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洛北紫野的龍寶山大德寺之內的菩提所總見院的開工,為信長舉辦葬禮的傳聞,也在京都百姓之間沸沸揚揚地傳開。
從天正十年十月起,建寺的材料就源源不斷地從粟田、伏見、鳥羽、丹波、長阪、鞍馬、大原等京城七處口岸運了過來,眨眼之間,一塊荒地上便聳起了一座輝煌的廟宇。人們都以為這次的葬禮是在織田一族的全力支持下舉辦的。
「這下好了,各處的錢幣要貶值了。」人們議論紛紛。
甚至是光秀被剿滅之後,京城裡也沒有引起如此大的轟動。那時只有近衛前久卿一人,由於被懷疑窩藏明智的殘黨,聽任明智進攻二條城,早就落荒而逃了,現在不知隱藏到何處。剩下的人都不了了之。
因此,一聽說要為信長舉辦葬禮,百姓都在合計:全國的大名一定都會來京城參拜,豪華的別館、寓所一定會相互攀比,數不盡的金銀都會湧進京城……
可是,聽說葬禮的日程只是從十一到十七七天,人們又議論紛紛:「聽說這次葬禮,只有羽柴築前守和秀勝父子二人來操辦。」
不知從哪裡傳來的流言蜚語,轉眼間,又使京城蒙上了濃濃的陰雲。
雖說山崎之戰的勝利非常耀眼,可是,織田氏卻並非只有羽柴父子二人。於是,人們開始擔心:葬禮的過程當中,會不會有築前守的反對者闖進城來,和他發生衝突?頓時流言四起。
「聽說這次的葬禮,岐阜的信孝公子早就等候多日了,他早就欲加阻攔了。」
「是啊,我也聽說和信孝一夥的越前柴田大人,已經讓佐久間玄蕃盛政、前田又左衛門利家、佐佐陸奧守成政等人發兵,據說從北莊出發了。」
「這麼說,這次是神戶侍從和築前守養子秀勝爭家督之位了。」
就在流言蜚語四起之時,黑田、蜂須賀、淺野、大谷、神子田、仙石等秀吉的大將,全副武裝地率領軍隊出現在京洛一帶,人們的不安又逐漸演變成凝重的沉默。
在這樣的氣氛之中,十月十九,秀吉親自來到了大德寺,一切安排妥當之後,又騎馬返回了山崎。然後,他把養子秀勝和佑筆大村幽古叫到房裡。
「我有話要講,秀勝。你要牢記在心。幽古,為了讓後人知道歷史,你要用心參透我的意思,仔細地記錄下來。」秀吉的語氣沉重而嚴肅。他整了整桌案,閉上了眼睛。「幽古,準備好筆墨了嗎?」
幽古答應一聲「是」,然後提起筆來,凝視著紙張。
「右府去世之後,是我和秀勝一起在本能寺安葬了右府大人,當時我們父子二人相擁而哭,淚如雨下。對吧,秀勝?」秀吉閉眼道。信長十六歲的四子秀勝應一聲,頓時眼淚汪汪。大村幽古抬眼看了一下二人,然後飛快地記錄。
「你知我為何流淚嗎?我想你也能猜得出來。秀吉原本出身低微,承蒙右府大人的提攜,才有了今日。右府對秀吉恩寵有加,還把你於次丸秀勝過繼於我,這實是秀吉天大的榮幸……我的心情,你能明白嗎?」
「明白,很是明白。」
「就這樣,羽柴家和右府家合為了一體。因此,哭泣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如果只會哭泣,那簡直類似女人……」
「大人言之有理……」幽古附和道。他想誘秀吉說出後面的內容,無論是語氣逐是態度,都顯得極其誠懇。
「那麼,秀吉就把這次給右府舉辦喪禮的緣由給你講一講,秀勝。右府大人的兄弟本來就少,而老臣卻有很多,因此,若我主動提出這個問題,恐會招來誤解,故我一忍再忍,一直忍到了今日。沒想到這世間之人太令人失望了。無論我如何苦口婆心地勸說他們,終無一人主動出來為右府操辦喪禮。真令我傷心欲絕啊!」
「……」
