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年十月十七,羽柴秀吉為信長舉行完隆重的葬禮,立刻於第二日給織田信孝的老臣齋籐利堯和岡本良勝二人送去書函,表明了態度。
是月八日,信孝曾給秀吉下過書,想調和秀吉和勝家之間的關係。故,表面上,這是一封給信孝的回函,內容卻明示出秀吉對信孝和勝家的牴觸。
這是一封長函,共有二十五條,前七條是對勝家表示不滿,剩下的十八條則是對討伐中國地區的自己的溢美之辭,以及關於給右府大人舉辦喪事的解釋。大意便是,本來想與信孝和信雄商量,卻沒有得到回音,而勝家也不主動出面操辦,他是不得已而為之,全是為了報答信長的恩寵,毫無私心雜念。若無右府大人的賞識,就沒有今日的秀吉……
這封書函當然被立刻通報給了勝家。勝家也早已明白和秀吉一戰在所難免,果斷地採取了應對措施。他一邊緊鑼密鼓地和信孝、一益聯絡,對堀秀政、丹羽長秀等人也不停地進行遊說,一邊不斷地對毛利輝元、吉川元春示好,甚至和遠在奧州的伊達政宗都保持著聯繫。
當然,這一切都在秀吉的預料之中。他也在一刻不停地忙著備戰。十七日結束信長葬禮的同時,他的戰備也已徹底完成,才有恃無恐地給勝家寫了措辭強硬的書信。
二十一日,秀吉給大本營諸將下了備戰令;對於畿內的高山右遠、中川清秀、筒井順慶、三好康長等人,則分別向他們索取了人質;池田父子就不用說了,甚至和近江的丹羽長秀都約好了,讓他絕對服從命令;對於長谷川秀一、山崎片家、池田孫二郎、山岡景隆等人,則知會他們要堅守城池。
二十二日,秀吉又給本願寺光佐、光壽父子送去了書信。在表達了對父子二人贈禮的謝意之後,指責了信孝的不當行為,並聲稱,他因此不得不為信長舉辦葬禮,並且加強了同畿內五國的聯絡。他還通知父子二人,附近的中村一氏、筒井順慶都已一心歸順,二人最好不要與他為敵。
日月如梭,轉眼已進入了十一月,北陸各地紛紛揚揚地下起雪來。
此時的勝家,雖然已下決心和秀吉一戰,卻萬萬沒有料到,秀吉的行動竟然如此神速,幾乎在舉辦完葬禮的同時,就完成了戰備。若是立刻開戰,必會迎來最困難的冬季作戰。這樣一來,他和信孝、一益的合作方略就將失敗。
「決不能讓其肆意妄為!」要想方設法渡過這段困難時期,待到來年冰雪融化之後,一切都好說了。因此,勝家決定,讓以前主動提出為他和秀吉斡旋的前田利家帶上不破勝光、金森長近,以及養子——長濱城主柴田勝豐,前去與秀吉議和。
十一月初二,一行人抵達了山崎城。
當日,秀吉並沒有面見他們,第二日,才在大書院接見。一開始,秀吉就滿臉堆笑。「哎呀,老熟人又見面了。」
前田利家正了正身子,正想說明來意,秀吉卻搖著手制止了。「尊夫人想必身體很安康吧。寧寧很是想念她,去姬路城的時候,還說不知何時太平的日子才會到來,她們才能相見呢。我們都是老夫老妻了,你說是吧?」秀吉邊說邊坐了下來,視線轉向了勝家的養子勝豐。「聽說你還在病中,卻不辭辛勞地趕到這裡,有勞你了。你莫要擔憂,只要修理心向太平,就絕不會有事情發生。秀吉並非不講道理之人。總之,局勢是可喜的。我已經讓人準備妤了,今晚就在這裡好好地歇息一下。」
聽了這些,不破勝光和金森長近不禁互相遞了個眼色。原本以為秀吉會像他書函中所寫的二十五條似的,咄咄逼人地詰問,不料竟跟他們預想的大相逕庭。
「不破和金森二位也辛苦了。其實我也一心想避免與修理及其一族不和。這次修理委託諸位來到我這裡,就是以說明他和秀吉心心相通。哎呀,再也沒有比這更讓人高興的了。佐吉,趕快讓人準備酒宴。」
儘管如此,利家依然畢恭畢敬,小心翼翼。
