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三年四月二十五,羽柴右大臣秀吉從紀州凱旋回大阪。六月初七,德川家康從甲斐巡視到信濃,後回到濱松。
家康料到剛回大阪的秀吉不會馬上起兵,因此假裝四處行走,趁這期間,他收留紀州的殘部,又在旅途中會見了佐佐成政的密使。家康選擇在六月初回濱松城,是因為他知道秀吉已經開始攻打富山城,並發兵至北陸。
一旦秀吉的人馬鄰近,家康也要儼然表現出城裡的裝備很充足。這些計策實在不錯,可秀吉也非等閒之輩。他在攻打富山的佐佐成政時,派使者富田左近將監和津田隼人正送來由他和織田信雄合署的書函。
函上寫著,因秀吉即將發兵至越中,要家康選兩三個家老送至清洲為質,這是因家康和成政的關係甚是密切之故。但是不能當於義丸和仙千代、勝千代為人質,他們三人絕非人質,若不相信,可以暫把三人送回岡崎。若成政逃到家康的領地且被收留,秀吉便將大怒。
接見使者的本多作左衛門回道:「現在主公正在病中,我會把書函的大意據實稟報。」
「哦,德川大人又病了?」聽說家康病了,使者便沒有提及朝日姬的事,單是面面相覷,苦笑,這個結果早在他們預料之中,「那麼,請大人多多保重。但是,送家老做人質之事,務請抓緊辦;關於成政一事,也希望快些進行。」他們相當乾脆地說完,就回去了。
作左衛門待使者回去,馬上捋著短髭,來到家康房裡。這一回家康的病,卻不是裝的。現在家康正在發著高燒,不時囈語,被折磨得令人不忍正視。以前幾乎沒生過病的家康,從甲州回來後就病倒了。他右胸長了疔。
「咦,在奇怪的地方長了個膿包啊!」他說著,若無其事地用指尖去撥弄著腫脹的地方,「真奇怪!從來沒有這麼疼過。」
家康是在六月二十這麼說的,第三天便腫得手、脖子都動不了,全身也都變成了淡紫色。在疼痛和酷熱的侵襲下,家康流著冷汗倒在病榻上,時而暈迷不醒。
人世間的事有時就是如此之巧。家康的對手秀吉正於此時榮登關白之位,公卿們頻頻往來於大阪和京城之間,向他表示祝賀。
秀吉開始覬覦征夷大將軍的位子時,曾遊說當時隱居於備後鞆(bing)的前將軍足利義昭,請他收自己為義子,把將軍之位讓出來,可是落魄而心胸狹窄的義昭沒有答應。因此,和秀吉最親密的右大臣菊亭晴季就出乎意料地向其進言:「既然如此,您索性當關白吧!」
左大臣近衛信尹想推倒關白二條昭實,自己做關白,二人各不相讓,爭執得很是激烈。因此晴季想,乾脆擠開那兩人,讓秀吉做前關白近衛前久的義子,然後登上關白之位。此事早在六月中旬就已商定。天正十三年七月十一,天子正式宣秀吉為關白,旋賜豐臣之姓。
此際乃是新關白豐臣秀吉上任之前的六月二十六。這段日子,大概是秀吉一生中最充實、最得意的日子了。就在這時,家康遭遇了有生以來最嚴重的一場大病,連侍醫也已束手無策了。「實在沒有辦法。這是奇怪的腫脹,不用多久,全身恐將腐爛。」果然,家康肥胖的身體腫脹得越來越大,從脖子到左頰,全都腫了起來,樣子甚是可怕。
本多作左衛門送走了使者,馬上來到家康房裡。「我已經把使者支走了。他們提了幾件很棘手的事!」
「他們都提了哪些事?」正信問。
「要求我們必須派兩三個家老去清洲為質。」
「這麼說,他鐵定要攻打越中了?」
「對!假如成政知道主公病成了這個樣子,他才不會到我們這裡來呢!」
「作左!」石川數正輕輕地把手放在家康的前額上,「啊呀,太熱了!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
「不要說洩氣話,不要把人的生死看得那麼重。」
