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祿六年九月開始的三河一向宗暴亂,一直持續到第二年的二月,讓松平家康甚是狼狽。即使在家康做人質的十三年間,岡崎人也始終如銅牆鐵壁般,不曾有過任何分歧。但就因為向佐崎的上宮寺借糧一事,竟導致了席捲三河的大暴亂。家康做夢也沒想到,家臣和領民也會捲入其中。他打算迅速撲滅暴亂時,才發現暴民中有不少松平氏的家臣。
如今東三河地區尚屬今川氏的,只有吉田、牛久保和田原三城,而牛久保的牧野新次郎成定,和家康又暗中往來。因此,只要收服了吉田城的小原肥前守和田原城的朝比奈肥後守,三河地區就全部落入家康之手。但正值此關鍵時刻,暴亂發生了。
雖然和築山夫人之間仍有裂痕,但家康順利地將親生母親於大迎進了岡崎城,還挽留其夫久松佐渡守俊勝,讓他留守岡崎城,家康自己則可毫無後顧之憂,縱橫馳騁。
「密切關注佛寺,聽說加賀、能登、越中等地都有企圖鬧事者,萬一發生騷亂,後果不堪設想。」修築佐崎工事前,家康嚴厲告誡家臣。
然而,僧侶們因為松平人沒有談妥便搬走了糧食,不但起來奪回了米糧,還殺死了酒井雅樂助派去調解的使者。
「野寺的本證寺、針崎的勝鬟寺和佐崎的上宮寺自從開山以來,就是武將的禁地,年紀輕輕的家康竟敢擅自闖人,搶奪糧食,到底是何居心?」
僧侶們不但殺掉使者,還無禮地將責任推到家康身上,這令他忍無可忍。但事後想,那顯然是煽動者的伎倆。他們已經虎視眈眈許久了,企圖激怒血氣方剛的二十二歲的家康,趁機發動暴動。
「讓他多些歷練也好。」熊若宮的主人竹之內波太郎不但不去平息亂局,還暗中煽風點火。
暴動的發起人是酒井將監忠尚、荒川甲斐守義廣和松平七郎昌久等人,他們擁立東條的吉良義昭為大將。「正值佛門危難之際,打倒佛門之敵家康!」他們以此為口號,揭竿而起,家康十分震驚。
既然是為維護佛門,那麼整個三河的一向宗信徒勢必一呼百應。豈止如此,松平家有過半的家臣是一向宗信徒,且不說年輕人,老人面對這種局勢,也不得不苦苦思索,難以抉擇:究竟該選擇佛陀,還是選擇領主?
這種選擇,與選擇投奔今川或織田氏完全不同。這是在今生和來世之間選擇。究竟是佛陀重要,還是家康重要?誰給予的報應更令人畏懼?
於是,決意追隨佛陀的人,沒過幾日竟越來越多。暴亂者們將佛卷經文掛在長槍上,吶喊:「擊敗佛門之敵。進者往生極樂淨土,退者墮入無間地獄!」
以東條城的總大將吉良義昭、上野城的酒井將監為首,糾集起野寺的荒川甲斐、大草的松平昌久、安達右馬助、同彌一郎、鳥居四郎左衛門、同金五郎等,約有七百餘眾。盤踞在本證寺的除了大津半右衛門、犬塚甚左衛門,還有石川黨人、加籐黨人、中島黨人和本多黨人等,約一百五十人。
在動亂爆發中心上宮寺,以倉地平右衛門、太田彌大夫、同彌六郎等為首,加籐無手之助、鳥居又右衛門、矢田作十郎一眾,都和松平家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而土呂的本宗寺裡則有大橋傳十郎、石川半三郎一族共十餘人,此外還有大見籐六郎、本多甚七郎、成瀨新藏和山本才藏等一百四十人左右。勝黌寺裡除了蜂屋半之丞、渡邊半藏、加籐治郎左衛門一族,還有淺岡新十郎、久世平四郎、筧助大夫等約一百五十人。加上各地聞風而動的百姓,暴民總數超過了三千。他們嚷嚷著阿彌陀佛、家康、極樂淨土和無間地獄,紛紛湧至岡崎城下。
