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的芒草叢上方,升起了一輪圓月。
這是中秋節的明月。明亮的光反而使人內心煩躁,竹之內波太郎既沒有興趣吟唱,也不打算起舞。唯客人隨風頻頻舉杯,高談闊論,指點江山。
離刈谷城不遠的熊邸,身著緋紅色褲服的神女們不停進進出出,搬運著酒罈。波太郎光艷的長髮垂在身後,不時微微點頭,贊成隨風。隨風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年輕和尚。他隨隨便便披著墨綠色上衣,露出強壯的手腕,彷彿一個性格粗暴的比睿山僧人;但他仍然直抒胸臆,語言犀利,見解不凡。他雲遊四方,行蹤不定,這次飄然而至時,還帶了個同伴明智十兵衛。「他生在若狹小濱的鐵匠家,十分討厭別人提到他的出身。是不,十兵衛?」
隨風豪爽地笑了,但十兵衛依然平靜地問候眾人:「在下屬美濃土岐氏,乃明智的監物之助光國之子,名十兵衛光秀。請多關照。」
聽到對方煞有介事的自我介紹,波太郎不禁苦笑。十兵衛言行舉止中有種古久的色彩,與當世之人多有相異。他自稱曾經侍奉過齋籐道三人道,自從道三被其子義龍所殺,便開始周遊列國,希望能夠投得明主,不想在途中和隨風不期而遇。
「若論武略,當屬武田,然其不得地利之便……對於此類問題,我與十兵衛觀念不謀而合。」隨風道。
「的確如此。」十兵衛鄭重地點頭,「在下認為,將來能夠問鼎中原者必織田信長,而隨風大師則認為非松平家康莫屬。」
「哈哈哈……」隨風狂笑起來,幾乎把面前的酒杯震翻,「我並未說不讓你去投奔織田。當然,也沒說松平家康勝織田一籌。我依據的是你的個性。」
十兵衛並不反駁,但他冷冷地笑著,不以為然。
「波太郎君,你作何想法?你認為十兵衛和織田可出一轍?」
波太郎苦笑,不作答。
「十兵衛知識淵博,喜歡引經據典。但織田信長大人卻非常討厭中規中矩、因循守舊之人。但十兵衛不會永遠甘為一介匹夫。隨著年齡閱歷變化,他也會逐漸成熟,從而懂得些人情世故。」
波太郎看出了十兵衛的心思——希望波太郎將自己引薦給織田信長。他心中不由沉重起來。正如隨風所說,十兵衛和信長的性格格格不入。正想至此,十兵衛端起酒杯,慇勤地對他道:「在下敬您一杯。」
波太郎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多謝!」十兵衛鄭重地接過酒杯,「在下認為,熊若宮在背後操縱著三河的一向宗。」波太郎聽到此話,尖銳地盯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
「從隨風大師口中,我大致推測到波太郎先生的風采,但您比我想像的還要器量非凡。」十兵衛小心翼翼地說完,就此沉默下來。
就在松平家康公開和今川氏斷絕關係的第二年,即永祿六年,三河發生了意想不到的騷亂——一向宗的暴動。從被稱為「中興之祖」的蓮如法師開始,一向宗就以專修念佛為義,逐漸發展成武裝團體。
永祿六年秋,就在家康為了防備今川氏的進攻而在佐崎修築工事時,一向宗突然發起暴動。起因是岡崎人向佐崎的上官寺借糧時,還未交涉好,家康的家臣就開始往外搬運糧食。針崎的勝鬟寺、野寺的本證寺也聞風而動,和上宮寺迢相呼應。家康為此焦頭爛額。
暴亂涉及教團,也有家臣參與,故家康不得不親自處理此事。十兵衛竟稱是竹之內波太郎在背後操縱。
「此事輪不到你過問,十兵衛。」隨風訓斥道,「與你毫不相干。」
「不。」十兵衛輕搖著頭,「先生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後人。先生究竟是為了幫助織田氏進攻美濃,而在背後支持三河暴亂,還是為了將松平家康磨煉為一個優秀的城主?十兵衛光秀謹向先生請教。」
波太郎微微點點頭,苦笑不已。此人實屬聰明,又似盡在賣弄些小聰明。平靜與冷酷,炫耀與聰慧,常常都是一紙之隔。「你若有興趣,我不妨告訴你。我既不願幫助織田氏,也不想支持松平氏。」