「利家,先講講你的想法吧……」秀吉道。
此時的利家真是感慨萬千。想當年,他剛由犬千代更名為又左衛門的時候,在信長的面前突然出現了一隻「猴子」。沒想到,當年的那只「猴子」已經具備了相當的威儀,迫使利家不得不尊敬起他來。這一切既恍如夢中,又實實在在——「猴子」確該得此尊位。
「反正冬夜漫長,那就邊喝邊聊,一直聊到天亮。」
「多謝,有了您這句話,利家這次沒有白來一趟。那麼,我先說說柴田大人的想法……」
「他的想法……」
「修理對您絕無敵意。在利家看來,他只是為了織田氏日後的安泰而慮。」
「對了,這就對了,理應如此。我秀吉也一樣,一直承蒙右府眷顧,除了忠於織田氏,決無二心。為了織田氏的安泰,就必阻止內亂,繼承右府的遺志!除此之外,什麼想法都不該有。右府為我們指明的道路,只此一條,若明白了這一點,各位就會理解我的所作所為了。我所做的一切,都光明磊落,毫無不可告人的陰謀詭計。是吧,又左?猴子從來就不是那種玩弄權術的小人,那不是猴子的性格。我做事從來坦坦蕩蕩……請莫要拘束。咱們聊聊以前的事吧,在那些往事中,右府的遺志在熠熠放光呢。」
說話之間,許多侍從和侍女端著美酒佳餚進來了。秀吉越發高興。「好好好,趕快擺好酒宴……哎呀,今天我要和老知己又左喝個痛快。戰爭的極致是什麼,就是不戰而勝啊。虎之助、市松、助作……把他們都給我叫來。讓又左見見那些毛頭小子們長大後的模樣。哎呀,真是機會難得。」聽秀吉這麼一說,不破和金森的心裡不禁一顫,對視了一眼。秀吉引以為榮的年輕愛將們,加籐虎之助、禍島市松、片桐助作、加籐嘉明、脅阪安治、平野長泰、糟谷助右衛門等人,此時正值年輕力壯,勇武早已天下聞名。不破勝光和金森長近聽說要把這些人叫來同飲,心裡不禁咯登一下:秀吉不會是叫他們來殺了我們吧?
如果秀吉真的動了這個念頭,在這裡斬殺了勝豐和利家,柴田一方的實力就會削減大半。金森長近對不破勝光使了個眼色,悄悄地拍了拍勝豐。雖然身患肺病的勝豐一直閉著眼睛默然地坐在那裡,可也忐忑不安。
「哎,您的氣色……」
不料勝豐卻靜靜地搖了搖頭,止住了長近。他也在反覆思慮秀吉的性格和剛才的話。雖說養父勝家不至於看錯秀吉,可是,眼下左右著勝家的人是他的外甥佐久間盛政。盛政乃一條血氣方剛的漢子,曾經對秀吉大罵不休:「秀吉充其量不過是個狡猾的農夫罷了,居功自傲,投機取巧。一旦對他心慈手軟,必會後悔莫及。」在現在緊張的氣氛中,比起奉勸別人自重云云,還是這樣頗具煽動性的言辭更容易讓人接受。
「不,不可把秀吉看成如此卑鄙的小人。」
勝家的頭腦比勝豐清楚一些。現在看來,勝豐必須推翻佐久間盛政的觀點,冷靜下來,重新看待秀吉的器量。
「勝豐,來,你先干……」
聽到秀吉的話,勝豐輕輕地睜開眼睛,只見酒菜已經擺好,向右邊望去,一排年輕人的英武臉龐映入了眼簾。
坐在上首的定是秀吉母家的親戚、鐵匠的兒子加籐虎之助。他身長足有六尺,體格健壯,一雙桀驁不馴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勝豐。接下來是桶匠的兒子福島市松,據說此人凶殘無比,一副跋扈之態,勝豐覺得面前彷彿擺放了一扇岩石屏風。接下來恐是片桐助作了吧。此人似比前兩個稍微溫和一些,可是眼神中卻藏著睿智,對他微微點頭致意。
「怎樣,虎之助、市松……」秀吉一邊讓侍女往酒杯裡倒酒,一邊道,「這下我總算安心了。雙方的緊張氣氛也都煙消雲散了。原本大家都很緊張,以為我非取下修理的首級不可。沒想到,不用開戰就把問題解決了。」
勝丰神色溫和,平靜地掃了一眼秀吉及他的三個侍衛,端起酒杯。