「你明白了吧,秀勝?於是我就苦思冥想……昨日的親友已變成了今日的仇敵,昨日的鮮花已化為了今日的塵土。即使秀吉本人,也不知明日究竟是何等命運!當然,我現在根本來不及考慮這些事情。貧賤之士尚有葬父之志,難道我羽柴秀吉就眼睜睜看著右府大人讓人恥笑?我考慮再三,覺得若不為右府舉辦喪禮,九泉之下亦無顏面對右府!幽古,這些話非常重要,你要好好地記下。秀吉承蒙右府大人眷顧,有幸與織田氏結成一家,若連這一絲勇氣都拿不出,一味地顧忌老臣閒話,該為右府大人辦的事情卻不敢辦,豈不是豬狗不如?由此,我毅然決定和秀勝一起,為右府舉辦喪禮。你明白我的心情嗎,秀勝?」
「父親大人的心情,孩兒十分理解。」
「既然要辦,就應傾盡全力為右府祈禱冥福。傾盡我的所有,傾盡所有的真誠……」
「是。」
「因此,葬禮安排為七日。當然,秀吉到底是否心無雜念,滿懷誠意地為右府舉辦葬禮,後人自有公論。幽古,這些也要一絲不苟地記下來。」說著,秀吉一隻手按在額頭上,道,「第一日,十月十一日,轉經。」
「是,記下了。」
「第二日,頓寫諸經,施餓鬼。第三日,懺法……十四日,入室。十五日闍維。」
「記下了。」
「十六日宿忌,十七日昇座拈香……也就是說,喪禮共七天。這也是秀吉最大的努力了……」說罷,秀吉的眼角淌下一行淚來。
看到秀吉的眼淚,幽古不禁為之一動。秀勝也眼噙著淚水,定定地看著秀吉。
幽古想,這若是一種策略,真可謂天衣無縫。但這絕不僅是策略。秀吉的性情和智慧,及他的信心,都已渾然一體,達到了神奇之境。尤其是近一段時日,秀吉似更加出神人化了。
「我啊……」秀吉顧不上擦拭眼淚,繼續道,「一萬石祿米作為雜用,名刀『不動國行』也供奉進了大德寺。菩提所總見院那邊,我已經捐了白銀十一錠,用作為右府的卵塔做法事,還捐贈寺領五十石作為香火錢,除此之外,我還吩咐大阪的商人糴進五百石米,以備他用。」
「是……五百石?」幽古以為自己聽錯了。
「對,這些米已經陸續運過來了。其實,我想捐贈的東西還有很多,我最大的願望就是,無論如何,只依靠咱們父子二人的力量,來舉辦這次葬禮。對吧,秀勝?」
「對……對。」
「即使是五百石,恐也還是少了些。總之,五山十剎的僧人就無須說了,洛中洛外的禪律八宗的僧侶們都會雲集於此。」
「雲集於此……這樣記錄可以嗎?」
「等一下,你就記作不知有幾千幾萬。」
「幾千……幾萬?」
「當然,如此盛大的葬禮,京城的百姓應是頭一回看到。儘管如此,我仍不足以表達心意。不管怎麼說,這是應仁之亂以來,把混戰不休的亂世引向太平之路的曠世英雄右府大人的葬禮啊。可惜我秀吉目前仍然勢單力薄,難以擔當右府那樣的大任。說來真令人汗顏……」
說到這裡,秀吉才睜開眼睛,唇邊露出一絲微笑,「在舉辦此次葬禮的過程中,為了避免外界可能出現的干擾,我已作了充分的安排。醍醐、山科、船岡、梅津、東寺、四塚、西岡等地,我已經安排了黑田、蜂須賀、淺野、大谷、神子田、仙石等人嚴密把守,一旦出現什麼閃失,大軍立刻前去保衛大德寺,不會有一絲差池。」
幽古義現出異常驚愕的表情。秀勝則還在恭恭敬敬地傾聽。「只是令我不安的,是舉行葬禮的場所,我總覺得有些欠妥。我老是唯恐慕名前來參拜的男女老少感到不安,因此,已任命小川土佐守、羽田長門守、桑山修理介、木下將監等人為將,前來嚴守大內禁地,這樣,百姓就可以安心參拜了。」
