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柴秀吉派密使到石川數正那裡,告之已備好朝日姬婚嫁一事。這是秀吉統領十萬大軍,出兵征伐紀州的第四日——天正十三年三月二十五的事。
秀吉首先於二十一日進入岸和田城,派其弟羽柴中納言秀長與外甥三好中納言秀次攻打根來寺徒眾所建的千石堀,續派高山、中川、筒井的聯軍直接攻擊根來寺,派細川忠興、蒲生氏鄉襲擊積善寺。
二十三日,根來寺被焚燬。二十四日,粉河寺也成一片焦土。
戰報已由信雄來通知數正了,因此數正本人正想去濱松請示德川家康。秀吉曾說過此次攻打紀州,讓家康的親生兒子於義丸也隨隊伍出征。因此,等到戰事有了一定進展,數正也應帶領一定數量的兵了,加入於義丸指揮的隊伍中。
可是這一次,秀吉所遣來使一口對家臣說話的語氣,根本沒有提及於義丸出征之事,只說朝日姬的婚事已備好,問家康那邊情況如何。
數正笑著把使者打發走,催馬揚鞭直奔濱松。秀吉定想從紀州凱旋歸來,馬上便舉行朝日姬與家康的婚禮。可是,自從那日以後,數正沒有再向家康提及朝日姬的婚事。他知道,若隨便提起,會徒增家康的不快,使事情變得複雜,因此打算在秀吉再催促時,才對家康明言:「只要把朝日娶過來,不去大阪也可。」
這樣辦,好像有些不妥啊!迎娶朝日姬和於義丸初征這兩事應去問秀吉,因此,現在沒有必要再瞞家康了。其實事態不甚嚴重,家康根本沒有要和秀吉一戰的打算。一路上,數正起初有些擔心,但是他堅信最終定會得到家康的首肯,便放下心來。
櫻花已四處散落,地上像是鋪了一層柔軟的粉白色絨毯。如能和作左多談談就更好了,可是,他既是那種態度,就算了吧!數正懷著這種心情進入濱松城,城裡正在集合一批剛剛武裝起來的隊伍,不知將要開向何處。
「咦,這是要去什麼地方?」
「主公要巡視甲州。」
「嘿,紀州正在打仗,主公為何要離開濱松城?」數正滿腹狐疑,急急到了家康面前。
戎裝在身的家康正在和行僧說話。數正嚇了一跳,那人不是從根來寺逃過來的嗎?
「哦,數正,你來得正好。我正要經甲州去巡視信濃。」家康直率道。
數正作了難,不知怎樣回答合適。掩護被秀吉攻打的敵人,顯然不妥,這很可能威脅到於義丸,豈非大事一件?「我有話要馬上對主公說。」
「哦?那麼,我先說,其實這位乃根來寺的一個行僧。」
數正默默無言,不置可否。
「他們曾是我們的盟友,被秀吉追殺。若我見死不救,便太不講義氣了!我正好遇到他從戰場上逃出,就當把他留在濱松。你明白吧?」
家康正說著,那個三十出頭的僧侶恭恭敬敬地低著頭,由本多正信陪著去了。
「主公,為何突然決定去甲州?」
「趁秀吉不在啊!」家康若無其事道,「你以為秀吉除了攻打紀州,就沒有其他意圖了?他不是那麼簡單的人,我斷定他會騷擾我防守最弱之處。因此,我要去甲信巡視,鞏固防守。當秀吉凱旋回大阪時,我再回濱松。」
「哦,這樣我就放心了。可是,根來寺的……」
「數正,我雖然避免和秀吉正面衝突,卻不是屈服於他!對秀吉的敵人,我搭救他們便是理所當然。聽根來寺的人說,這一次,長曾我部愛莫能助。信雄也已無能為力了。如此一來,天下還能搭救他們的,捨我其誰?我怎麼會在意秀吉?」家康說罷,訕笑起來,「秀吉這人,堅持與他斗則勝,妥協則敗。」
數正聽了,目瞪口呆。他心想,這就更難把話題轉移到朝日姬的事上了。可如不抓住這次機會,以後恐更沒有機會說了。
「主公,其實我今日來,是有兩件事要向您請示。」
「哦,一件是去探望於義丸,並和他一起初征吧?」
「是。」
「另一件呢?」
「是做媒人。」
「媒人?給誰做媒人?」