「哦?」
「人類的智慧和力量,不能改變四季的更迭。寒則加衣,暑來納涼。但要過於聰明,寒時驅寒,暑時避暑,恐又有些過了頭。」
「哈哈哈!」隨風放聲大笑,「十兵衛,我說過,莫要問,莫要問。哈哈哈……」
十兵衛頓時滿面通紅。「有能之人,常常深藏不露,卻能洞察自然之勢,在漲潮前安排好舟船,下雪之前備好雪橇。我以為,這才是真正的蚊龍。究竟看好織田還是松平氏?請您明示。」
「十兵衛,不得放肆!」隨風沉下臉,搖手示意,「你不是前來求先生推薦你到信長處嗎?不需轉彎抹角,直言就是了。」
但十兵衛根本不理會隨風。「隨風大師只說他們只有天地之別,卻未道明原因。良禽擇木而棲,在下必須慎重些。」
「少廢話!」隨風已經怒氣沖沖,「你太囉嗦了。」
波太郎微笑著冷眼旁觀許久,才道:「那麼,明智先生是為選擇明主而困惑了?若是此事,則大可不必猶豫不決。」
「那麼,究竟孰優孰劣?」
「毫無優劣之別。松平家康斷不會對別家的遺臣感興趣,他根本不會用你。因此我說不用猶豫。」
「哈哈哈。」隨風突然重重地拍了拍十兵衛,「十兵衛,明白了吧?此即是你不必發愁的理由。有意思,哈哈哈!」
十兵衛看了隨風一眼,既沒笑,也沒怒。「是嗎?那麼松平家康將被這個時代所棄。在下認為,在此戰國時代,獲取賢人,乃是頭等大事。」
「不錯,」波太郎的表情比十兵衛更加沉靜,他靜靜地撫摸著下巴。「向別處尋求賢才,自是一種策略;但也可以從身邊發現而培養。松平似乎志在後者。」
「那麼,仍然是織田氏得天下。」
「若論他打破陳規搜羅賢才,自是天下無出其右。」隨風打斷波太郎道,「波太郎君,我反對讓他投織田氏。你不認為,十兵衛會讓信長煩惱一生嗎?畢竟人與人是否投機,亦不容忽視。」
「隨風大師。如若對方是沒有教養的匹夫,那自當別論;若是說我不配侍奉信長公,那我十兵衛遍游諸國,歷盡千難萬險,又是為了什麼!」
隨風表情嚴肅,「即便你有自信,若人家無意,也是白費力氣。卻不知波太郎君有何看法?」
十兵衛突然笑了。「對於隨風大師,在下時時刻刻心懷敬意。大師特意把在下帶到此處,卻又反對我投奔織田氏,實在令人不解。大師是喝多了吧?」
「住嘴!」隨風臉色大變,「我雖反對你的主張,但仍要帶你來此處。你就應該直接說出你的想法來。隨風周遊四海,也曾見識了些人物。你只需要痛痛快快地說——」
「明智先生。」波太郎終於開口道,「我幫你,此事有趣得很。」
「有趣?」
「信長公和你個性差異如此之大。」
「在下在此謝過了。」
「其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與松平家康無怨無仇,但確實在暗中支持一向宗。你可明白?」
「您果然——」
「倘若松平家康連暴亂都無法擺平,還是早些滅亡的好,那對庶民百姓更為有利。」
「不可同日而語啊!」隨風嘲諷道,「你處心積慮要尋找一個好主子,波太郎君則只問神佛。哈哈哈!倘若我想找個主君,會推薦誰?」
「若隨風師父想要侍奉第二位主君,那天下將成修羅世界。」
「修羅世界?哈哈……但你卻說出了我的心意。第二位主君?那麼我侍奉的第一位主君是誰?」
「我佛釋迦啊,至少應對我佛盡忠。」
「阿彌陀佛。」隨風手握酒杯,眼裡放射出銳利的光芒,重重地點點頭。
「如此說來,你侍奉宇宙之神,乃神的忠臣。」明智十兵衛臉色蒼白地肅然而坐。波太郎和隨風的對話深深打動了他。冥冥中他似被一股神秘的造化之力吸引,身在其中,又身不由己。「這麼說,先生不僅僅支持信長公?」
「那是自然!」隨風道,「神佛怎可被人獨佔?」
十兵衛臉上浮現出笑容。與其拜託波太郎向信長推薦自己,不如以波太郎方纔所言為謀叛的證據,殺了他,然後將首級獻給信長……正想到這裡,忽然從假山旁的芒草叢方向,傳來利箭劃破夜空的聲音。
「啊!」隨風不禁縮起脖子。然而波太郎的反應之快,實令人驚心。轉瞬之間,他右手已握住一支箭。「誰?」波太郎猛地站起來,走到廊下。十兵衛屏住呼吸,躲到柱後,準備迎敵。