說到這裡,秀吉的聲音和態度突然都異樣起來,臉上的淚水已經干了,只剩下淚痕,眼中熠熠閃光,聲音也高亢了。「我還派了杉原七郎左衛門、桑原右衛門、副田甚兵衛擔任寺內的法事奉行,委派生駒新八、小西彌九郎等率領一千餘人,負責維持治安……我的安排怎麼樣?這樣一來,還有誰敢前來尋釁滋事?若是一般的凡夫俗子,光看見這種陣勢,就會嚇得屁滾尿流了。你說是吧,幽古?」
秀吉一旦情緒激昂,一些他完全不可能知道的華麗辭藻、漢語、俚語,都會像激流一樣,滔滔不絕地從他口中奔瀉而出。「要想辦得圓滿,就要力求萬無一失。麻痺大意乃是大敵,世上從來就沒有後悔藥。對吧?別以為這樣就完美無缺了。我還特意任命舍弟羽柴美濃守秀長為總奉行,率領一萬餘人負責特別警戒。寺院外面,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圍著獅子牆不停巡邏。四面的大門全部掛上帷帳,嚴密把守,關卡、哨卡的侍衛武士人人手執長槍,數百支火槍早已剪好引信,隨時待命。怎樣,秀勝?那些蟊賊鼠輩們還敢前來嗎?」
「當然不敢。」
「這方是萬無一失。有備才能無患。這樣,前來祭拜的大名們也可以安心了。到時候,由你和池田的兒子輝政所抬的棺材也已做好。現若從我口中說出,未免有自負之嫌。幽古,這些東西在當天親眼看到之後,你再詳細地記錄下來。棺中盛放著用以焚化的沉香木像。在蓮台野的大火屋火葬之時,馥郁的香氣一定會瀰漫整個海道。」
「整個海道……記不記?」
「糊塗!我不是早就告訴你了嗎?話若從我口中說出,就會顯得我太自負了,這是說話的分寸。」
「在下多嘴。」
「作為一個記錄者,只注意事物的表象就足夠了,絕不可擅自作出真假的判斷。你明白嗎?我選擇沉香木給右府雕刻木像,是想把右府的偉大抱負和美德撒向天下每一個角落,讓整個海道香飄萬里。如果連這一點都不懂,世人會說秀吉只是胸無大志的一介武夫。」
「在下記下了。」
「右府大人的宏偉志願,就是終結亂世的硝煙,給萬民帶來太平。你覺得現在的天下,會有人不希望太平嗎?」
「應該不會……」
「若是沒有,那麼,我所說的讓沉香的香氣飄遍海道,也就沒什麼可奇怪的了。其實這也是我向右府發的誓言,向世人宣告秀吉繼承右府大志、平定天下的豪邁誓言。這些就不要記了。」
秀吉擺了擺手,「若是把這些也記錄下來,豈不顯得我太狂妄自大?一旦有人認為我有覬覦天下的野心,豈不麻煩?」
幽古遲疑了一下,慌忙點了點頭。秀吉覬覦天下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了,自己斷不可對這個曠世英才的心胸妄下結論。
「幽古,我看你有些迷惘啊。」
「是……啊,不不……」
「哈哈哈,我看你看待問題還是太膚淺了。我並非一個覬覦天下的狂人,只是一個想繼承右府遺願的有志者而已,休要本末倒置。當然,在繼承遺志之時,若天下真到了我手中,也是沒有辦法。」
「大人教誨得是。」
「這決非自命清高。世上還是有真情在的。好了,今天的記錄就到此為止吧。」
幽古恭敬地低下頭,擱了筆。
天正十年十月十一。這一日,京城人流如織,大家都直奔紫野而去。
天空響晴,沒有一絲風。紅葉季節已過,只剩裸露樹幹的荒原上擠滿了人。隨著人們一步步接近大德寺,讚歎之音也漸漸高漲。
「真是氣勢非凡,這麼多軍隊,到底有多少人啊?」
「聽說這一帶有五萬多人。加上城裡的軍隊和京城七口的守衛,怎麼說也得有十萬人。」
「哦,十萬大軍……京城裡從未駐紮過這麼多軍隊啊。」
「是啊,真是聞所未聞。聽說這些軍隊都是自帶乾糧,這四五天裡,澱川的河面上,黑壓壓的全是船。」