「做秀吉的妹妹朝日姬和主公的媒人。」
「數正!你說的後一事還為時過早,現在你得先去大阪,帶著於義丸,陪他初征,至於婚事,回來後再說。」家康漫不經心道,就要去了。
數正從未如今日這般狼狽過。根據和作左的密談,他告訴秀吉,家康已經答應了。現在看來,那的確太輕率,甚至是被捲入了陰謀。當然,家康並不低估秀吉的實力。
「主公!」數正慌忙攔住家康,「秀吉似已正式派使者來提親了。」
「準不準備是他的事,答應與否是我的事。我自有主張,休要理他!」
「這樣做,引發戰爭怎麼辦?」
「不可能!」家康似乎胸有成竹,「據我估計,他討伐紀州後,接著要收拾四國。在這段時間,秀吉根本沒有餘力攻打我。問題在於,他轉而攻打九州時……我已經決定了,要讓秀吉不得安寧。」
「……」
「知道嗎,我要去了。你快些離開這裡,回岡崎,好好為於義丸作周密的籌劃。你不在時,我會命令作左去巡視岡崎。」
「唉!」數正叫起來,卻沒有更好的辦法阻止家康。家康對形勢的判斷似乎是正確的,而數正卻不知從何時開始,陷入了對秀吉的恐懼之中。
但是,家康的策略卻是與秀吉對抗、讓秀吉厭他,這是何等耐人尋味啊!在這之前,作左曾向數正說過,若運用這種策略,形勢會逐漸向對家康有利的方面轉化,從秀吉的性格便可似預見其結局了。
數正茫然地站了一會兒,追上幾步,可是眼前只是已出發的隊伍。這可真是糟糕!
其實,朝日姬的婚事拖得越久,對家康就越有利。相反,秀吉必須有耐性。他勉強佐治日向守與愛妻離散,致使妹夫選擇了自殺,此事已是滿城風雨。世人都會問:為何秀吉要與家康結這門親事呢?而家康又為何冷淡地拒絕呢?世間這些疑問對秀吉非常不利。
這些錯誤的計策,石川數正前後都參與其中,數正本人與周圍的人都覺得,他似已成了秀吉的家臣。然而此對秀吉來說,卻亦是一次大大的失策。
數正很快離開濱松,回到了岡崎。路上他幾度自言自語道:「我石川數正乃是德川氏的家臣,既然這一系列做法對秀吉不利,我不是立了大功?」他雖有自我安慰之意,失落卻絲毫不減。
數正抵達岡崎,已是鶯歌燕舞的四月天了。他立即率領手下五百多人去了大阪,陪著於義丸從大阪趕到紀州,在忙於佈陣的秀吉處待命。他趕上秀吉,說了一些出征順利、旗開得勝之類的話。
在雜賀的營帳內,秀吉一見到數正,就瞇著眼睛笑了。「哦,你來了,太好了,我正有話要跟你說呢。」他把引以為豪的頭盔交給近侍,敞開胸口擦汗,「數正,紀州已經收過來了,亦已穩定下來,再過四五天,我便可回大阪了。接著要打四國。」他突然態度一變,滿臉甚是嚴肅。「此次我沒殺死的愛染院、根來大膳、永福院、和泉坊等十餘人,全部去了家康那裡。」
「咦,此事我竟絲毫不知。」
「哦?你真的不知?可能你不在吧。」
「是,我於上月二十五已離開岡崎。」
「還有一件不能不關注的事。聽說北陸的佐佐成政也跑到家康那裡去了,你知道嗎?」
「這個我亦不知。」
「也好。家康已經把你當成秀吉的人了,恐是有意隱瞞於你。」
「怎會這樣?」
「你說不必這樣?數正啊,哈哈。」秀吉樂得大笑道,「家康已經決定了嗎?」
「大人說的是……」
「他已經決定要給我羽柴秀吉出難題了。」秀吉若無其事道,可是數正聽了,險些停止了呼吸。他滿腦子都在想如果秀吉問起婚事,他該怎麼回答。可是他萬沒想到,秀吉竟說出達等話來。「既然如此,朝日的事派你去,定是白費力氣!」
「唉!」數正好像被雷擊中,連聲音都變了。