當然,並非所有人都參與了暴亂,酒井雅樂助在西尾城與本證寺暴徒及荒川甲斐的軍隊作戰,本多豐後守廣孝則在土井城和針崎的吉良義昭對峙,松平親久在押鴨地區對抗酒井將監。
但這次的敵人不容輕視。上和田的大久保忠俊老人指揮著家族中人和土呂、針崎的暴民作戰。動亂者逼近岡崎城時,他爬上自家的屋頂,白髮高高飄揚,吹響竹笛,大聲道:「與城同在!」
亂兵逼近時,守候在城中的家康即刻縱馬而出。當他率隊殺出城時,眾人立刻四散而逃,但不久又如潮水般湧上前來。一張張暴民的面孔令家康咬牙切齒,怒不可遏。他腦中一片混亂,焦躁不安,簡直難以置信。他們天真地相信家康即是法敵,對襲擊行動樂此不疲,進進退退,不分晝夜,好像不知疲倦。
暴亂從九月開始,到第二年正月,家康終於忍無可忍。
自然,正月的筵席無法舉行。如此下去,好不容易富足起來的領民又會陷入飢餓之中。恐怕到了春天這至關重要的播種季節,亂民還會沉迷於阿彌陀佛而不能自拔,紛爭也不會停止。
直搗他們的老巢!二月初,家康終於痛下決心。
暴民進攻岡崎城的當天夜裡,家康輾轉難眠。
半夜曾經有敵人來襲,到拂曉時分,又響起笛聲。家康早已作好準備,一旦敵人來襲就切斷其後路,他在明大寺的堤岸設了伏兵。但他萬萬沒想到,暴徒們竟在隨念寺旁的村莊放起火來。
火光映紅了拂曉的霜天。眼睜睜看著好不容易安居樂業的百姓,其房屋在火中付之一炬,家康感到無以名狀的憤怒。被信仰煽動起來的人,竟然愚蠢到主動破壞自己的生活。若是家康徵收的賦稅比今川氏更苛刻,還有情可原,卻正好相反。今川治下,人們每日只想著如何生存下去,連發怒的餘力都沒有,哪還有發動暴亂的勇氣?而在家康的仁政之下,家家戶戶都谷米盈倉,他們卻以怨報德,竟用家康賦予的力量和勇氣暴亂!
「不能再放縱他們!」家康對人的脆弱痛心不已,不能再讓他們四處縱火,自己必須主動出擊,將對方盤踞的寺院、城堡悉數變成焦土,否則,叛亂將無法平息。「彥右衛,通知士兵們,天亮後出擊。」
這次暴亂使得家康的隊伍變得更加年輕。因為暴民不少出自松平氏,紛爭雙方多相識,那些人情頗深的老人恐很難再依靠。二十四歲的鳥居彥右衛門元忠最為年長,其次是平巖七之助親吉、本多平八郎忠勝,還有這個秋天剛舉行元服儀式的神原小平太,他們多是跟隨家康到駿府的人,或近年才成長起來的年輕人。
火光逐漸黯淡下來,菅生川上升起白色的晨靄,空氣中瀰漫著戰鬥的氣息,處處戰馬嘶鳴。就在此時,一人悄悄前來拜訪家康,是家康的母親於大夫人,作為留守岡崎的俊勝之妻,她已搬到二道城居住。
「久松夫人有急事想面見主公,正在帳外等候。」神原小平太前來報告。
家康微覺疑惑,摘下了頭盔。「有何事?請進來。」於大似乎徹夜未眠。她年近四十,沉穩的氣度令人聯想起菅生川上的晨靄。
「辛苦了!」她僅將自己當作久松佐渡守之妻,而不是以家康的生母自居,態度甚是謙恭。
「你起得很早?」
「睡不著,心中煩惱。」於大溫和地笑道:「你想出城與敵人一決雌雄,一舉平息叛亂,是嗎?」
家康不禁微微皺起眉頭,縱然是親生母親,隨便插手軍務,也令他感到不快。
看到家康皺眉不語,於大悄悄歎了口氣。她非常清楚家康為何不回答,為何緊皺眉頭。然而,她對家康的衝動不能聽之任之。
「我覺得,若想迅速平息亂事,恐只有首先燒燬寺院了。」於大垂下眼簾,低聲道,「但此舉正好授以口實。」
家康還是不答。他瞭解母親的良苦用心,但暴亂正在將多年的努力化為齏粉,他怎可一味懷柔?