「是啊,否則恐怕早就麻煩了。京城裡這點糧食,還不夠他們吃兩三天的呢。」
「快看快看,那一列進寺的和尚們。多麼漂亮的禪杖啊!光和尚就不知有多少呢。」
「聽說光和尚就有一萬多人!」
「我也聽說了,和尚們的齋飯就有五百多石呢。現在,無論是什麼事情,都是由大阪的澱屋來籌措大米,我還聽說,一萬貫雜用都是界港商人出的。」
「這樣一來,天下大勢已定……」
「那還用說。我看,就連故去的右府大人都沒有這樣龐大的陣勢。真是鴻運齊天的大將軍啊!」
「我看,這決不僅僅憑運氣。築前守不但為主公報了仇,還把主公供養了起來。我看,是築前守的誠心感動了上蒼。」
「我還聽說,這次供養結束之後,築前守就要著手處理城鎮之事。說是要恢復應仁之亂以前被燒燬的城鎮的繁榮呢。我看,不出半年,築前守就會著手解決……不,就會完成這個計劃!看大人如此磅礡的氣勢,哪有辦不到的事情?」
這些人似乎不全是京城的百姓,其中好像還混雜著小西彌九郎、納屋蕉庵,以及澱屋常安的人。他們巧妙地宣傳,鼓動著大家的情緒,給那些擔心戰爭爆發之人的心裡,播下了一縷縷燦爛的陽光。其手段之高明,直令人拍手叫絕。
雖然這次盛大的活動沒有通知德川家康,可他的心腹茶屋四郎次郎早就以綢緞商人的身份混到人群中去了。
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樣隆重的場面,讓人不知不覺地就把柴田勝家、織田信孝、織田信雄等等全都拋到腦後去了。秀吉滴水不漏的安排、秩序井然的軍隊,讓人感到非常安心。在這樣的情形下,怎會有人攻進來呢?百姓似也都這麼認為。
從這層意義上說,秀吉的精心安排就像一個大斗篷,從第一天起就把人們包了個嚴嚴實實……更精彩的是,闍維日的隊伍,不僅讓京城百姓大開眼界,也讓彙集到此處的各地大名與細作歎為觀止。
從十三日到十四日,天空還略有些雲彩,可是到了十五日,晴空萬里,艷陽高照。紫野上人山人海,到處擠滿了前來觀看盛大葬禮的人。
巳時前後,集中到大德寺的大名們排著整齊的隊列,從圍觀的人群面前經過,華麗的隊伍把葬禮裝扮得更加恢弘壯麗。最惹眼的自然是蓋著金紗金絹的靈柩。四方下垂的瓔珞和欄杆全都鑲金嵌銀,八角的柱子繪滿了綺麗的丹青,絢爛的色彩在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一道道七色彩虹。自然,靈柩裡面放置的是最令秀吉驕傲的沉香木像。
靈柩的前轅扛在池田輝政的肩上,扛後轅的則是羽柴秀勝。緊跟其後的就是秀吉自己。只見他神情莊重,手裡捧著信長的牌位和名刀「不動國行」。身後則跟著三千名全副武裝的武士,頭戴一色的烏帽,身著麻布喪服,個個神情嚴肅。
總之,僅僅在從大德寺到蓮台野的一千五百間道路的兩側,就投入了三萬多名守備的步兵,可想而知,這一帶已經成了刀、弓和火槍的森林,威風凜凜,令人不寒而慄。
緊跟在烏帽麻衣的武士後面的,是號稱一萬人的五山十剎、禪律八宗的僧侶隊列。只見他們分門別派,身著盛裝,各自高誦著宗派的法語,蔚為壯觀。頭頂是耀眼的七色天蓋、五色旗旛、裊裊紫煙,還有無數的明燈、佛具、龜足、造花、七寶,彷彿天上的仙境搬到了人間,讓那些平日裡被生活所困的老百姓們飄飄欲仙,恍如被帶至淨土。
這一日,家康的心腹茶屋四郎次郎當然也來到了蓮台野,他夾在人群中間,正在觀看那十二間見方的火屋。
