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緊跟著豐臣秀吉,從名護屋出發撤往京都。文祿二年十月十四,家康離開京城,撤回江戶。秀吉卻不想讓他長久待在江戶,因此找出許多理由,如伏見築城、與大明講和、明春要和秀次一起去吉野山狩獵等,催促他盡早趕回。於是,十二月底,家康再次返回京城。
從此時起,家康突然覺得秀吉已老態畢露了。先前的秀吉,總是把一切重擔都壓在肩上,整天忙忙碌碌,從未有一絲空閒,可是近來,他卻經常在家康面前茫然若失、精神恍惚。例如,他經常急急忙忙把家康叫去,卻根本沒什麼事;可是身邊一旦沒有了家康、利家等人,他又會悵然若失。一些本屬私密的事情也經常公開,讓人覺其呆傻之態。
秀次的女兒最終許給了阿拾,風波也算暫時平息,可茶茶的倔強和秀次的多疑卻始終讓秀吉煩惱不已。吉野山之行其實就是藉機促進父子和睦。據說在吉野山賞完花後,秀吉父子要立刻趕往附近的高野山參拜,一起到為秀吉之母大政所修建的青嚴寺去轉一轉,要讓不肖的外甥切身感受骨肉間難以割捨的親情,恐再也沒有更合適的場所和機會了。為了拉近秀次與阿拾的距離,秀吉煞費苦心:在吉野,他以阿拾的名義捐了一座橋,還不時讓茶茶給秀次送東西。
但在家康眼裡,這些都只是因為秀吉肉體已老朽,精力已衰退。歲月的流逝真是無情啊!在家康看來,秀吉應去處理更重大之事,還有比這些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思量,那便是朝鮮之戰。秀吉應與留守朝鮮諸將研究和大明國談判的具體步驟才是。在朝鮮方面,加籐清正、小西行長及其父小西如安等人一直努力想和大明皇帝談判,可是每次送到秀吉處的報告,真實情況都被大大地歪曲了。
時光飛逝,轉眼到了文祿三年的二月二十,正值櫻花盛開的季節。剛過午時,內野的德川府裡便迎來了三位客人,他們是來自界港的木實與其父納屋蕉庵,及把二人引來的茶屋四郎次郎。家康把三人迎到客廳後,喝退近侍,然後詼諧地開口問木實:「咱們終於還是見面了啊。我還以為你是個不守信用的女子呢。」
木實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地笑。
「那些日子可真是辛苦你們了。你們不在身邊,我也吃了不少苦啊。」
家康剛說完,茶屋便一本正經道:「據木實姑娘說,蕉庵先生也深有同感。朝鮮一役,蕉庵先生不惜代價,全力以赴,也吃了不少苦。」
「真是難為先生。不管怎麼說,能夠自由往來於朝鮮的,除了界港人,還能有誰?」家康轉動臃腫的身子,朝蕉庵道。
「一切都是為了日本國。」蕉庵輕輕施了一禮道,「大納言大人,關於日後的形勢,鄙人想談一談淺見。愚以為,此次講和,必定失敗。」
「你也這麼看?」
「不錯。而且,朝鮮人還不斷用奸計,企圖離間加籐和小西等人。」
「離間?」
「想必大人您也知道,這次征戰,真心真意想跟著太閣奮戰到底的,只有加籐主計頭一人而已……我這麼說恐不為過吧?」
「有理。」
「小西等人處事圓滑,企圖兩面討好,瞞天過海。這也不能全怪他。當然,小西的見識要比太閣廣些……」蕉庵有意停頓了一會兒,他想從家康的表情中讀出些什麼來,但家康既沒有十分驚訝,也沒發笑。蕉庵性喜煽動,於是又道:「大納言大人,時勢不同了。」
「先生是何意?」
「太閣的時代將一去不復返。以今往後,就是大納言您的天下了。」
「納屋先生,這等話不可隨便說。」
「會給大納言大人添麻煩嗎?」
「那倒不然,給我添麻煩倒是無所謂,可一旦講和不成,太閣恐會再度出兵。值此關鍵時刻,我們應該齊心協力,盡量減少戰事的創傷才是,因此,凡有可能引起紛爭的言論,有識之士都不會隨便出口。」
蕉庵卻嘻嘻笑了,家康的反應讓他甚為滿意,「恕不才冒昧,鄙人想再說幾句。」
「我洗耳恭聽。」
「據可靠消息,加籐和小西不久之後會在當地發生衝突。太閣若因此召回小西,是再好不過,但若把加籐召回,那就說明太閣已經沒有處理此種危機的魄力了。」蕉庵傲慢地停下,等待家康的反應。
家康大吃一驚。他並非因為蕉庵肯定的語氣而震驚,只是對其旁若無人的態度驚愕,但只有一剎那。他很快恢復了平靜,冷冷道:「你說談判會破裂?」
「是。」
「為何?」
「因為雙方都沒有把真相如實稟告。」
「如此說來,交涉之人根本不具備議和的能力。」
「大人明鑒。」
「小西攝津軍務在身,太閣大人因此把他留在了朝鮮,並且,派小西之父如安趕赴北京的事也定了下來。你認為連如安也無法完成任務?」
「不錯。」蕉庵十分乾脆地答道,「太閣大人在名護屋交給明使的七個條件當中,後面四條與朝鮮有關,這另當別論,可前邊有兩條卻太勉強了。」
「第一條,乃是迎娶大明公主為我朝后妃。」
「正是。這實際上就是向戰敗一方索要人質。但大明皇帝會認為自己戰敗嗎?他怎會向我們交出公主。」
「言之有理。下邊人可能會隨便找個女子來充當公主。」
「太閣若是知道有假,他還能笑著將其迎進宮內嗎?所以這根本行不通。」
家康苦笑著點點頭。秀吉也自以為戰勝了對方,而一旦知道真相,他怎會不發雷霆之怒?