「因此,待我平定了四國,就可以讓德川氏從這個世上消失了。時間大概……在七月中旬吧。但必先禮後兵,我不會突然發兵去征討他,而是要先派使者去請他來大阪城。這是最後一步。」秀吉依然在笑,「但,你為我辦了這些事,我會收留你。一旦我決定付諸武力,你就過來。不早些過來,恐有性命之憂!家康把我想得過於天真了!哈哈哈。」他說到這裡,把下人端過來的麥茶一口喝乾。
「內府大人!」數正恍恍惚惚道。他最擔心的時候已經到了。家康一步也不肯退讓,秀吉又完全看穿了家康的心思,決定德川氏命運的時候乃是七月中旬!「內府大人!」數正又急急叫一聲,突然感覺自己像是被夾在兩塊巨石之問,發出「卡卡」的聲音,快要被壓碎了——我愚笨,實想不出好辦法來了。
秀吉和家康對數正而言,彷彿是異類。如數正是被周圍的壓力壓得變形的土塊,秀吉和家康則是被鍛造過的西洋鐵。數正為自己不能抽身而感到悲哀,畢竟「我是德川氏的人」這句話,已深深扎根於他內心深處,他無法擺脫。
「請再重新考慮考慮?不然,數正……太淒慘了。」
「嘿,」秀吉輕笑,「我說了,在爆發戰爭之前,我會收留你。」
「抱歉!數正絕非能站在主公和內府大人之間,推動局勢發展之人。和二位大人相比,在下是個小人物……對,就如一隻蟲豸。」
「你這話真讓人費解,數正。」
「但是,這只蟲豸也有卑微的心意。憑著這卑微的心意,數正至少不會讓二位大人爭鬥起來。否則,會給天下蒼生帶來災難,因而在下正竭盡全力。」
「數正,我明白這一點,才把朝日都拉了進來。家康反而以此作為防禦我的盾牌,想使秀吉成為世間笑柄。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若耍陰謀,我豈會善罷甘休?」
「這件事無需我說,我家主公以為這樣做,可以避免戰爭,這一點內府大人也當洞悉。」
「哼!正因為我明白,才決定不再寬容他!」秀吉嚴厲地斥責正走進營帳的貼身侍衛,「我的話還沒有說完,誰也休要進來!」
「內府大人,」數正彷彿感到吹綠新芽的柔和春風也成了虛幻之風,「請允許在下這隻小蟲豸再作一次努力,去說服我家主公!如不能說服,自是在下愚笨之極,但仍要拚命一試。請給我一次機會!」數正頻頻懇求,覺得旁邊好像還有一個數正,正冷漠地看著一面哭泣一面點頭、一直在堅持義理的自己。
「數正,事到如今,你打算怎麼辦?」另一個數正道,「不論是秀吉,還是家康,都不是憑你的努力就可以撮合的人。他們完全沒有顧及和理解你的感情。每個人都本著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志,不擇手段地開拓自己的大業。」
堅持義理而頑固的另一個數正,聽了這個聲音,執拗地咬住秀吉不鬆口——若不在此時欺騙秀吉,使時局向好的方面轉變,你的一生就毫無意義了。或許正是這種不馴服的意志,令數正咬牙道:「在下一定會辦好這門親事,請大人再等一陣子。」
秀吉不言。
「小蟲如意志堅強,也能改變天下大勢。沒有看出這一點,就不是真正的大將。現在,平定天下是所有百姓的心聲。為了這希望,現在更要堅韌不拔。在下一定盡微薄之力,堅定地走下去!」這並非哭泣便可解決之事。什麼面子、名聲,數正統統不在乎了。他彷彿一隻發狂的螳螂,揮舞著前爪,想要挾住虛空。
秀吉終於笑了,道:「哈哈,知道了,知道了,數正啊!」
「大人真的理解了我的苦心?」
「知道了,現在我已經完全明白了。路旁的土地公公也會感動啊!」
「多謝大人!聽大人這麼一說,在下覺得還算沒白活。」
「家康真有好家臣啊!數正,你一定在擔心,如我問起朝日姬的事,你不知該怎麼回答。我正是知道你為此焦慮,才想讓你輕鬆些。不要擔心,我沒有動怒。」秀吉說著,眼眶有些紅了,旋又爽朗地笑了起來。
數正低下了頭:這樣太好了!