僧侶們長長的隊伍終於抵達了蓮台野,隨後而來的則是大名的隊伍。每個人身後都率領著身穿無袖肩衣的一百五十名家臣,有丹羽長秀、池田信輝、細川籐孝、細川與一郎、堀秀政、筒井順慶、中川清秀、高山右近……不勝枚舉。茶屋四郎次郎目瞪口呆,看樣子,大局已定。
其實,茶屋早就估計到了這種場面,按理說他應不會羨慕,也不會多麼反感,儘管如此,他依然覺得眼前一切恍如夢中,大感震動。茶屋並不是一個單純的人,他並不認為這是秀吉對信長忠心耿耿的表現,這分明是對信孝、勝家、一益等人的示威和挑戰。
茶屋不禁噴噴稱讚秀吉的高明。直到現在,他才終於明白深諳忍耐之道的主人家康為何沒把目光投向西面。剛愎自用的信孝、豪氣沖天的勝家、懷才不遇的一益,定會因此勃然大怒,挑起戰爭。可是這樣一來,反而會使百性更加確信:天下人必秀吉無疑。即使他們明白了自己的不利處境,戰爭仍然會發生。人們肯定會以為信孝舉起了反旗,並堅信他一定會被秀吉剿滅。秀吉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智者……
正在茶屋陷入恍惚之際,突然從蓮台野的火屋裡竄出一股馥郁的香氣。儘管他事先已聽說秀吉讓入做了一尊信長的木像,但萬萬沒想到那木像居然是用沉香做的。
這到底是什麼香味?就在茶屋使勁地抽著鼻子納悶之時,香味已經瀰漫四周。
「啊,這好像是從遺骸上發出的氣味!」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
「真的?」
「啊,多麼神奇啊,真是個奇跡!」
「這怎麼能是奇跡呢,這是施主的祈禱到達了上天的明證。」
「那是什麼?那不是花兒正在飄落下來嗎……」
「哦,那是從鷹峰山上湧到釋迦谷山一帶的紫色祥雲。」
「太神奇了,太神奇了!」
「當然神奇了,那可是佛祖之物啊。是因為築前守的忠誠和諸山僧侶們的祈禱感動了神佛,這是佛祖顯靈。」
「真不敢相信,恍如夢中一般。」
「這怎麼能是夢呢?這是真的!築前守大人不但為右府大人報了仇,而且還代替只顧忙著爭權奪勢、連葬禮都忘記舉辦的北町(zai)中將信雄和神戶侍從信孝,舉辦隆重的喪禮。再沒有什麼奇跡出現的話,神佛也就不存在了。」
「我說的並不是有無神佛之事。我是說,這香氣太濃了,讓人彷彿置身於夢中。」
「因此我才說這不是夢——右府大人在天之靈定在說:『你對我的忠誠我十分清楚。好吧,你就替我處理天下之事吧。』所以說,這奇跡是右府大人的在天之靈故意顯現的。」
有人手捻著念珠竊竊私語。一聽就知這是秀吉的精心安排。
茶屋四郎次郎撥開擁擠的人群擠過去。終於,他解開了香氣之謎。那具木像一定是用香木做的,而且,木柴裡或許也藏了不少香木……
秀吉居然連這一步都能想到,並以此來誘導風評的方向,真是可怕。這難道真是與生俱來的仁德嗎?有傳言說:秀吉出生時正是猴年元旦,而且是伴隨著日出而誕生的,所以是太陽之子。
「讓一讓,請讓我過去一下。」可是,人們早已陶醉在夢境之中了,根本沒有人搭理茶屋。有好長一段時間,茶屋被困在那裡,進退不得。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獅子牆中的刀槍之林終於開始移動,圍觀的人群也隨之掉過頭,向大德寺的方向湧去。此時的茶屋四郎次郎早已擠得汗流浹背了,太陽正高懸頭頂,肚子裡也開始咕咕地叫喚起來。餓肚子的決非我一人……可是,秀吉的仁德卻產生了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似乎讓人們忘記了飢餓。