「但是,你對使者隱瞞了主公病重?」
「不,我明白地告訴了他們,可是他們不信。」
「哦。」數正低吟道,「還是把朝日姬娶過來吧。」
「莫要說傻話了,數正!」作左道。
「怎麼是傻話?人的生老病死是說不准的,也是無法預料的啊!」
作左衛門咂舌道:「怎麼辦?就下決心用重療法一試吧?」說著,他也把粗大的手探在家康的額上。
數正和作左衛門對視一眼,正信則趕緊搖頭。「暫時還沒有必要吧!」
「哦,為何?」正信看到家康真的睡著,才接著道:「如要做,之前應先商量好若出現意外,該怎麼辦。」
「嗯,有理。」數正道,「於義丸在大阪,長松丸還小。」
「呵!」作左帶著嘲諷的語氣道,「現在年輕人做主君,已非什麼稀罕事啦!」
「你這話就奇怪了,萬一主公身有不測……」正信堅持道。
「住嘴!」作左衛門斥道,「先主廣忠公去世時,主公才八歲,而且還在織田氏的控制下。可是由於眾重臣同心協力,德川家不也有了今日的輝煌?所謂棟樑,應該在出現萬一時作好一切安排。」
「那麼,非要用重療法了?」
「對,數正,試試看吧?」
他們所說的重療法指的便是艾灸,是武田氏一個對治療頗有經驗的、叫糟谷政利人道長閒的人提議的。一開始,侍醫們都反對。由於腫脹,家康全身如火,若再在身上艾灸,必使體熱更高,他已衰弱的身子豈能承受得了?但是作左衛門道:「主公和普通人不一般。這一回治病,也該試試他的命運,是取得天下呢,還是被怪病奪去生命?若無更好的辦法,就照長閒所說的做!」
長閒要用艾灸,是為了燒開胂脹的皮膚,以便出膿。若用刀子切開各處皮膚,會很難找到膿水出口。而借艾灸外燒之法刺激體內之毒,則可使毒由內噴出。但是迄今為止,尚無人採用過此法。
「怎樣?叫長閒來吧。」
「還是待主公醒後,再商議商議。」正信說道。這時,似睡非睡的家康微微張開眼睛,呻吟道:「作左,碰碰運氣吧。叫長閒來做艾灸!」
他腫脹的眼瞼深深地陷了下去,目光虛浮。
「哦,主公醒了?」
「嗯……」家康輕輕轉動頭部,以示回答。他淡紫的皮膚冒出冷汗,粗粗地喘著氣,「熱!傻啊!」
「您說什麼?」數正瞪大眼睛,注視著家康。他沒有想到,這種虛弱而充滿自省意味的話,竟會出自一向信心十足的家康之口。「主公,振作些!」
「哦……人一生中,一般有三次重大危機。」
「三次?」
「對!少年時代,溺於情色……壯年時期,只憑匹夫之勇行事。過了不惑之年,則認為自己已經功成名就,驕傲自滿,故步自封。」
作左衛門不禁咂舌。「主公!讓長閒來替您艾灸吧!」
「哦,叫他來。秀吉榮任關白時,我家康卻病倒了……這也是造化啊!不必擔心,若我現在死去,便是沒有領會神佛之意的傻瓜。」
「主公!」正信仍在勸阻家康用重療法。
「正信少言。作左,叫長閒來。」家康道,又像想起什麼似的,看著數正,「很對不住你,由於我粗心大意,讓你受苦了。」
數正覺得胸口堵得慌,急忙掉過身去。作左衛門看家康又閉上眼睛,輕輕呻吟著,才站起身來。家康的呻吟聲有氣無力,眼瞼腫脹得更是明顯,不光是手,連腳趾都腫起來了。
「既然主公同意了,就試試吧!」看到正信還在憂心忡忡地注視著家康,數正安慰他道。
「在艾灸之前,叫長松丸來吧!」正信道。
數正搖頭。他怕家康聽見,用白扇擋著,在正信耳邊低語:「這樣會使主公的體力逐漸衰弱!」
作左衛門陪著糟谷長閒和松丸,端著放艾草和線香的盆進來了。太陽已經偏西,掠過湖面的涼風吹進屋裡來,使每個角落清清爽爽,卻絲毫沒有吹散不斷呻吟著的家康額頭上的汗珠。
作左衛門故意呵呵笑著。「主公豈會向區區病魔投降?把病根拔掉!」他口上這樣說著,額頭也滲出閃閃的汗水。他比數正更加擔心,甚至憂慮:難道主公死期已到?