他這麼想著,卻覺得另一個數正不懷好意地揶揄著他,令他難以忍受。「石川數正,你對秀吉又背土一個義理的包袱了呀!你想騙秀吉,可是秀吉是能忍耐得住的,更何況秀吉從一開始就看出你膽小如鼠!」
如此一來,數正只好夾在兩塊巨石之間,毫不屈服,做給他們看,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他不知為何竟流下淚來。
「好了,朝日的事就暫且托付於你了。」秀吉表現出既感激又得意的樣子,「但,我不要你勉強去辦。我完全相信你的真心,你可以輕鬆些。」
「抱歉,在下告辭。」數正慌忙起身,走出營房,他不想再讓另一個數正看到自己的醜陋。
一到屋外,如火的驕陽曬得頭盔發熱,風在綠葉間穿梭,給人帶來愜意的涼爽。
已先打過招呼的秀康,在距此地二町左右的山丘上,讓人搭好了桐紋的大帳,正在裡面歇息。他已經不是德川家的人,而是羽柴三河守秀康了。
數正直接朝那大帳走去,卻又突然收住了腳步。櫻樹叢夾著右邊的一條羊腸小道,綠意盎然。他在無意之中走上了這條路,可能是因為心神不定,他似怕見於義丸、勝千代和仙千代他們。
碧空如洗,美不勝收。數正透過綠蔭注視著頭頂的天空,在路邊的樹樁上坐了下來。附近沒有拴馬的地方,也看不到士兵的影子。數正連連歎息。他成了夾在家康和秀吉中間的一隻螳螂,一動也不敢動。這只螳螂剛剛在秀吉面前說了出人意料的豪言壯語,卻沒有說服家康的自信。秀吉或許能被數正的言語打動,可家康就不一樣了,一旦他下了決心,表面上似會接受別人的意見,其實是絕不會改變心意的。
數正突然看到陽光透過樹隙斑斑點點地照在地上,無數的螞蟻連續不斷地在樹樁下的洞穴進進出出。他用腳踏著那群螞蟻,但立即意識到自己太殘忍。他後悔地把視線轉向別處,但再次去看那些螞蟻時,卻發現那些小小的紅蟻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繼續前進著。
數正吃驚地看著蟻群,似有了新的感悟,卻無法用語言清楚地表達。
他覺得那一隻隻螞蟻堅韌的舉動,比秀吉和家康更接近自己。看到那幾度被踩的蟻陣竟又恢復了原樣,他興奮地站起身,此時,他內心深赴突然閃出一道金光,撥開了迷惑的雲霧。
數正站起來,對著天空大大地伸了個懶腰。過去,他一直認為秀吉和家康始終互相對立,但實際上他們彼此都不可缺少。而且,屬於家康的數正,在任何事上都與家康息息相關,不能游離於家康之外。然而,主宰著螞蟻行動的天意,卻與秀吉和家康的敵對毫無關係。
「應還有一種更真實、更一致的利害才是。」數正自語道。那便是家康得志,就等於秀吉長威風;秀吉不利,亦對家康無益。須把他們的利害合二為一,否則,爭執必對雙方都不利。
「若我不屬於任何一方呢?」
於義丸不已經是秀吉的孩子了嗎?桐紋幔幕裡的,不是羽柴三河守秀康嗎?
數正似看到了一絲曙光,整個身心都輕鬆了許多。不論秀吉還是家康,再過三十年,都會像泡沫一般從這個世上消失,其後活躍在世上的,便是另外的後來人。如數正必須重新考慮,就不應只想到家康或秀吉的得失,而是探尋天道自然之理才是!在強大的天意面前,秀吉和家康不過是毫無差別、命運相同的一體!
數正伸了個懶腰,微笑著,暢快而去。他已經看清楚了,心情越來越輕鬆。夾著他的兩人,已不是什麼巨石——我今日無意之中有能力獨自抵擋秀吉,如也用相同的態度和方法去改變家康就好了。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使雙方不發生衝突。
數正進入大帳時,本多作左的兒子仙千代問道:「公子初征的事定了嗎?」
「初征?」數正在床幾上坐了下來,意味深長地笑了。
「定了嗎,老人家?」秀康也著急地問道。
「哈哈哈,別著急,以後的戰爭,已經不僅是消滅敵人了,而是要想辦法多多利用敵人,才能取得徹底的勝利!」說罷,數正樂呵呵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