「啊,這不是茶屋先生嗎?」
當茶屋四郎次郎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擠到本法寺附近時,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頭一看,一個人正笑瞇瞇地和他打招呼,原來是澱屋常安。
澱屋常安運來五百石米的事,他早就聽說了。「沒想到在這裡遇上了,真是太巧了。我的下處在本法寺內,先進去歇息片刻吧。」
「原來是澱屋啊。」四郎次郎舒了一口氣,「沒想到你住在這裡。這下可好了。哎呀,今天的人可真多!」
於是,在常安的引領下,茶屋鑽進了本法寺的山門。
「真是太好了。裡邊請,茶屋先生的一位老友也來了。」
「哦,我的老友?」
說話間,二人鑽進了右手的幔帳中。只見裡面堆滿了米糰子,對面有五六個人正談笑風生,一邊高聲議論一邊悠然地喝茶。其中一個是界港的納屋蕉庵,另外幾個,一看就知道是界港的商人。
「哎呀,蕉庵先生。」
「哦,是茶屋啊。我就料到你會來。」蕉庵深知四郎次郎和家康的關係。
「是啊,這麼大的事情,我怎麼能不來……」
「我們剛才還在談論呢,這樣一來,京城的修復就會順利多了。」
「哦,京城的修復……您的意思是……」
「這次盛大的喪禮結束之後……說起來,這也可稱為開始修復京城的前兆啊。」
「您……您的話,我怎麼一點也聽不明白。」茶屋四郎次郎連忙追問道。
蕉庵微微一笑,似乎在暗示茶屋。「茶屋先生,築前守的『仁德』可不能大意。他已經作好了京城的規劃,就連我這個向來隱居鄉間的人都藏了一份圖紙呢。」說著,他在茶屋面前展開一張簡單的圖紙。
「這是什麼?西陣一帶畫了一個四方框,五條的川東一帶也有一個框……」
「哈哈哈……」一旁的澱屋也笑了,「從應仁之亂以來一直荒廢的西陣內,要建一個織造城,這邊的川東,也要建一個這麼大的城。茶屋先生,我看這兩處的事情還要委託你來出出力。」
四郎次郎的表情漸漸不自然起來。「這麼說,這……這次的供養結束之後,築前守就要立刻按照圖紙上的規劃建造了……」
蕉庵故意做出一副莊重的表情。「話可不能這樣說,你若說此次供養是為了建城,讓築前守聽到了恐有後憂。對於那位大人來說,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繼承右府遺志……他不僅是這麼說的,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對吧?哈哈。」
「這麼說,大家從一開始就商量好了?」
「對。」澱屋又接了一句,「建城池可是賺大錢的好買賣,就連築前守都想到這一點了。得集思廣益才行啊。」
茶屋心裡不禁暗暗叫苦。這到底是誰在利用誰,很難說清。但是,有一件事非常清楚,秀吉已經把手伸向豪商了。他禁不住急切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如此說來,這次大供養可說是繁榮京城的前奏了?」
這些事情必須立刻報告給主人家康……茶屋又往前挪了挪。納屋蕉庵則笑著搖了搖頭。「雖說茶屋先生住在京城,而我們卻都是界港住戶,故,若僅僅是築建京城……」
「什麼意思?」
「當大家都認為這是為天下安定之大計,自然就在暗地裡幫忙了。當然,大家都會在這裡開分號的,分號再進一步開到築前、肥前。若非如此,國必不富。我們正在議論這些。」
