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平家康回到本城的臥房,默默地坐著。
今天,他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夫妻關係的複雜。在此以前,他一直認為男人和女人只是對立的。他本以為站在這種立場,就足以應付夫妻關係,但今日瀨名姬徹底顛覆了他的想法。男人和女人的關係,與夫妻關係似乎完全不同。
男人和女人之間輕易可以解決的問題,到了夫妻那裡卻如沉痾。如果那種抵抗是理智的、理由充分的,家康還可以說服她或接受她的指責。但她的抵抗只是一時的感情衝動,既沒有理智的反省,也毫無謙讓的氣度,只如瘋子般張牙舞爪。難道對妻子來說,這一切比肉體被征服更讓她怨恨,令她不由奮起抵抗?家康覺得,必須重新審視他和瀨名姬之間磕磕絆絆的夫妻關係。或許正是長期的不合,才導致今日的爆發。
家康和瀨名姬的成長道路截然不同,瀨名姬所企盼的和家康所期望的,似有些風馬牛不相及。家康越來越習慣聯繫世道人生來洞察世事,而瀨名姬卻仍然執著於個人幸福。若她能夠得到所想,倒也罷了;但她追求的根本是空中樓閣,而依她的個性,又不可能一笑置之。
對家康而言,若是世道太平,他也不會急著為只有四五歲的孩子訂下婚約。但現實太殘酷。儘管在下一個危機到來之前,會有短暫的和平,但危機不可避免。他需要瀨名姬明白這一切,她卻根本不予理會。家康逐漸發現,作為武士的他,已經沒有精力和時間,去說服一個根本不願意理解這一切的女人。
一想到自己費盡心思將她從駿府解救出來,還為她們母子修建了新居,家康就感覺心中的怒火越燒越旺,再也無法平靜。若她是別的女人,不妨一笑了之,讓她遠離則可,但她畢竟是自己的妻子,而且是竹千代的母親。
還有些家臣沒離開,從大書院傳來他們爽朗的談笑聲。他們理解家康,對於公開和今川家分道揚鑣一事,他們無不歡欣鼓舞。家康歎一口氣,不能再想此事。至少今晚,他要忘記一切不快,和他們同樂。
家康對緊緊跟在身後的小平太道:「我隨便走走,你不用跟來。」想到三道城毫無保留地敬著自己的可禰,家康不由自主抬腳出了臥房。
可禰沒有任何名分。她一直渴望家康的情意,但又時時控制著自己。如可禰成了側室,甚至成了正室,她的追求恐也會自然而然地變化。
四週一片黑暗。銀河還未顯現,但夜空已綴滿了星星,點點閃爍。涼風習習,令人很是愜意。家康走進中門,忽然想起阿龜。童心未泯的阿龜,總在苦苦等待父親的出現。丈夫和妻子不和,在女兒眼中即是父母不和。家康雖對瀨名姬氣憤難抑,但若因此令阿龜感到孤獨,女兒也未免太可憐了。想到這裡,家康悄悄改變了方向。
還是回到築山御殿,到燈火通明的祭祀中露露臉。只要自己露面,女兒定十分高興!也許竹千代也到了那裡呢。他雖然不想和瀨名姬說話,卻希望讓兩個孩子體會到父愛,至少也要撫摸他們的頭,讓他們體會到父親的溫暖。一番吵鬧之後,瀨名姬大概不願再出來。那樣也好,孩子們將因見到父親的笑容而高興。
這樣想著,家康不覺已來到御殿,但院子裡沒有一星燈火,也不聞喧鬧之聲。家康打開柴門,走了進去。他弓腰望了望四周。院子裡只有瀨名姬下午扔出來的破茶碗和旱已涼掉的供品,四周靜悄悄的,十分冷清。家康無奈地哼了一聲,本已消失的怒氣又在胸中燃燒起來。瀨名姬大概想讓孩子們認為,是他們的父親而不是母親,沒有認真對待此事。
家康立刻轉身向三道城走去——根本不該過來,他後悔不迭。他有種種消除不快的方法,瀨名姬卻沒有。她只會將鬱悶和憤怒深藏心底,然後獨自品嚐。
看到三道城花慶院夫人居處的燈光後,家康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心頭沉甸甸的。他無法像往常那樣飄飄欲仙,像墜入愛戀之中。回去,還是去拜訪花慶院,聊些家常?正想到此處,他忽然看見可禰的窗前閃過一個黑影。那黑影不在室內而在窗外,定是在庭院中向裡窺探。家康不禁皺起眉頭,悄悄地向那個黑影靠過去。「誰?」他小聲問,帶著責備的語氣。
「啊……啊。」對方狼狽不堪,竟是一個年輕女子。
「誰?」家康又問了一遍。