長閒並不介意,他表情嚴肅地靠了過來,輕輕地用手去觸摸家康的額頭,接著替他把脈。
「怎樣,糟谷,脈搏還行嗎?」
長閒沒有回答,眉間的皺紋逐漸加深。脈搏很弱,他抬起臉,嚴肅地看了三人一眼。三人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知大事不妙。
「晚了也沒關係,試試看!」作左道。
「主公,主公,糟谷先生來了。」正信道。可是,家康沒有睜開眼睛,好像輕輕呻吟了幾聲,又喘起氣來。糟谷長閒悄悄把蓋在家康胸部的棉被拉開,見他胸前都已腫得通紅了。
「怎樣,糟谷?」
作左道。長閒不答,單是取過艾草,找到腫脹得最甚的患部,用手推揉,使之隆起,再逐漸加大力量,用指尖去壓。
「這麼用力!」正信小聲道。
「噓!」長閒打斷他,接著把粗線香放到火上。屋子裡漸漸昏暗下來,太陽已經下山了。數正和作左衛門皆緊握雙拳,甚是緊張。
「大人!」在點燃艾草之前,長閒輕喚。「沒有反應,或許是……」他自語著,悄悄點了火,用扇子輕輕地扇。一縷青煙猛然在暮色中升起,不大工夫,就燒到了皮膚,發出絲絲聲響。家康的身體突然動了一下,可是仍未出聲。
灸完了一處後,長閒用指尖按著,接著灸第二處。這一次絲絲之聲比前次更大,燃燒的艾草映入眼裡,紅彤彤的。
家康的身體仍一動也不動,作左衛門大聲叫了起來:「主公,主公!」長閒止住作左,迅速取出第三棵艾草,揉成圓團,去灸皮膚。
如此一來,在場的人誰也不敢出聲。每個人都更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無常與神秘。身體健康時,幾乎沒有人在意生命會如何,但一旦面臨大厄,則自有一種無形的巨大壓力,壓迫著每個人的心。
這和在戰場上的情形完全不同。在戰場上舉著刀槍向前衝鋒的瞬間,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想的只是消滅敵人,生死則輕如鴻毛。若是躺在病床上,生死則如參天大樹。
在第四根灸變成紅火團時,石川數正方閉上眼睛,虔誠地為家康祈禱起來。領悟到了人生終有一死的道理之後,不堪重負的他竟突然輕鬆了許多。任何人終究都會「臨死」,但是他實在無法想像,「死」會把比秀吉年輕、看來健壯得多的主公先帶走。「人都有一死」的結論看似公平,其實毫不公平!當秀吉在等著登上關白之位時,死神可能正要對家康宣佈他的死訊,現實便是如此。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數正在巨大的壓力下,腦中浮現出佛陀的影子,他摒除雜念,虔誠地祈禱著。
「唉!」這時,長閒發出歎息。
數正猛然睜開眼睛。「怎的了?」
「還不知道。已經灸完了,在下暫且到隔壁去。」
「辛苦了!」作左衛門睜大眼睛,喃喃細語,「呻吟停止了。主公命懸生死一線啊!」
然而,沒有人回答。大家都發現家康沉重的呻吟已被若有若無的微弱呼吸替代了。本多正信悄悄把手探到家康的鼻尖,驚道:「還有……還有氣息!」三人沉默地注視著家康的面龐。他做過艾灸後,病情是好轉,還是就這麼在昏睡中了此一生?這已非人力所能控制,只能聽天由命!