秀吉笑了。從他的笑中,勝豐敏銳地捕捉到了五分威嚇與五分天真。「怎麼,大家都不高興?是不是聽到不打仗了,心裡不服氣?哎呀,又左,你不要介意,這些年輕人向來就是這樣。」說著,秀吉轉向利家,「太平這兩個字,對這些年輕人來說,恐是毫無意義。如這天下本來就是太平盛世,虎之助說不準會是個鐵匠,正在打鐮刀呢,市松也沒準一邊和村民們玩相撲,一邊學著箍桶。正是這個亂世,才把他們推到了風雲戰事之中。市松,過來!」
「是。」
「你們希望天下大亂嗎?」
「是。」
「混賬!怎麼能由著性子胡說八道!」
「是。」
「不要以為你們希望打仗,仗就打得起來!要捫心自問,時時反思右府大人的遺志。」
「是。」
「為了平息天下的戰火,我羽柴秀吉無論何時都會捨生取義,殺身成仁,毫不含糊。可是,一旦明白對方有渴望太平之心,我會立刻放下武器,和人言歸於好。秀吉從無一絲私心。你明白嗎,虎之助?」
「明白!」
虎之助清正清了清嗓門,聲音就像打雷一般,「是我等誤會主公……願意尊奉主公的話為天理,與主公生死與共!」
「哈哈。」秀吉又笑了,「多麼正直憨厚的傢伙。可我並不是天理,已故右府大人才是天理哪。秀吉只是代右府實現他的宏願而已。」
秀吉說到這裡,以石田佐吉為首的一群侍從端著饋贈客人的禮品走了進來。勝豐依然微微地睜著眼睛,冷靜地觀察著在場之人的一舉一動,留意著氣氛的變化。不大工夫,禮物就放到了四人面前,是一些衣服,上面還放著一張類似禮單的東西。金森和不破相互使了個眼色,越發覺得秀吉的用意難以琢磨。而勝豐則似洞察了秀吉的真正用心。秀吉定是把勝家派來的使者看做前來降伏的了,他的一言一行似都在向大家傳遞這個信息。
這跟養父的初衷相差太遠了!勝豐心道。勝家是想先把眼前這段最困難的時期打發過去,等到明春冰雪融化再想對策……
秀吉的禮物放在了大家的面前,但誰也沒有去碰一碰。
「就連我自己的家臣都不解秀吉的良苦用心,世間能有多少人懂礙我的赤膽忠心呢……又左,勝豐,即使沒有一個人理解我的心,都沒有關係,可是修理卻能明白我,這就難能可貴了。來,喝,一醉方休。」
秀吉一個勁地吩咐侍女倒酒。在端起第二杯的時候,勝豐終於忍不住了,猛地轉身對著秀吉。「請築前守恕在下魯莽。勝豐實在是愚昧,有幾句話不明白,想請教大人。」
「啊呀呀,都怪我說得不清楚。不要拘束,只管問就是。」秀吉往前湊了湊,彷彿早就等著這話。
「這……」勝豐故意沒有看三個同伴,單是冷冷地望著坐在秀吉一側的旗本武士們,「當然父親心中也自然是希望太平,萬一,我是說萬一,有一些行動讓大人不滿,大人打算怎麼辦?」
「哦?」秀吉顯出意外之態,「如真的這樣:最好是由你——他的兒子去對他講明利害啊。」
「大人指的是……」
「秀吉繼承了信長公的遺志,除了平定天下以外,決無半點私心。正因如此,山崎之戰才取得了大捷,日後也還會不斷取得勝利。我已具備了實現這目標的實力。這一點,修理應該心裡有數吧……」
「……」
「假如修理當時改變立場,討伐了光秀,他就是今日的秀吉,那時,即使秀吉心裡有一百個不服,也不得不與他合作。與之敵對,勢必會大大妨礙右府遺志的實現,淪為不忠之臣,修理當然也不會答應。如此而已。」
秀吉的一番慷慨陳詞,不禁令金森、不破二人大為震驚,更令勝豐心痛。唯獨前田利家保持著沉默,還在不慌不忙地喝酒。之後,他還要和秀吉單獨談話,商議說服勝家之法。但是,勝豐卻徹底弄清了剛才談判的結果。秀吉根本沒有改變初衷、向養父讓步的意思,他早就下決心奪取天下了。因而擺在勝家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一是承認秀吉的地位,在帳前聽命;二是和秀吉決一死戰,滅亡。