對方更加慌張,蜷縮到窗戶底下,聲音細若蚊吟。「請……請……請原諒。」
「你叫什麼?誰派你來的?」
「您……您是……」
「我是這座城的主人。你究竟是何居心,在此偷窺?快說!」
「啊,城主!」可禰好像不在房內,窗戶也沒打開。「請您原諒!我……我……我是阿萬。」
「阿萬?築山身邊的阿萬?」
「是……是。」
家康低吟一聲,恨恨地一咬牙。「不要讓人察覺。跟我來!」
「是……是……是。」
「不要發抖,笨蛋!」
家康有如冬天被澆了一盆冷水,心中異常不快。他只是默默地向前走著。銀河隱隱約約出現在夜空中,四週一片蟲嗚。出了三道城,從酒谷走到跑馬場,他才意識到,月亮已經出來了。雖是不久就要落去的下弦月,但對他已習慣了黑夜的眼睛來說,還是顯得刺眼。
「就在這裡。」家康坐在斷落下來的櫻花樹枝上,回頭看著阿萬。「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我,若有半句謊言,決不輕饒!」為什麼要問這些事,家康也感到不可思議,但他確實忽然暴躁起來。
「請原諒!」阿萬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瑟瑟發抖。月光下,她的臉與可禰一樣端莊,但神情悲壯。「不是夫人的命令,是我自作主張。」
「你想違抗我的命令?想維護築山?」
「不!不!」阿萬認真地搖著頭,「我不敢違抗大人的命令……做此大逆不道的事,確實是我自作主張。」
「哦。」家康覺得自己好像被這小女子耍弄了一般,感到可恨又可笑。
這個女子從駿府陪伴瀨名姬過來,是瀨名的貼身侍女。如果她將主子吩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吐露出來,家康可能更加不快。
「聽說你生於神官之家。」
「是。家父是三池池鯉鮒明神的永見志摩守。」
「多大了?」
「十五。」
「十五歲的女子居然會自作主張去窺探別人。有何理由,說來聽聽。」家康故意嚴厲地問道。
阿萬狠狠地嚥了口唾沫。「我說。」她斬釘截鐵般回答。這好像是個堅強的女子,心情逐漸平靜下來後,她抬起頭望著家康,眼裡閃爍著熱烈的光。「因為……因為愛慕。」
「愛慕?」家康吃驚地問道,「你……究竟……愛慕誰?你去的是侍女的房間。」
「我愛慕大人。」
「胡說!你的臉上並無愛慕之情。如再胡說,我可不饒你!」
阿萬又嚥了口唾沫。她在內心深處進行著激烈的交戰,睜得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我說的句句是真話。」
「你因為愛慕我而去了那個房間?你從哪裡得知,我會去那裡?」
「如果真正愛慕一個人,不需要……不需要問,也可知道。」
「我明白你的心思。我羨慕夫人有你這麼一個侍女,但我會相信你所說嗎?」
「無論大人信還是不信,我說的都是真話。」
「哈哈,好吧。其實不用問,我也知道是夫人令你前來窺探我的行蹤。這件事到此為止。不過,夫人為何取消為阿龜舉行的祭禮?」
「夫人說身體不適,就歇息了。」
「她是不是吩咐不讓人碰供品和祭桌?否則,你會重新收拾,現在正和阿龜一起祭祀。算了,不提這個。既然你天性正直,我再問你,今天我和夫人爭吵了,你認為誰對誰錯?但說無妨。」
阿萬的神色頓時十分慌亂。她顯然在內心琢磨,但她的話令家康十分意外。「即使阿萬回答了,也是不公正的。」
「為何?」
「阿萬愛慕大人,所以在評判時,定會偏袒大人。」
「哈哈,好了,你不必再說。」
「可是……我說的都是真話。每當大人悄悄進入那個房間,阿萬都萬分難過。」
家康的表情又變得嚴肅。她的最終目的是維護築山,才會作出上述解釋。「你說你愛慕我?」
「是。」
「我到那裡去,你為何難過?」
「因為嫉妒。」
「嫉妒……你知道什麼是嫉妒?你根本沒碰過男人。」
「不,我知道。」
不知道阿萬想到了什麼,她一本正經地回答。家康感到不可思議,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沒笑出來。「你是說你碰過男人?」
「是。」
「幾歲時?」看到阿萬一本正經,家康心內逐漸煩躁起來。這個小丫頭為了她的主人,還會做些什麼?
