「連你都不懂?懂得並掌控女人,也是讓家中和睦的秘訣。中將,我想你定不會違背我。若我不在,太閣前來提親,希望你欣然接受。」
「是。」
「就這麼定了。」家康看了一眼茶屋,立起身,「從伏見回來時,順便去一趟你府上。一旦生變……我有事要托你去辦。」
「大人儘管吩咐。」
「利勝,中將就拜託給你了。」
「是。」
「茶屋,你跟我來。」
茶屋急忙站起身,跟著家康走到廊下,家康悄聲道:「對那些向關白借錢的大名……你也要想想辦法,盡力幫他們。倘若因為這些而生事,就太可笑了。」
「不妨讓界局囑咐呂宋助左衛門……」
「這些事你去安排就是。我只托付給你。」
「小人知道該怎麼辦。」
家康去後,土井利勝立刻把木實叫了進來。關於秀忠的婚事,是由木實最先提起的。利勝道:「界局,你聽說中將大人的婚事後,為何不事先與我打個招呼?剛才差點被大人訓斥一頓。」
「請諒,是我考慮不周。」木實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太閣真的提親,我們就得先想好對策才是,以免到時手忙腳亂。」
「我才讓你提前告訴我,我好再去勸說中將大人。」
「這麼說,中將大人不願?」
「界局,你太過分了。中將還是個從未碰過女人的青年公子,突然給他一個嫁過幾次的老女人……他哪能一下子就接受。」
「算了,利勝,都別提了。」秀忠打斷利勝,臉上依然帶著怒色,「我想通了。這也算是給父親盡孝吧。」
「您答應了?」
「她剋死三個男人,真令人無奈。可即使我被她剋死,也沒辦法。這便是命!」
「命?」
「是啊。我若也被那個女人剋死,只說明我命運不濟。」
木實禁不住撲哧笑了出來,但看到秀忠眼裡微微閃著淚光,她慌忙正了正身子,「中將大人,您不必這般擔心。我聽說淺井大人的小女兒是一位賢淑識理的女子,定能侍候好大人。」
儘管木實一再勸說,秀忠依然滿眼是淚,愁眉不展。這真是不可思議,太閣與關白之爭,竟要決定秀忠的妻子為誰……木實卻一直認為,這並非什麼壞事。在武運日漸衰落的太閣眼中,全力幫他守護天下、事事順從、藉機進言的德川家康,值得信任,家康前途之遠大,自不待言。
「中將大人,這真是不可思議的良緣。」
「良緣?」
「太閣大人與關白不睦,卻使中將大人和西丸夫人結了親,如此一來,阿拾公子和中將大人未來的孩子將成為表兄弟,這便是中將大人之大幸啊。」
「……」
「凡事都有兩面。德川大人早就把一切看清了。」
可是,秀忠依舊眼淚汪汪,一語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