秀吉接著向大家勸酒,看見勝豐已是滿頭大汗,他終於緩和了語氣。「勝豐……你還年輕!你好好想想。我羽柴秀吉是右府大人發現並一手提攜的。你看一看現在列席的這些旗本武士們,大概也會明白。正如右府討厭門閥出身而起用我一樣,我也是重視實力之人。實力第一,人品第一,我都是跟右府學來的。因此,右府故去之後,代替他平定天下的重任,除了秀吉,誰能承擔?勝家是個可悲之人,他除了與我合作,別無他途。他此前的所作所為,想必你都清楚,你就應該說服令尊。光秀因為錯解右府苦心,輕視我羽柴築前的存在,招致敗亡。勝豐,如你不想讓令尊也落得如此下場,就當採取行動。這可是你盡孝道的最佳時機啊。」秀吉這一番話,聽來比勸說養子秀勝時還誠懇,還感人。
聽著聽著,勝豐禁不住渾身哆嗦。世上難道還有如此慇勤,卻又如此盛氣凌人的威嚇嗎?秀吉除了奪取天下之外,對其他事情不屑一顧,竟把勝豐勸說父親歸順,說成在盡孝心——他居然能以如此平靜的語氣,說出這樣不知廉恥的話來。
「明白了吧?」
「明白,但有些不知所措。」
「哦,不知所措,那怎麼能行!當馬上去做才是,否則今後活得可就沒有那麼舒坦了。」
「是。」勝豐心裡湧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情感,「即使不這樣,勝豐病體贏弱,從來沒想過會舒坦地活下去。」
「哦,這話有意思。既然不想活下去了,你究竟打算怎的?」
「留在這裡做人質,請築前大人養著我。」
一句話頓時打破了平靜的氣氛,連利家都大吃一驚,急忙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勝豐,你說什麼?」
「無他,大人早已下決心和家父斷絕關係了。」
「哪裡會有這樣的事,修理大人不是說,只要能爭取到太平,他決不講任何條件嗎?」
「哈哈……我覺得這可不像是從前田大人嘴裡說出來的話啊。您所說的太平,指的就是屈服,若不屈服就決一死戰,是不是,築前大人?」
這一句問得太突然了,就連一向沉著老練的秀吉都慌忙擺了擺手。「實是庸人之見!秀吉從未想過要他歸順我,最多協力而已。」
「如不合作,自然就會成為築前大人的障礙。築前方才說了,對妨礙之人,決不容情,要堅決消滅,對嗎?」
「你是說,勝家不會跟我合作了?」
「似是不能。」咬牙說出之後,勝豐一下子感到輕鬆了好多,眼睛也濕潤了,「人各有志。即使知道正義掌握在對方手裡,也未必都去遵從,家父恐就是這樣的性子。」
一聽此話,秀吉的心彷彿被人用刀子剜了一下。在秀吉身上,也有一種不願追隨別人的性格。病體懨懨的勝豐,分明已清楚看到了二人性格的悲劇。
可憐的年輕人……秀吉突然對勝豐產生了一種好感,其愈加強烈,充溢胸間,「你的意思是說,先把你留在這裡做人質,再和勝家商量合作之事?」
「不,您誤會了。」勝豐斷然地搖了搖頭,「終歸是要一戰,若再把我放回長濱城,那實在是愚蠢之極……這就是勝豐對大人好意的回報。」
「你瞎說些什麼呀?」前田利家慌忙阻止。勝豐口無遮攔的一番話,弄得大家傻了眼。面對這個滿臉病容的年輕人,老謀深算的秀吉都似一籌莫展。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想法竟在此人面前暴露無遺。「勝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秀吉收起了笑容,「的確如你方纔所言,為了繼承右府的遺志,我秀吉和令尊,誰也不會讓對方一步。」