「是……是在十二歲時。」阿萬小心翼翼地回答,似在回憶。
「哦,你考慮得很周到啊!我聽說你十三歲就開始服侍瀨名了。若是之後接觸男人,會對不住主人。但在之前則無可厚非。真的是十二歲?」
阿萬的身體猛地顫抖了一下,眼神仍充滿戒備之色。家康復道:「你真的那麼敬重夫人嗎?」
「是。我以她為傲。」
「你嫉妒別人,那麼夫人呢,她不嫉妒嗎?」
阿萬沒有回答。
「你既知道嫉妒的滋味,大概也知道夫人的心理吧。」
「夫人沒有……嫉妒之心。」
「沒有?」家康看著阿萬緊張地眨動眼睛,彷彿看到了瀨名姬那扭曲的情意,不禁苦笑。「好了。既然如此,我信你就是。」
「事實的確如此。」
「你既然愛慕我,我就可以放心待你。築山也並不嫉妒,一切都十分默契。」
「……」
「為何露出這種表情?你既碰過男人,就到我身邊來。」家康微笑著,站起身。
「主……主公!」阿萬叫喊起來。事實本非如此。為了掩護築山,她說得太多。築山的嫉妒心如此之烈,以至於引起阿萬的反感,使她露出了破綻。
「怎麼了?」家康漫不經心地轉過頭,仍然以嘲弄的口吻道,「月亮快要下山了。趁現在還有光亮,快過來。」
「主公……」
「你怎的表情如此怪異?回去後告訴夫人,說我們……清楚地告訴她,我要娶你為側室。」
「啊?」阿萬突然哭泣起來。這不可思議的稚嫩的聲音,和築山、吉良、可禰,都大大不同。內心積聚的情感一旦爆發,就如山洪一般,她一邊哭一邊撲向家康。她突然而荒唐的舉動,幾令家康懷疑她是不是手持凶器。但她只是緊緊地依偎在家康胸前哭泣。「主公……拜託您!一定要對……夫人保守秘密。夫人……」
家康愕然地重新打量著阿萬。大概是因為家康和瀨名姬之間的矛盾,使得阿萬的心理起了微妙的變化。她的意思是:可以順從家康,但不能讓夫人知道,因為夫人的嫉妒心太過強烈。
「為什麼要對築山保守秘密?你不是說她沒有嫉妒心嗎?」
「但是……那樣一來,阿萬會有麻煩。」她緊緊貼在家康胸前,激動地哭泣著,顫抖著。
月亮下山了。天河如同一條鑲滿鑽石的帶子,光彩奪目。清脆的蟲鳴叩擊著人的內心。不知何時,家康抱住了阿萬,他不禁想起自己和瀨名姬的床笫之事。不知道是從何時起,也不知道是為何,他們會變得如此不諧。但只要他們琴瑟失調,就會有其他女人出現在家康身邊。倘若瀨名姬和他情投意合,沒有任何隔閡,那麼這些女人便會從他身邊悄悄走掉。但他們總是止步不前,兩人之間的隔閡竟越來越深。
阿萬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瀨名姬安排阿萬前來可禰處打探,竟使家康陷入他絲毫不曾料到的尷尬境地。而將火把扔進滾開的油鍋中的,正是瀨名姬自己。家康與瀨名姬的情意越來越疏遠,他年輕的激情終於掙脫理智的束縛,燃燒起來了。正如人的意志不能左右生死,男人和女人一旦相擁,就無法控制那微妙的激情。
開始時,家康只是遙望著天河。他沐浴著晚風,傾聽著蟲聲,努力讓內心變得清澈寧靜。但面對灼灼地向他表達愛慕之情的阿萬,家康內心深處,感情的火焰便逐漸燃燒起來。他在阿萬身上,似感受到某種造化的神秘,終於忘記了自我……
杉樹颯颯搖擺起來。
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歌聲,大概是誰在城內吟唱天河之美。
「阿萬,」家康忽然將阿萬推開,「你不必擔心。」他輕輕說完,拍了拍衣襟,走開了。
阿萬痛苦、恍惚,恐懼而茫然地望著天空。祭拜織女星,一年一度的相會,夫人的眼睛,和男人有了肌膚之親的女人……她的腦海裡,種種想法相互交織,將來該何去何從,她方寸大亂。