「第二條是恢復兩國貿易,增加官船來往。」
「正是。兩國情形差異巨大,恐怕這也是談判破裂的主要原因。」
「情形不同?」
「是,大明一向閉關鎖國。太閣所謂的自由,便是指通過大明皇帝授權的朱印船來做交易。」
「可是,這怎會成為讓談判破裂的主因呢?」
「大納言大人,大明國有旨,貿易對像國必須是大明屬國,否則一概不允。」
「哦?那麼從前我們和大明所行的貿易……」
「足利氏和大內氏都已向大明行了臣禮。因此,若要恢復貿易,大明國必會把日本國看成屬國,先派冊封使來。」
家康一時目瞪口呆。此前他對這些事著實一無所知。他喃喃道:「小西攝津早就知道這些?」
蕉庵翻翻白眼,點點頭,「一心牟利之人,是不會顧及體面的。」
家康心裡清楚,自己的臉色一定甚為難看。如果蕉庵所說屬實,秀吉的計劃豈不成了滑稽的獨角戲?對手是大明國,皇帝尤為自負,若想與大明國貿易往來,就必甘願成為臣下。想要平等交易自然不可能,只能要麼向對方行臣禮,要麼依靠武力逼其就範。太閣就是想憑借武力來實現日標,可是沒能成功。貿易往來的要求自然只好放棄。
「大納言大人,」蕉庵臉上依然掛著傲慢的冷笑,繼續道,「征服大明絕無可能。因此,要麼我方主動乞憐,請求恢復官方貿易,要麼任所有努力付諸東流。」
「唔。」
「不信大人您瞧,看看如安在北京究竟能玩出什麼花樣。」
「已經沒有指望了?」
「對方肯定只會答應派遣冊封使,除此之外,不會答應任何要求。」
「……」
「到時,估計使者會攜詔書而來,封太閣為日本國王云云。足利氏就是這般行事。當然,若太閣接受,貿易便恢復了,但同時太閣就會成為大明王朝的奴才。這些都會記在大明的史冊上。」
「太閣不會答應這樣的條件。」
「他當然不會答應。太閣不是早就說過,如若不成,就再動刀兵。」
家康不禁暗暗叫苦。茶屋四郎次郎則像凍僵般一動不動,幾忘了呼吸。木實的目光像針一樣直刺著家康。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良久,家康才稍稍緩過神來,「你們這些商家真是可懼。你們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先向太閣煽風點火,若順利就去征服大明,若不順就迎來冊封使,恢復貿易?」
「這……這,大人誤解了。」蕉庵有些驚慌,忙道,「界港人無不對戰爭深惡痛絕啊。」
「不要說了。小西、宗義智,以及界港的商家肯定都是一個想法:日本是不是大明的屬國無妨,只要有利可圖就行。出於這樣的私心,你們才把太閣給毀了。」
「大人怎能這樣說?」蕉庵額頭上綻出一條條青筋,「大人想差了,請聽不才仔細道來。若大人把目前的困難局面都歸罪於界港商人,那我們永無翻身之日了。此事說來話長。」蕉庵本想煽動家康,沒想到自己卻先亢奮起來,他兩眼放光,措辭也愈發犀利:「界港商人接近太閣,並非出自野心,而是對武將們的無知忍無可忍。」
「哦?」
「長期以來,天下武將被不明大義的足利氏所害,成了連『武』的真正內涵為何物都不知的野蠻兇徒。」
「晤。」
「所謂的『武』絕非高舉凶器亂砍亂殺,武者,止戈也,乃是平息戰亂,迎來太平……」
「不錯,『武』字確有此意。」
「他們不解天下大勢,只是一味模仿山賊野盜,為了一寸土地不惜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這樣的混戰已經持續了百年。為了救其於愚昧無知,給天下帶來哪怕一絲光亮,界港商家才挺身而出。」
「你說得也不無道理。」
「明白了這些,之後的事也就不難理解。界港商家齊心協力輔佐太閣,是想還武將以本來面目,為此不辭千辛萬苦。」
「哦?」