下人拿來了燭台,天已經完全黑了。
「可以叫長松丸來嗎?」
正信再次悄悄把手放在家康的額頭上試了試,道,「簡直如火一般,比剛才還燙。」
但是,無人回話,時間一寸一寸地過去。等待奇跡出現的三人,全神貫注地看著家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唉,過了兩個時辰呀!」
當長閒從隔壁房間過來時,每個人都鬆了一口氣。似乎已過了很長時間,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僅僅過了兩個時辰。
「已經過了這麼久了?」正信吃驚地問。
長閑靜靜地把手擱在家康額上試了試,接著馬上開始搭脈,「靜靜地睡著了。」
「睡著了?」
「脈搏已經正常了,熱也降了。」
「這是真……真的?」作左衛門發瘋似的喊著,接著又叱責自己,「傻瓜!糟谷會撒謊嗎?噢!熱退了!」
「安靜些,我要看一下灸後的痕跡。大人的運命畢竟非同一般啊!」
長閒說著,拉開家康胸口的棉被,正想用手掌去撫變黑隆起的地方。就在此時,紅白色的膿液猛然噴向空中,長閒叫了一聲,縮起了脖子。接著,又一大團膿血從家康胸口射向空中。
「哦,膿口打開了。」長閒歎道。
「打開了?」三人驚問。
「你們看!」長閒再度用雙手撫著家康的胸口,膿又噴湧而出,「侍衛,快把備好之物拿來!」長閒似忘了自己臉上沾滿了污物,大喊。
「來了!」松丸端著放有白布和白酒瓶的盤子進來,長閒精神抖擻地把外衣往後面一丟,只著單衣,高高舉起手腕,扶起家康。
隔了片刻,家康開始呻吟。在此間,長閒使勁地壓住患部,膿和血一齊流了出來。旁觀的三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他們認為此乃造化之神在作弄、訓誡於人。
「舒服多了啊!」家康睜開眼睛,環視眾人,令人意外地清醒了,說起話來。
「您醒過來了,主公!」
「噴出了很多膿,已經不要緊了。」
「長閒先生不愧是名醫,讓我們見識了懸壺之奇。」
三個人歡喜道。
家康露出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堅定目光,慢慢地環顧室內。「舒服多了呀!」他又道,「我以為已不行了。」
「對,或許是死而復生啊!」作左衛門激動地高聲應道。
「作左,」家康道,「給我水,渴!」
「遵命!」
長閒用酒給家康擦拭完手後,才把水慢慢送入他口中。
家康發出嘖嘖之聲,喝得津津有味。然後,他道:「我看見了三途川,很像岡崎的菅生川,總覺得一定要渡過那川才是,因此我……」
「主公,說這麼多的話不好吧?」
「無妨,我像從一場讓人喜悅的夢中醒來那般舒暢,於是啊,直想脫掉衣服,一氣游過去。」
「哦,真有力氣啊!」作左道,「那麼,平安游過了嗎?」
「可是,有人從後面抓住我的衣襟。」
「是誰?」
「普賢菩薩真達羅大將。」
「啊!那麼,是寅神,是主公之守護神。真達羅大將說了些什麼?」
「他罵我!」
「哈哈哈!這就奇了,主公被罵了!」
「他突然跳到河邊的礫石上,對我道:『你不知付六文錢就可坐渡船過此川嗎?』」家康唇邊浮現出淡淡的微笑,「本可坐渡船而不坐,卻想游過河之人,是不能成為出類拔萃的大將的。為何不等船來呢?為何不更心平氣和、培養忍耐之德呢。最後,他突然拔出利劍,刺進我的胸膛。這時,便聽見你們正在後面叫我!」
這一次沒有人回答。家康的瀕死之夢,做得太好了!主公是以此激勵我們——在場諸人都不約而同地這麼想著,暗暗使眼色。
這時,家康又發出輕輕的鼾聲,睡著了。
家康此次九死一生,眾人無不心情舒暢。家康病癒的第二日,即六月二十八,從是日起,天氣進入盛夏。
此時,朝廷已決定授秀吉關白之位,敕使剛剛出發,「豐臣」這個新的姓氏也已確定。因此,若家康遇不測,秀吉必會立即將矛頭指向德川氏。此前,秀吉為了討伐富山的佐佐成政,已經作了萬全的準備。
二十八日,乃是家康久病以來首次下床的日子。他一下床,就迫不及待地先問數正:「大阪那邊知道我生病嗎?」
「不知,狀況是……」數正探身前去,說秀吉派人來,要這邊派兩三個家老去清洲為質。
「哦。」家康的表情似甚是焦躁而不耐煩,他歪著頭道:「兩個使者是富田平右衛門和津田四郎左嗎?」
「是,他們似以為主公在裝病,很果斷地回去了。」
「這可真奇怪!好,你馬上回岡崎,寫一封信給秀吉,說我對他的提議甚感意外。」
「甚感意外?」
「我與佐佐成政交通,絕非要誘他謀反,恰是要他為了天下蒼生,早日向秀吉投降。秀吉只要自己去攻打宮山,便可知此了。佐佐必會因為我的勸說,毫不抵抗地投降。」
「這……這是真的?」
「怎會是假的?而且,我收留根來寺殘部的目的,是不讓那些人四處逃散,在別的地方引起騷亂,才特地把他們留下。我這麼做,都是為了幫助秀吉平定天下,然而他竟提出要兩三個重臣去當人質!你告訴他,德川家康絕不會做出違背天下太平的舉動。」
數正頓時茫然地看著剛剛痊癒的家康。經歷了生平從未有過的大病,他從與秀吉的對立當中掙脫出來了嗎?數正覺得籠罩在身邊的陰雲與迷霧,轉瞬之間煙消雲散!如雙雄能通力合作,太平相處,天下蒼生百年之望不就達到了嗎?