絕非普通的弓箭手,十兵衛叫道:「快趴下!」
但波太郎置若罔聞。他對著月亮叫道:「什麼人?」正如十兵衛所料,第二支箭很快呼嘯而來。波太郎用手中的箭撥開了第二支箭。箭落到十兵衛腳邊,折成兩截,放射出冷冷的銀色光芒。
十兵衛悄悄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女人般溫和的波太郎,本領竟如此高超,他似第一次發現波太郎的另一面。
面前這位「熊若宮」不但能組織起野武士和亂民,甚至可以操縱庶民、信徒、漁夫和船家。他的活動經費似乎來自坍港和難波港一帶,他一邊為本願寺籌集各大名所需的糧草,一邊藉機從水陸兩路籌集資金。甚至有傳言稱,今川義元上京時,其御用商人即波太郎的手下,負責組織小商小販,在得到充分利益後,看到今川家大勢已去時,就立刻讓村民們前來搶劫糧草,讓今川軍陷入困頓。
波太郎大吼之後,卻並無回應。他大笑道,「我已知道你是誰了。進來吧!」
「看到箭就知道對方的身份,開什麼玩笑!」隨風站起身。
「不是淺野又右衛,便是太田又介。出來喝上一杯吧!」他將箭拋到院中,黑暗中傳來大笑聲。明智十兵衛緊張地向院中張望。太田又介、淺野又右衛門和崛田孫七都是織田家的重臣,被稱為「三支神箭」。
「果然身手不凡,讓人佩服得很。」一個身著褲服的高大武士,大大咧咧走過來,「和尚,你是什麼人?」
「貧僧隨風。」隨風捧著酒杯道。
「那個臉色蒼白之人呢?」太田又介努了努下巴,指著十兵衛,扔掉手中的弓箭。
「在下美濃土岐氏之後,名明智十兵衛光秀。」
「是野武士?」又介毫不在意,走上前來,揭下頭巾,向波太郎致意。「在熊野參拜完畢,平安歸來。前來通報一聲。」
「京城一行有何感觸?」波太郎問。又介參拜過熊野,又首次陪信長遊歷了京城。
「很有趣!」又介大笑道,「波太郎先生果然料事如神,我家主公也十分有趣。美濃的刺客一路尾隨我們,但在京城和坍港,我們卻主動攻入他們下榻的館驛,令他們狼狽不堪。」
「主動攻擊?果然是信長大人的作風,但也只是桶狹間之戰的手段。」
「不不,還有更有趣之事。在京城,他令眾人將小玩車拴在刀把上招搖過市,惹得京城的孩童嬉笑不已。」
「拴在刀把上?」
「用紅白的繩子拴在刀把上。先生大概不知其用意吧?」
太田又介大方地坐下,神女趕緊恭恭敬敬為他斟滿酒。波太郎忽然皺起眉頭道:「那太過分了。」
「何出此言?」
「若是那樣招搖過市,京城孩童們的視線就會聚集在你們一行人身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刺客當然不會下手,但這種遊戲太——」
「先生果然天生慧眼。」
「但此舉會讓眾人認為織田上總介行事荒唐,從而懷疑他是否有能力統一天下。人們固然不會為難織田公,但也不會留下好印象。」
統一天下……十兵衛的雙眼放射出異樣的光芒。他終於明白,信長原來胸懷大志,而且蓄謀已久了。忽聽波太郎道:「和武田氏結盟之事進展如何?」
「一切順利。」
波太郎點點頭。「漫漫長夜即將過去,終於要迎來黎明了。」他抬頭望著明月,自言自語道,「但三河的暴亂,卻會愈演愈烈。」
「不錯。但如此一來,三河也會強大起來。家康公每戰必身先士卒。他的膽量、手腕和品性,已如今晚的明月,深深打動了領民。」
「哈哈哈!」一直在旁默不作聲的隨風忽然放下酒杯,笑道,「哦?如此一來,總算完全吐出來了。」
「吐出來?」
「他的話,總是藏三分。」隨風又大笑。波太郎沒有回答,他示意神女為他斟酒。
「這麼說,你真從背後支持了一向宗的暴亂?」十兵衛驚道。
「波太郎君讓信長大人去遊歷,增長閱歷,見識天下。家康則暗暗地鞏固內部,磨煉軍備。原來如此!」隨風大笑,似參透了驚天秘密。
正在這時,一個形貌奇特的男子大步走了過來。「馬匹已安置好,在下前來做伴。」來者是已經升為木材監的木下籐吉郎。
籐吉郎毫不客氣,大大方方地在末座坐下。他越是毫不在乎,就越顯得滑稽。隨風失聲道:「太讓和尚震驚!請抬起頭,讓我給你相相面。」