「為了給太閣積累財富,我們開發礦山,教太閣開闢貿易門路;為了讓太閣識風雅之道,舉薦了千利休;我們還獻計獻策,讓太閣丈量天下土地,頒布刀狩令……終於得以天下太平。可是正當覺得該鬆一口氣時,太閣卻決意向朝鮮出兵。」蕉庵愈發慷慨激昂,又似犯了「區區天下亦不過爾爾」的老毛病,甚至連家康等人都不放在眼裡了,「即使不談全面貿易,無論大明還是朝鮮,我們都應適當派出些船隻與其交易,方能使海內團結一心,日益富庶。如此一來,即使我們不主動,人家也會找上門來……」
說著說著,蕉庵甚至有些揚揚自得:「當然,對於太閣,界港商家也有失算的時候……我們太性急了,急於讓太閣這只雄鷹認識天下之大。儘管這只雄鷹舉世無雙,可它卻忘記了自己的力量終究有限,並不具備搏擊長空之力。另,過去讓它抓了太多小鳥,以至於忘乎所以,自以為王,甚至向鷲發起挑戰……這種錯誤,界港商家不是沒有犯過。但是,若把一切都歸罪於界港,就大錯特錯了。問題的根本便是,武將們愚昧無知,忘卻了『武』字的真正內涵,一個個都成了山賊野盜。」
家康悄悄閉上眼睛。假如他之前沒與天海會面,恐會一怒之下把蕉庵趕將出去。儘管一再控制情緒,他仍禁不住火冒三丈。他早就從茶屋四郎次郎口中聽說過此人傲慢無禮,據說連信長都從少年時代起,便對他另眼相看。此人確是少見的無禮之徒,然而他的話總是能一語中的。茶屋還說,天海年輕時也常到蕉庵家歇腳。
「這麼說,太閣這只雄鷹被鷲啄傷了?」
「正是。我可預言,受傷的雄鷹定會再度撲向那只鷲。」
家康緩緩點點頭,「我且記住你的話,看看能否應驗。難道就沒有應對之法嗎?」
「大人以為我們會束手無策,坐以待斃嗎?」
「呵呵,」家康輕輕笑了,「不用急。太閣身邊還有許多不凡的雛鷹。」
「大納言大人……」
「我們先喝一杯吧。怎樣,茶屋?」
家康想改變話題,可蕉庵似乎不肯善罷甘休:「大人請直言,不要躲閃。」
「你是何意?」
「太閣身邊真有能入大納言法眼之人嗎?」
「我若說有,那又怎樣?」
「即使太閣失敗,我們也不會就此干休,會不惜全力輔助另一隻雄鷹。」
「哦?」
「大人能否明示?」
家康飛快地看了茶屋一眼,認真道:「如水之子如何?」
蕉庵搖首,「不如其父。此人最令人頭疼。」
「細川與一郎呢?」
「五十步笑百步。」
「前田利家之子利長如何?」
「思慮倒是深遠,但不夠開闊。」
「伊達政宗?」
「太過陰鬱!」
「那麼石田治部呢?」
「大納言大人,您好像漏掉了一人。」
「不會是宇喜多,也定然不會是增田、毛利?」
「是閣下。」
「家康還有可取之處?」家康淡淡地咕噥著,看了看茶屋,又瞧瞧木實。
木實撲哧一笑,蕉庵則定定盯住家康,「老夫以為,德川大人是被時局遺棄的雄鷹。」
「家康不是鷹。」
「此言差矣。您難道是鳶?不,您是我朝的大鷲……利休居士生前曾對老夫這麼說過。」
「居士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本阿彌光悅亦說過,能收拾太閣爛攤子的,只有大納言。對吧,木實?」
「是。」
「縫製衣裳之前,必須先把線穿進針孔。勸我務必見一見大納言的,也是那位年輕人。」
「是光悅?」
「還有一人。便是曾與我肝膽相照的隨風和尚,即現居武藏川越的僧人天海。」
「唔。」家康不禁一陣暈眩,立時想起天海在江戶的侃侃而談。照他的說法,家康便是未來的天下人。「算了,不說也罷。茶屋,令人備酒飯來。」
「遵命。」茶屋四郎次郎離去後,家康道:「方纔先生提到大明皇帝會封太閣為日本國王一事……」
「不錯。否則,大明國斷不會與我們進行貿易往來。」
「穿針引線是指……」
「若不穿針,戰後諸將的意氣就不會平息;如不引線,日本國就會再回亂世。」
「我忽然想問:蕉庵先生,你為何要把令愛帶來?」家康突然話鋒一轉。