「什麼,把分號從築前開到肥前……」
「對。因此,我們必須擁有一支具有強大實力的朝廷軍隊才行。我們是在看清此事之後才開始行動的,你明白嗎,茶屋?」說完,蕉庵又換了一副教導似的口吻,「要增加國家的財富,有兩個辦法。一是做交易,另一則是把埋藏在地下的財富挖出來。關於第二個辦法,早有人不遠萬里趕赴天川(澳門),在那裡學到了先進的采銀方法和冶煉術。聽那人說,在石見的大森和但馬的生野一帶都蘊藏著無窮的財富。」
茶屋四郎次郎把驚愕埋藏在心裡,拚命地隨聲附和著:「是啊,怎麼連這個都差點給忘了。咱們已有人到天川學到了先進的技術。」
「對極了。要想做交易,就需要銀子。可絕不能讓銀子躺在地下睡大覺啊。」
「『那人』到底叫什麼名字?」
「此人叫神屋壽貞,現在繼承其衣缽的是其孫宗湛善四郎。白銀採掘出來,如只讓它在海內流通,那麼,整個國家的財富不會增加。要想大量增加財富,必須跨海交易。」
「言之有理……」
「話雖如此,交易並非如此容易就能開展。如大名小藩割據一方,整天忙於征戰,人們手頭的銀子便不會流通。因此,必須統一天下。」
「我看這天下人非築前守莫屬了,我想各位當無異議吧?」
茶屋四郎次郎終於明白了大家的意思。眼前這群人都有著敏銳的眼光。
當武士們正在忙著爭奪天下,他們卻在從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待世事,思考問題,想方設法地賺大錢。其力量絕不能小覷。就說現在,如沒有他們在背後大力支援,秀吉此次葬禮不可能舉辦得如此成功。
「茶屋先生是我們的老朋友了,我們在京城裡的生意,今後還要仰仗茶屋先生多多關照,我建議請茶屋先生也入伙,大家意下如何?」看到蕉庵對茶屋格外看重,機敏的澱屋立刻幫腔。
「既然納屋和澱屋都大力推薦,那麼我們當無異議。」一個年齡最長的人語重心長道。
「承蒙大家厚愛,鄙人實誠惶誠恐。」蕉庵忙替四郎次郎致謝。
「既然武將們都已經有了平定天下的志向,我們這些商人也決不能落後,應該大力協助才是。那些平素交往甚篤或有過生意往來之人,我們都應與其建立最親密的關係,訂立友好盟約。」
蕉庵接口,主動為四郎次郎做起解說來:「友好盟約並無特別複雜的條款。只是需要提醒一下,不要只為了一己私利而損害大家的利益,不要製造流言蜚語,誹謗他人。需要做的只有兩件事:大家在賺錢的同時,也要使全日本和自己的行業繁榮起來。另,在與人交往時,要一視同仁。」
「完全可以,如果只是這些要求,茶屋決無異議。」四郎次郎答道,「因此,此次商議的結果,就是幫助築前守實施復興京城的計劃了?」
「真是卓識!」澱屋誇讚道,「總之,不利於天下統一的話題,我們不談。先幫助築前守振興京城,然後再復興我所居住的大阪。」
「那麼,築前守想把大阪建成一座什麼樣的城池?」
「大阪原本是石山御堂的門前町,在織田右府和本願寺發生衝突之時,被取締……當時,右府曾在那裡築起一座很大的城池,一面為京城做警備,一面又可以用來壓制界港。築前大人也深知這一點。因此,眾人的意見是:等京城的事情差不多了,就把大阪作為大營,也就是說,要把它建成京城的『城下町』。想必茶屋先生沒有什麼異議吧?」
「這樣一來,界港會不會不方便呢?」
「關於這個問題,我們也仔細考慮過了。」
「怎樣?」
「為了平定天下,即使築前守,也不能不需要財富吧。總之,就是請築前守盡量不干涉我們賺錢,換句話說,我們互為所用。」
「若真有此良策,那就太好了。」