「因此,今天就先把我留在這裡,再把我殺了,豈不是妙計?」
「不,我當然不會這樣做。」秀吉擺了擺手,「你聽我說。」
「在下洗耳恭聽。」
「並非為了別的。只因我當年好友前田利家也是作為使者前來的,所以……」
「為了給前田大人面子,才先把我放回長濱城,再攻進長濱城將我除去,我猜得可對?」
「哈哈……那倒不是。即使真的到了那一步,我現在還是會把你平安送回。」
「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回去恭候築前守的大軍了。」
「勝豐,你現在大病未癒,疲勞得很,我看你暫時離開這裡,歇息一下吧。」利家終於忍不住插了一句,「現在,雙方持有什麼樣的想法,我都有了大致的瞭解,這次談判決不會那麼容易。此前修理大人也對我透露了不少消息,因此,談判還遠未結束。我再和築前大人商議,然後告知你結果。這裡的事情,就先交給我。」
「那麼,在下……就暫時告退了。」勝豐似也覺得今日說得太多,他渾身顫抖,臉色蒼白,拿出懷紙來擦拭了一下額頭的汗水,緩緩地站起身來,「請前邊引路。」
石田佐吉趕忙過來,攙扶著勝豐退了出去。
看著勝豐漸漸地遠去,不破和金森二人的心裡一下子沒了底,利家也沉默無語,又讓侍從給自己倒了杯酒。秀吉則表情木然。「又左。」
「請講。」
「勝豐真是個可憐人啊……」
「若他冒犯了築前大人,還請多多原諒。他畢竟是帶病之人,心緒不佳。」
「不,他說的全是心裡話,也是為他的父親著想。」
「既然連您都這麼看重他,他這份孝心的確令人敬佩,您是不是要褒獎他?」
「有這個想法。給他點什麼好呢?勝家喜歡他的外甥佐久間盛政勝過喜歡勝豐……實在是很難辦啊。」
「築前大人。」
「怎麼,語氣如此鄭重?」
「您從小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這個世上想必沒有您不知的事。」利家的眼睛突然變得通紅,語氣昕起來也有點奇怪,「世人都說,在這個世上,既沒有您不明之事,也沒有您辦不到之事,這話絲毫不假。即使您不看在又左的面上——就當是給犬千代一個面子,讓一步,讓我帶點東西回去吧……」前田利家噙著淚,又用那怪異的聲調說了一遍,然後若無其事地用酒杯遮住臉,強作笑顏。
秀吉的心裡像插進一把利錐般,煞是難受。誠懇的利家在想什麼,要說什麼,他一清二楚。但是,這和他的想法相差太遠了。現在,秀吉和勝家已經錯失了共存的良機。但是,在勝家帳下聽命的利家別無他法。
「我明白你的苦衷。我定會滿足於你。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既然已經開了口,我怎麼好意思駁你的面子。」說完,秀吉又吩咐佐吉:「今夜我要和利家徹夜長談,你鋪兩套被褥。」秀吉分明是想封住利家的嘴,不再讓他說下去。利家也立刻覺察到了。
「實是誠惶誠恐。那麼,今晚就好好地聊聊吧……」
接下來,他們各自暢談著得意家臣的故事,戌時四刻左右,酒宴終於結束。秀吉和利家二人都喝得有些醉了,因此,剛一人鋪,頓覺困意襲來。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會心地笑了。
「你說奇怪不奇怪,利家?」
「是啊,是奇怪得很。」利家用被子的一角包著膝蓋。「在這個世上,人們不應恣意妄為,各行其道,可是……」
「利家,剛才的禮物……」
「築前是已看出我的意思?」
「讓我寫一封誓書,保證不讓秀勝繼承織田氏的天下,對吧?」