蕉庵笑了,他似也正要提及此事。「這完全是出於小女的意願。她對大納言傾慕已久。」
「父親……」木實使勁扭了扭身子,可臉色並沒變。
「哦?」
「她對在名護屋受到的照拂念念不忘啊。蕉庵太寵孩子了,竟養出這麼一個不男不女的東西,真令人汗顏。把這麼一個沒出息的女兒放到大人身邊,當然不合情理。總之,若大人能收留她,也不失為聯繫大人與界港商家之間的一根線,老夫就把她帶來了。」說到女兒的事,蕉庵的措辭竟變得謙恭不已。
家康飛快地掃了木實一眼。木實則一直靜靜注視著他。她像是一名女武士。雖說心中傾慕,但她的眼神卻無輕浮之感,而是充滿剛毅,甚至可乾脆利落地斬斷男人的邪念。島津龍伯有這種眼神,本多平八郎忠勝也有,本多作左衛門眼中也時常發出這種光芒。這樣一個姑娘,為何甘願服侍我呢?家康想著,向蕉庵一本正經點點頭,道:「我有話想問令愛,不知可否?」
「大人有話請儘管問。我們父女一向無話不談,這孩子早習慣了。」
「你叫木實?」
「大人,在名護屋時,您把我當成愛妾,甚至把我看作您的家臣。」木實眼睛一眨不眨地回答。
「呵呵呵,如此厲害的愛妾,絕不會向我示愛。我記得你曾頗為厭棄我,可對?」
「是,我至今也不喜您。」
「哦,果然和蕉庵說法不同。」
「請讓我做您與太閣大人和大明國之間的使者……」
「是做談判的使者,還是斡旌的使者?」
「媒婆的嘴從來就靠不住。」
「哈哈,看來你還是老樣子。我記起來了。」
「大人記起什麼了?」
「在名護屋時你我的一段怪談。不過,那時你瑟瑟發抖,比現在可人得多。今日的樣子有些可憎啊。」
「可憎?」
「今日令尊和茶屋都在場,你便不懼了,對嗎?因此便口無遮攔,這樣的女子最是可憎。」
說話間,茶屋四郎次郎回來了。家康轉向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人指什麼?」
「木實說她想代替界港商家到身邊來監視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茶屋四郎次郎慌忙看了看蕉庵。蕉庵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可他還是瞇著眼笑了。在他看來,二人這種無拘無束的對話,正是因為他們心心相通。
「這……這得看大人的心情了……」
「那就對不住了。把一個毫不喜慕我的女子放在身邊,怎能讓我安心?嘿!她還想處處教訓我,讓人氣都喘不過來啊。」
木實根本沒有看父親和茶屋,輕輕往前探出身子,清澈的眼睛裡現出一絲戲謔的微笑。家康則依然一本正經。木實眼睛一眨一眨,熠熠閃光,「小女子是為了日本今後的前途,才決心來和您談。」
「恐怕你別有企圖吧?」
「我已經反覆思量過,不久,大人身邊必會發生一些事情。」
「我身邊……會有什麼事?」
「今後,無論是天下諸將還是界港商家,必對您心存不滿。」
「哦,原來不只你一人不喜我啊。」
「是。一旦與大明國議和不成,太閣必立時出征。」
「倒不是沒有可能。」
「到時候,大納言千萬不可當面反對太閣。」
雖然此話如唱歌般輕巧,家康還是嚇了一跳:她似把一切都看透了?家康目前考慮的正是這些:一旦秀吉二次出兵,自己能阻止得了嗎?恐怕不能,便得服從秀吉的決定,但必須隨時抓住機會,勸秀吉撤兵。
「若大人不反對,太閣必會宣佈渡海親征。」
「你憑何如此斷定?」
「太閣斷不能讓關白秀次渡海作戰。」
「為何不能?」
「一旦渡海而去,那位關白不知會幹出什麼事來。」
「言之有理。」
「太閣深知這些,因此絕不會令關白出征,讓家醜外揚。」
「果然有見識。」
「因此,太閣會把大納言大人和前田大人叫去,當面宣佈要渡海親征。當然,這無非試探。」
家康又一次大吃一驚,他也確有些預感。