「當然有了。」蕉庵答道,「假如你的交易獲利一千兩,那麼你不用交給築前守一文錢,但即使你把這些利潤據為已有,充其量只得到了一千兩。可是,如果你能獲利十萬兩,即使你交上兩萬,也還剩八萬。若有辦法把一千兩變成八萬兩,誰會去計較那兩萬兩呢?」
「說的是。」
「因此,先請築前守在大阪築城,然後再致力西征。即使沒有我們的請求,沒有我們的援助,築前守遲早也會這麼做的……接下來就是築前的博多,再往後就是肥前的唐津、平戶……」
「對。那些地方也時常有外國船隻來往。因此,築前守首先會派大軍平定那裡,使朝廷的政令通達順暢,再修繕港口碼頭,便於停泊船隻,這樣一來,那裡不知會成為多麼繁華的街市呢……築前大人的設想多麼誘人啊!」
茶屋並不認識說話的人,但是從蕉庵對那人的稱呼「神屋」來看,此人定是那個從事銀山生意的唐津神屋的當家人——善四郎。此人十分豪放,令茶屋都刮目相看。
「讓築前夯實了根基,就等於為我們自己夯實了基礎。故,行動越快越好。」被稱為神屋的年輕男子剛剛說完,另一人對茶屋道:「我居住在博多,叫松永宗也。雖說博多也有島屋、末次等大商人,可在這種局面下,卻很難大展身手。」
「就說現在的神屋善四郎先生吧,雖說擁有一座取之不盡的銀山,可是一旦挖出銀子來,就會不知被多少人盯上呢。尼子來了,毛利也來了,爭得不可開交。等到毛利被收拾得差不多,大友又來了。那些傢伙只知舞刀弄槍,毫無生意頭腦……那還是善四郎十四歲時的事吧。」
「啊,你說的是小早川攻進,燒燬博多時的事?」
「是。結果你的宅子被焚燒殆盡,他們還強令你採銀,幫他們繪製銀山地圖,後來,你就躲起來了?」
「是啊,那時我正好十七。如為那些傢伙挖銀子,只會擴大紛爭。我就趁機溜了。」不等別人插話,年輕的神屋善四郎繼續道,「所以,當前之計,必須找出一位有前途的武將,以武力平定天下。否則,國將不國。若做不到這個,別說貿易,恐怕連日本也會被西洋人佔領,舉國投降了。」
聽著這些話,茶屋四郎次郎環視一下在座者。顯而易見,眼前這些自命清高的商人,骨子裡都極端鄙視武將,卻一致贊同幫助秀吉,究竟是為何?真是令人費解。是因為他們低估了秀吉的能力,覺得其容易操縱,還是覺得那個農夫出身的草莽英雄有非同尋常的過人之處?
就在茶屋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只聽澱屋又說出了令人瞠目結舌的豪言壯語:「雖說築前守對生意一無所知,卻是一張質地不錯的白紙。只要我們這樣跟他一說,他立刻就會明白。而且,他和界港百姓的關係也不錯,大家只管放心就是。他對宗易(千利休)、天王寺屋(津田宗及)等人也言聽計從。故若不先跟咱們透個風,料他必是一事無成……」
「澱屋先生,我也想見築前大人一面。」年輕的神屋插了一句。
「那得等到大阪城建成之後。在茶道大會上,讓宗易或宗及等人傳個話,無論什麼時候,他都會高興地接見你。」
「哈哈,」蕉庵突然笑了起來,「總之,我們已經開始鞏固根基了。」
「對,先在這一帶鞏固咱們的基礎。」
「雖說柴田處還是有些問題,可是別管他們,只要我們根基已固就行了。」說罷,蕉庵飛快地看了茶屋一眼,恐是暗示他得趕緊把這些消息報告家康。
「我聽說神屋先生正在京城物色美人……是否看到自己根基已固,想買個美女回去?哈哈哈……」
當富商們高談闊論之時,那些陶醉在盛大喪禮中的人正潮水般地返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