「哦,果然瞞不住你啊。自從右府的葬禮結束以來,修理始終擔心的,就是這個。」
「你……你認為我們兩人能共處嗎?」
「……」
「那好,我寫。你要多少份我也寫。我斷然不會讓已經改姓羽柴、成了我兒的秀勝來繼承織田氏的家業。」
「築前,你把這個送給我做禮物,便已足夠。」
「但是,我也不想騙你:雖然我不會讓改姓了羽柴的秀勝來掌管天下,卻極有可能直接以羽柴的名義,奪取天下!」
「啊?」
「其實這天下還不是織田氏的,雖然統一天下是右府的大志,可無論是右府的親族,還是老臣,大家似都還沒有這種想法……你認為修理會這樣想嗎?」
「……」
「如他不這樣想,只好一戰。為了天下一統而戰。我可以等到來年冰雪融化之時,但,我心已定。」
不知從何時起,利家把兩隻手放到了膝蓋上,陷入了沉思。
「利家,如非要我寫下誓言,不讓秀勝繼承織田氏家業云云,那麼你有足夠的把握說服修理嗎?如有,我當然不會大動干戈。」
「……」
「日後,我羽柴秀吉可能會有很多敵人,但絕不會有一個私敵。即使對方窮凶極惡地向我撲來,只要他能明白這個道理,我也會不計前嫌,委以重任。可若他不明事理,莫說是他本人,就連他的家人,我也決不容情。這樣方能平定天下……這就是右府傳下來的法寶。你明白嗎?」
聽著聽著,坐在被窩裡的利家竟然叭嗒叭嗒地掉起眼淚來。秀吉如此直率,把心裡話都抖了出來,而他利家,對秀吉又何嘗不是肝膽相照?其實,利家心知肚明。勝家無非為了避開在冬天和秀吉決戰,暫時裝出別無異心……秀吉早已看穿了這一點,年輕的勝豐被一頓奚落,而利家也陷入了同樣的困境。
到底是勝家有理,還是秀吉正確?仍然疑問重重,可重要的並不是這些。一旦打起來,究竟誰會獲勝?秀吉已看穿了勝家的心機,他決不會坐等來年冰雪融化,若秀吉不肯等下去,勝家必敗無疑。
「利家,我還是寫下誓書吧。其實我根本沒有讓秀勝繼承織田大業的打算。我早就對神明發過誓了。可我的妥協只能到此了,也就是說,我絕不會保證不把信孝當作敵人,那得看他的具體行動而定。可是,一旦明確地說出口來,你也就無顏面對北莊的父老了。」
「是啊。」
「關於不對信孝發難的誓書,若只是我秀吉一人,即使寫了,也沒有多大意義。不如這樣,你回北莊告訴勝家,就說秀吉同意和池田勝人、丹羽五郎左三人聯名寫下誓書。不知這樣勝家會不會接受。若能接受,柴田家就平安了,當然,如再把三人聯名的誓書送給信孝,你自然也就保全了顏面。如他依然不肯改悔,那,柴田家的敗亡之日就到了……」
利家的肩膀不禁劇烈地顫抖,自己的處境是多麼尷尬啊!肩負艱難的使命前來出使,盡讓秀吉想方設法保全他的顏面。這是一個怎樣的老朋友?他既感慨萬分,又擔憂戰爭不可避免,只覺無地自容。
「我明白。」過了一會兒,利家活動了一下腿腳,道,「天好冷啊。請恕我先躺下了。」
「你睡吧。我也覺得後背直冒涼氣。」秀吉點點頭,整理了一下枕頭,躺下了。
侍從都退到了外間,屋裡一片沉靜,甚至連燈燭燃燒的聲音都能聽見。
「真是不可思議。」利家自言自語起來,「出身於有三千貫俸祿的豪族前田家的我,現在竟然為人出使……而出生在貧苦農家的你,現在心裡卻裝著天下。」
「比這些更為奇怪的,不是還有一個勝家嗎?」
「這……」
「如果他能理解秀吉的大志,就會像家康那樣,成為東海道的豪強了,可他卻把本應指向上杉氏和北條氏的矛頭對準了我。」
「是啊……」
「如果他向東面擴展,自會欣欣向榮,如向西面擴張,恐怕連他的老巢都保不住。這就是他和家康的差距。總之,若不是右府的調教,他恐還是一介侍從呢,對吧,利家?」
「嗯。」
「你也得為自己的前程算計算計了。」
「不,我還不想聽這些。我現在還在勝家帳下,是為他來出使的。」