「主公……」阿萬踉踉蹌蹌站了起來。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今晚擔負任務而來,已過去這麼長時間了,只得匆匆忙忙離去。
瀨名姬躺在床上,靜等阿萬回來。她越想越氣,甚至開始詛咒自己。她後悔取消了七夕節的祭禮,也後悔對元康過於粗暴。但她沒有反省,只是感到更加瘋狂、孤獨而焦灼。
但阿萬遲遲未歸。她究竟在幹什麼?瀨名姬的腦海裡浮現出種種妄想。
瀨名姬曾找借口到三道城,從樹蔭裡粗略地打量過那可禰。她覺得,一身鄉野氣的女子要和自己爭寵,未免自不量力。但她也承認,可彌的嬌嫩豐潤,令人聯想起野外綴著晶瑩露珠的葡萄,這種光彩卻是她不具備的。哼,原來是這樣一個女人!瀨名姬想像著家康忘情地擁抱著這個女人的情形,妒火中燒。阿萬究竟什麼時候回來?難道她被什麼人發現,帶到家康面前去了?她已經叮囑過阿萬,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提到她。
這個女人為了丈夫,連父親都被迫自殺,但她並不為丈夫所愛。她沒有舉行女兒日思夜盼的七夕節的祭禮。丈夫擁著其他女人入眠,而她只能獨守空房,如同雨中的花朵般飲泣。
瀨名姬越哭越響。她明知會被人嘲笑,但仍淚湧如泉,無法控制。
「母親。」門口傳來阿龜的聲音。她顯然還對節日抱有期望,恐是偷偷背著侍女跑過來的。聽到女兒的聲音,瀨名姬更加悲傷,哭聲也越來越高亢。「母親。」阿龜又叫。但瀨名姬仍是哭泣不止。不久,女兒悄悄走了。
「阿龜,請原諒。原諒母親……」瀨名姬再次號啕大哭時,隔扇輕輕被打開,來者更是小心翼翼。
阿萬像個幽靈般瑟瑟發抖地走了進來。她悄悄在床前坐下,茫然地凝視著哭泣的瀨名姬,半晌不做聲。
瀨名姬停止了哭泣。房裡頓時安靜下來,只有昏暗的燈光輕輕搖曳。
「夫人。」阿萬似乎驚魂未定。本以為無人在側的瀨名姬聽到說話聲,突然跳了起來。「啊!阿萬?」
「是。」
「什麼時候進來的?為什麼不說話?」瀨名姬責問道。
「這……這……」阿萬更加驚慌失措,身體蜷縮得越來越緊。「因為……因為夫人哭得這麼傷心。」
「你也哭了?嚇了我一跳。唉!能夠為我哭泣的,大概只有你一個人了。」
阿萬深深地垂著頭。
「你好像很傷心。主公去了可禰那裡?」
「不……不,沒去。」
「沒去?那你怎麼回來這麼遲?發生了什麼?」
「不,不,什麼也沒有發生。」
「不!你肯定隱瞞了什麼。你頭髮蓬亂,嘴唇蒼白——你被人發現了?」
阿萬告訴自己:絕不能哭泣,但強烈的情感終於衝垮了她的意志。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不出所料,瀨名姬追問得更急了。「你如果有事瞞我,決不輕饒!究竟發生了什麼?被誰攔住了?」她臉色蒼白。如果阿萬被人發現,絕對是一件大事,很快會傳到家康耳中,家康也定會明白是她的指使,只會更加疏遠她。「你說出我了?」
「沒有。」阿萬忍住抽泣。
「嗯?你的背上怎麼有枯樹葉……」瀨名姬輕輕地撫摸著阿萬,眼中突然放射出異樣的光彩。「你……你……你被人碰過了?」
「夫人。」阿萬一把推開瀨名姬的手,猛地站了起來。她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全身發抖。「但……但是,我沒有說出夫人。」
「沒有說出我?休要隱瞞,他是誰?你說!他究竟是誰?」
「是……是……我被主公發現了。」
「什麼?主公……」瀨名姬猛然癱倒在地。毫無疑問,她被徹底拋棄了。她不再哭,也沒有了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