「到時候,大納言大人是沉默不言,還是主動請纓?」
「這……這得看當時情形而定。」家康輕輕撫摩著下巴,努力掩飾狼狽。雖然這話可能是從蕉庵處聽來,木實仍不失為一個才思敏捷的女子。
不久,侍女端來了飯食。茶屋從侍女手中接過酒壺,使眼色示意她們退下後,先給家康斟酒。院中不時傳來一陣陣白頰鳥的鳴聲。木實不再盯著家康,似是自言自語:「那時,大納言肯定不會直接拒絕渡海。但世上卻有一個女子敢對太閣抗顏。」
家康大驚,此果非平凡女子,若生為男兒,她的器量定不在石田治部之下。為了掩飾驚愕,家康故意道:「你在看什麼?有珍禽飛到院中了?」
「不,她早就飛到您面前來了。」木實咯咯笑道,「那珍禽便是小女子。」
「你難道真能說服太閣大人?」
「是。我會說服能說服太閣之人。」
「能說服太閣之人?」
「是。她便是北政所。」木實意味深長,還略帶一絲少女的淘氣,「小女子已經反覆思慮過,別無他法。」
「你有自信?」
「有。能夠代太閣遠征朝鮮的,除大納言之外再無第二人。可若大人真的前去,將會給天下帶來更大損失。因此,巧妙地勸太閣退兵,為上策……」
「等等,木實。」
「怎的了?」
「這麼說,我必需求你助我了?」
「正是,小女子才決意來到這裡。」
家康臉色發紅。儘管他一再強裝冷靜,還是禁不住漸漸亢奮,「你有什麼辦法接近北政所?」
「有。若不接近北政所,就無法行事。」
「沒錯。那麼你見到北政所之後,會怎生說?我想聽聽再作決定。」
「呵呵。」木實笑了,這是得意的笑、勝利的笑,「我將告訴她只有我一人瞭解的真相。」
「只有你才瞭解的真相?」
「是。關白家臣們借錢給那些為軍費所困的大名,藉以籠絡人心。」
「關白借錢?」
「連大納言大人都不知……關白苦於無錢可借,才讓界港商家去與呂宋做交易。」
「此……此事當真?」
「那些商船現正滿載財富返回日本。」
「船主是……」
「納屋一族,諢號呂宋助左衛門。」木實發出一串清澈的笑聲。
家康猛墜入五里霧中,他弄不清木實究竟在說什麼。但有一點甚為清楚,那便是秀次重臣為了擴張實力,正在借錢給諸位大名。他們為了籌集這些錢款,正在鼓動船隻到海外交易。
早該想到會發生這等事,但此前竟毫無察覺,對於自己的疏忽,家康深感慚愧,臉上不覺火辣辣的。秀次的近臣當中並無謀略過人的智者,他們能為主君做的,也就是利用金錢收買人心罷了。儘管如此,家康還是感慨良多:從前籌措錢財的方式無非開採礦山,或者將米糧兌換成錢幣,現如今卻是通過交易以牟利……然而,此中的奧秘卻被一個年輕的平民女子輕輕點破。
「木實,你說仔細些。那呂宋助左衛門的船隻與我渡海出征之事,到底有何聯繫?」
「北政所夫人不會一無所知。既然關白的家臣在做那種事,太閣身邊自然離不開大納言大人。」
「那是當然。」
「到時候我會向北政所建議,身為天下人,不僅能夠對外作戰,也要懂得牽制諸大名……」
家康悄悄看向蕉庵。蕉庵輕輕放下酒杯,望著家康。
「看來我非接受木實不可。」
「大人中意嗎?」
「不,不是做我的女人,而是做我的管家。」
「她本人的希望便是如此。」
「不過,不能帶回江戶。」說著,家康轉向茶屋四郎次郎,「讓她到京中宅院為大總管。」
「甚好。在下也認為木實姑娘確是難得的奇女子。」茶屋道。
「木實,你都聽到了吧,你意下如何?」
「榮幸之至。」
「那就這麼定了。但到我宅中,千萬不可再我行我素,否則,會讓人以為你狂妄自大,或認為你不像女子,恐怕於你不利。」
「小女子謹記在心。」
「另,家康有些不足之處,也請你不要太在意。」說著,家康伸手去端酒杯,木實急忙取過酒壺給他斟上。蕉庵呵呵笑了——若能服侍家康,木實也算了卻一樁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