「這樣可以嗎?」
「啊,你……你有奪取天下之相。」
十兵衛一聽到「天下」二字,兩眼頓時熠熠生光。但籐吉郎本人對此似乎不屑一顧。「哈哈,如在下能奪得天下,那就分一半給和尚你。拿酒來!」他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津津有味地品著。
「籐吉郎,你中途離去,究竟去了何處?」聽到太田又介的詢問,籐吉郎不緊不慢地讓神女斟滿酒。「明月總是讓人生起縷縷鄉愁。」
「真是牛頭不對馬嘴。你是不是在哪裡又撒野糞了?」
「我將本心向明月。因此明月也在我撒出的尿中投下了它的身影。所謂風流雅興,大概就是指與天地合一的感覺吧。」
正在斟酒的神女聽到這裡,也不禁撲哧笑了。十兵衛越是嚴肅,這個場面就越顯得滑稽可笑,讓人不明就裡。
「籐吉郎,你是不是就憑這張嘴,趁籐井又右衛不在時,迷住了他的女兒八重?」又介笑問。
「真是天大的冤枉。」
「難道傳言是無中生有?」
「信長公多次叮囑過我。」
「叮囑你什麼?」
「他說觀我面相,會因女人而觸霉運,所以定要謹慎。」波太郎聽到這裡,微微笑了。「斟酒。」
「如此說來,你一直對女人避而遠之?」又介問道。
「對。但只有這次是迫不得已,就是所謂的女劫和戒心呀。」
「傳言究竟是實情,還是空穴來風?」
「當然是空穴來風!不過是八重小姐一廂情願而已,在下絕無此意。」
「哈哈哈!」隨風笑道,「原來是你一廂情願。如八重小姐向你表白,事情許會有轉機。」
「哪裡。」籐吉郎認真地擺擺手,「一旦迷戀上女人,就永遠擺脫不了。」
「所以你並未得手。」
「不,下手了。波太郎先生,」正在眾人感覺被戲弄、一片茫然時,籐吉郎忽然轉臉,對波太郎神神秘秘道,「在下隨又介趕過來,正是因為此事。請您向信長公求求情,可憐可憐那個女子,成全了她吧!」
「果真是個人物!」隨風不由自言自語道,「你想讓波太郎君為你求情,和那個叫八重的女子結婚,對嗎?」
「這……」籐吉郎望著遙遠的天空,歪著頭,「倘若波太郎先生要那麼認為,在下也無話可說。」
「話不能這麼說!」隨風突然變得興致勃勃,他聳聳肩,轉身對著籐吉郎道,「你隨便染指女人,卻想讓別人去擺平,這樣合適嗎?」
「這正是,這正是所謂他力本願之妙意。您看這明月帶來的露水,它把地上的尾花都浸濕了,但這些花不會一直這樣浸潤著露水吧。太陽出來後,花卻還是花。」
隨風緊緊閉住嘴唇,盯著籐吉郎。「你竟是個花花腸子?」
「那是天地自然之理。」
「你竟說天地本來輕浮?」
「正是。若非如此,那麼如我醜者何以越來越多?」
「哈哈!」隨風不禁大笑起來,向籐吉郎舉起酒杯。明智十兵衛緊緊皺著眉頭,太田又介則驚愕地張大了嘴。
只有主人波太郎似笑非笑,不時悄悄打量眾人。求人將自己推薦給信長、卻始終不肯坦白的十兵衛。自視甚高、性格直率、任意操縱別人的籐吉郎。百般嘲弄清規戒律、為尋找能令天下太平之人而雲遊四方的隨風和尚。還有那視武功為至上要務、一生本分忠誠的太田又介。究竟誰讓我最感興趣?
正想到這裡,只見籐吉郎又轉身向他道:「波太郎先生,如果要於一夜之間在敵陣中建起一座城池,有何辦法?」
波太郎微笑了。他看到籐吉郎浮現出狡黠而天真的表情,知道他想從自己這裡獲取些什麼。他淡淡道:「無法可想。」
「即使用盡千方百計,也無計可施?」
「不錯。這種時候,唯有無計可施,才符合天地自然之理。」
「在下心服口服。」籐吉郎默然垂下腦袋,「請賜教,拜託了!」
波太郎知道信長終於要進攻美濃了,輕輕搖著扇子。「對於那些道道,去請教蜂須賀正勝為好。」
籐吉郎點點頭,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但隨後立刻轉移了話題:「八重小姐之事,拜託您了。」
波太郎點點頭,心頭一陣安慰。只要天下未靖,就會有各種各樣只有在亂世才能見到的年輕人物。今晚一聚,讓他耳目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