「遵命!」數正高興地回答,出去了。
家康眨著眼目送他,接著叫進酒井忠次。忠次現在乃是德川氏中比作左衛門更強硬的主戰一派。
「主公,世上再也沒有比死而復生更值得慶幸的事了。」
忠次紅著眼道,可家康只是微微搖頭:「我不會因這一病便死!莫要把事情想得那麼簡單!」
「正信不是說,您已經奄奄一息了?」
「不必說了!」
家康輕輕打斷了忠次,對在旁邊的本多作左衛門和正信努努嘴,「他們不明我一生的命運。」
「主公是說,一開始您就有痊癒的信心?」
「當然!」家康以與對待數正完全不同的態度,神態自若地說道,「已經得救便是最好的證明。佛祖告訴我,要機智沉著地與秀吉抗爭。佛祖會好好保佑我的。」
「是,主公背後有神靈保護。」忠次微微笑了。他最擔心家康受此次大病的折磨,會衰弱下來。「那麼,神佛已顯了靈,此後主公更有力量抵擋秀吉了。」
家康點點頭。他的臉上還留有很多疤痕,但身上的腫已全消。「天下任秀吉一人任意擺佈,確令人不能忍受。所以,你再去秀吉將要攻打的越中一帶,打探一下他的軍備。」
「遵命!聽了主公這番話,在下就不擔心了。」
「哼,你以為我病後會變得衰弱嗎,忠次?」
「哈哈,我堅信不會,可是據說越前北莊的丹羽長秀,表面上是病死的,其實乃是被秀吉逼迫,自殺身死的。」
「怎麼,長秀並非病死?」
「是,他是四月十六死的,仔細打探了一下,實際是切腹而死。有兩個人,秀吉硬請不去大阪,一是丹羽長秀,另一個則是主公。長秀實在沒辦法再搪塞秀吉了,便留下遺言,囑咐孩子要聽重臣之言,也送了遺物給從前的同輩——現在的敵人秀吉,還留言道:馳騁疆場的武士若病死榻上,甚是遺憾,因此切腹自殺。他當然是害怕遭了秀吉毒手。故我擔心,如主公也沒了骨氣,唯命是從地去了大阪……」
家康悲憤不已。連信長公當年的親信、如今為秀吉任勞任怨的五郎,都是這種下場!他旋又微微笑了,「哈哈!你以為我會和長秀一樣?忠次,你真傻!」
「不,抱歉,主公不愧是猛虎。看到主公這麼有信心,我也毫不擔心了。」
忠次大笑,家康也笑著招呼下人:「好,再躺片刻,扶我一下。」他再次躺下,閉上眼睛,靜聽忠次和正信談論病中諸事。
可是,他絕不像表面上那樣平靜。由丹羽長秀之死,他想到自己險惡的前途。信長的子孫與重臣非死即亡,非亡即傷。最先被除去的乃是明智光秀,接著,信孝和勝家也被除掉,池田勝人已自掘墳墓,現在秀吉的目標已經指向佐佐成政。唯前田利家和丹羽長秀還活著。家康本來以為這兩人不會和秀吉發生衝突,可還是失算。
丹羽長秀的切腹,再清楚不過地體現出他情感的微妙變化。長秀何嘗不想活著解決問題?可是,他又不能按秀吉的要求馬上去大阪城,那麼,過去他對秀吉的幫助,也完全被抹殺了。
「秀吉如今虎視眈眈,主公也應有所行動了!」
家康彷彿看見長秀聽了重臣這些話之後,那苦苦思索的形貌。
「趕快去大阪城,把事情說明白吧!」
家康完全可以體察出長秀的心思:長秀想及自己和秀吉的關係,遂覺與其向秀吉請罪,還不如自行了斷。若以生病為由不去大阪從而死於病榻,留下遺憾,莫如自殺,再贈送遺物。這讓人更覺悲哀。
但這絕不僅是別人家事,那股惡風也刮到三河來,更何況,家康已經歷了九死一生的巨大磨難,得救已是萬幸!但,既然得救了,就不能讓不幸再次來襲,一定要站得比秀吉更高,看得比秀吉更遠!