「我知道。你還是老樣子,這是你的優點。只有重義理才是處世的根本……你回去之後,好好跟尊夫人講講。勝家為何非要和我秀吉為敵不可,為何不把眼光轉向上杉和北條,早日統一天下,光宗耀祖?阿松雖是一介女子,卻有超凡脫俗的見識。她應會明白勝家的迷惘。」
「如果你和修理真打起來,會把我也看成敵人嗎?」
「哦?」
「我若是跟阿松講了,她定希望不要和你發生衝突。你是故意想讓她那麼說,才提到她的?」
「可能吧。」
「築前……不要說這些無關緊要之事了。」
「那就算了。」
「我看這樣吧,我帶著你的誓書回去,至於信孝那邊,完全按照你所說,告訴他三人署名之後,再把誓書付於他。」
「只好這樣了。」
「然後,我就把誓書硬塞給勝家,再向他傾訴我的難處。你看這樣如何?」
「嗯……」
「我才疏學淺,根本無法和你相比,因此只會盡我最大的努力,用真心去打動勝家。你也覺得戰爭是愚蠢的,對吧……所以,也請你答應我。」
秀吉終於忍受不住,悄悄地藏到了被窩裡。利家啊利家,真是不開竅……
「築前……」利家又似想起了什麼,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萬一你和修理非動武不可,我就捨棄紅塵,遁人佛門,不會偏向你們任何一方。」
「哦。」秀吉應了一聲,腦袋仍有一半埋在被子裡面,「我知你乃重情義者。我非常佩服你。但是,你在對我和柴田修理講義理的同時,卻忘了更大的義理。」
「更大的義理……是右府?」
「沒錯。也可以認為與右府有關。換句話說,右府的大志,事實上就是對天子的義理、對百姓的義理、對天下人的義理。這個義理表面看去有三種,實際上卻只是一個……也就是說,是對國家的義理。」
「你是說我不懂此義理嗎?」
「你並非不懂。你非常明白,只是在更小的義理面前迷失了。你擦亮眼睛,捫心自問,右府建立洋教堂,故意穿上夷人的服裝跳舞,這些都是為了什麼?製造大鐵船,為平定天下而耗盡心力,這些又是為了什麼?都是為了讓國家早日富裕,然後走出去,與世界諸國互通有無,讓所有的日本人都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幸福。那麼我秀吉……」
「嗯……」
「你當服從大局,盡快醒悟。我決不嫌棄你。可是,如果你一味地沉迷於小情小義,妄圖逃避現實,那才會遭世人恥笑。這樣,利家就會喪失犬千代的夢想,被人嘲笑為一介懦夫。」
利家依然沉默不語。誠然,男人的一生當正如秀吉所言。但是,人生來就各有各的器量,有的人生來就像信長、秀吉一樣,胸懷鴻鵠大志,有人只會圃於眼前瑣碎感情和小事,不能自拔……很明顯,現在的利家就屬於後者。為何勝家不能像利家一樣理解秀吉的良苦用心呢?為何秀吉不能像利家一那樣來憐憫勝家呢?
「世上之事啊……」秀吉又說道,「當你站在一個岔路口時,應該努力選擇最寬闊最有前途的道路,選擇能為整個天下百姓帶來福澤的道路。如只考慮自己的得失而行,你仍是不幸的。利家,我勸你還是慎重地重新考慮。」
利家並沒有回答,只是微微搖了搖頭。或許,他已經被秀吉的話語所打動,現在正處於矛盾之中:自己明明是勝家的使者,卻覺得勝家敗局已定……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不,如一個人連自己腳下的這點義理都堅持不住,還有什麼資格談論天下大事?
想到這裡,利家耳邊傳來一陣安然的酣睡聲,不知何時,秀吉已經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