「喂,作左。」三個人的談話暫歇時,家康又睜開了眼睛,「我反覆思量,覺得應把仙千代從秀吉那裡接回來。」
「主公說什麼?秀吉還要求我們再送去兩三名重臣為質……」
「對,因此我才想問他要仙千代。你稱尊夫人患了重病,生死未卜,希望仙千代回來見他母親一面。此事你和數正分頭行動。」家康突然說了出人意料的話,作左目瞪口呆。
「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家康輕聲道,「秀吉有神佛保佑,幸運無比,可是他一心要除掉我的陰謀未能得逞!」
「哦。」忠次比作左反應快,「因此主公要和他比比運氣?」
「你先不要說話。作左,當數正說明我毫無惡意的信函到達後,秀吉會怎樣?為了試探秀吉,你去向他提出要求,讓仙千代回來。」
作左衛門這才拍了一下大腿,他終於明白了家康的想法:先讓數正婉轉地拒絕秀吉索要人質的要求,隨後提出要仙千代回來……真不愧是主公啊,兩天前還掙扎在生死未卜的重病之中,一睜開眼睛,就馬上作出決策。作左衛門不由得莞爾一笑:「嘿,這真是一件要緊事。我說,拙荊得了重症,隨時可能歿了,希望在有一口氣時見兒子一面。若允許,我就趕快派人去接。」
作左描繪得太逼真了,老實的忠次吃驚地發問:「作左,尊夫人真的生病了嗎?」
「是啊!因為主公生了病,沒有把自家的事說出來,不管怎樣,獨生兒子去了大阪,當娘的必然憂慮,因而患了生死未卜的大病啊!哈哈。」
「哦?」忠次咋舌,「那麼,也要仔細考慮一下,萬一秀吉真的答應我們,可能出現什麼新苗頭。我們當怎麼辦?」
「那還能回大阪嗎?就是為了讓秀吉知道,在這個世上還有完全不聽從他之人!」作左大聲道。
家康這時微閉雙眼,半睡半醒。他也在想秀吉會有何種反應,是應允呢,還是拒絕?秀吉若強硬,我便稍稍後退;秀吉若猶豫,我便進攻。家康認為,神佛給予了他大病一場的考驗,卻保佑自己沒有一命嗚呼,有此心得,乃是對神佛理所應當的答謝。要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試探秀吉,若發現何種地方不如秀吉,勢必迅速趕上,此間不能有絲毫大意。徘徊於生死之間,此為家康最大所獲。
「那麼,在下告退了。」
家康抬抬微睜的眼,對向他招呼的忠次道:「拜託了!」說完,他便沐浴著舒適而涼爽的南風,繼續探索考驗他的神佛之心。
神佛雖未直接現身說話,但是這次大病及痊癒,清楚地向家康表明佛法無邊。若違背神靈之意對付秀吉,神佛自棄之;若比秀吉更遵從神意,就可蒙受更大恩惠。
「作左,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軟弱了?」
「不,更是堅強,好像把體內之毒都排除掉了。」
「毒?」
「是,妄想之毒。」作左說著,壓低聲音,「仙千代的事必須馬上去辦嗎?不過,我另有一事,想請示主公。」
「何事?」
「主公對秀吉提及的婚事有何打算?大病之後,心意可有變化?」
「嗯,」家康沉吟,閉眼想了片刻,「有變化。」
「有何變化?」
「秀吉如能照我的意思辦,我便高高興興地把她娶過來。」
「秀吉如果能合主公的意……」
「對!作左,我和秀吉一直是旗鼓相當,神佛才讓我得此大病。」
「哦!」
「但,此後神佛的心,既不在秀吉身上,也不在我身上,而是矗立在更高處,靜觀我們兩人。」
「哦?這種看法真是有趣。」
「不偏袒秀吉,不庇護家康,這種不偏不倚,最能順應神佛的意志。生與死,我們皆不可知,我不會像丹羽長秀那樣悲哀地切腹!」
作左衛門微笑地聽著。「主公真是大徹大悟啊!哦,長閒來了,今日莫再說熱了!」
「嘿,不然,你也來試試?」
本多正信笑著站起身,迎接長閒,「來,請到這邊來,主公很喜艾灸。」長閒在門口伏地施禮,取過松丸所捧的器具,來到家康身邊。「先讓在下為大人把脈。」家康默默伸出右手,道:「今年的晴天太多了,莊稼都乾枯了吧?」
他將話題輕輕岔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