於大又道,「如果燒燬了寺院,懲罰所有參與其中的家臣,將導致什麼後果?動亂固然平息了,但松平氏將元氣大傷。那正是暗處的敵人渴望看到的結局。」
「是敵人渴望看到的?」
「是,這是我的想法。敵人是想讓松平氏四分五裂。」
「哦。」家康聽到此話,大為震動。敵人先讓岡崎人內部分裂,自相殘殺,無論結局如何,松平氏的整體力量勢必削弱,然後,便趁勢進攻……
「母親……」家康低聲道,「若母親站在我的立場,會怎麼辦?」
「便是想方設法,保持內部統一和團結。」
「孩兒也想努力做到那一點,但他們卻十分囂張。如坐視不管,將不可避免地引起今年的饑荒。必須在春季之前平息此事。」他看到母親仍站在當地,便吩咐道:「小平太,搬坐椅來。」
神原小平太搬來座椅,但於大並未落座。「恕我直言,那是否過於急躁了?」
「母親是說,即使今年鬧饑荒也無所謂嗎?」
「正是。」於大乾脆地回答,「你應該下定決心,說服他們,即使費數年之功,也在所不惜,直到家臣們省悟為止。我認為,這才是最重要的。」
「幾年工夫?」
「是。同是松平氏的人,怎可自相殘殺……你要向家臣們表明心跡。每次在戰場上遭遇,你都要不厭其煩地這樣解釋,然後撤避……」
「哦。」
「請你務必這樣做。家臣們必會重新集結到你身邊。如果家臣們意識到你和他們本是同根生,那些暗處的敵人和背後的煽動者,自會浮出水面,陰謀也不能得逞。」於大的聲音和眼神充滿激情,她不知不覺挺直了上身。
家康直直地盯著母親,胸中的暖流激烈地翻滾。母親言真意切,甚至稱得上見解非凡。如在數年之中,家康既不討伐也不屈服,那些參與暴亂的家臣縱使鐵石心腸,也會感動和反省。那些欺他年輕、依靠煽動者的支持而倒戈的家臣,帶給他深深的屈辱和憤怒,他如何能嚥得下這口氣?家康的胸中已經充滿霸氣,他只欲在世人面前展示。
「你認為呢?」於大急切地問,又向前挪了一步,「在此關鍵時刻,請你務必慎重考慮。」
「那麼,他們降服之時……當由我自由裁決。」家康語氣強硬地說。
「那怎麼使得!」於大皺了皺眉頭,「那樣一來,你就是欺騙家臣。」
「難道就這樣放過那些罵我為佛敵、向我舉刀的混賬……」
「寬恕是佛心。那正是你並非佛敵的證明,以此昭示天下,才是第一要務呀,你竟沒有意識到?」
「您是讓我拋棄真實的情感,忍辱負重嗎?」
「家康,」於大聲音緩和了些,像一個耐心教導孩子的母親,「這不是忍辱負重,這是佛陀教人的道理,也是所謂的領悟。」
家康沒有回答,他緊緊地盯著母親。
「我不知道你如何看待佛陀。但我認為,佛陀是使這個世界運轉的力量。我生下你是佛陀的力量使然;一向宗叛亂也是佛陀的意志……晝夜輪迴、鳥獸草木、天地水火……萬事萬物都是佛陀力量的體現。沒有任何力量能勝過它。不遵循佛道,就注定要破滅。所以……」
說到這裡,於大停下來,微微笑了笑。「獲得勝利,不是戰勝一向宗信徒,不是消滅那些好事的僧侶,而要沿著佛陀的道義前進。」
「明白了!」家康拊掌道,「是的。我和家臣都在普世的佛力之下。就依母親所言,順應佛心吧。」
「這樣才對,勝利在望了。」天色已大亮,但霧氣卻越來越重,一切都彷彿浸潤在乳汁之中,人和樹木都十分模糊。霧氣深處傳來陣陣竹笛聲。家康猛地站起來,耳中傳來潮水般的吶喊聲,聲音格外近。對方似乎在晨霧的掩護下悄悄接近了岡崎城。
「母親,您去歇息吧。」家康對母親說完,逕自出了大帳。「小平太,打開城門,照常出擊。以後永遠如此,幾次,數十次,數年,一直如此。」他像是故意讓母親聽到。
「鍋之助,牽馬來。」家康喊道,然後和本多平八郎忠勝並騎出了城門。
胸中的熊熊怒火,不知為何已經煙消雲散,只有一顆平實之心留在家康胸中,讓他坦然受用。母親的一席話,使得他能站得更高,更加冷靜地審視眼前的一切。人們終其一生,也不知自己受佛的巨大力量左右,仍在你死我活地激烈爭鬥。
「鍋之助,不可性急。濃霧中易迷失方向。」
「主公,敵人已逼近城門了。」晨霧中傳來暴民的吶喊聲,箭倉頓時萬箭齊發。先鋒鳥居彥右衛門元忠正在等待著家康。二十來個足輕武士靜靜地站在城門兩旁,隨時待命開城門。
「開門!」神原小平太吆喝道。
長槍和武刀紛紛指向天空,足有五百貫重的大鐵門打開了。家康大喊一聲:「跟我來!」元忠、平八郎、小平太緊隨其後,披著濃濃的晨霧,縱馬出城。
暴民們猛撲過來。
「殺佛敵!」
「退者入無間地獄。」
「進者往淨土成佛。」
但吶喊轉瞬就被激烈的打鬥聲淹沒。暴民雖然口中瘋狂地嚷叫,但只要岡崎人出城,他們就會像退潮般紛紛散去。無疑,他們不願意和家康的隊伍交手。從昨夜至今,這次襲擊算是第三次了;針崎的勝鬟寺的人馬好像逃過了本多豐後守的堵截。隊伍中現出渡邊半藏的身影。
「半藏!家康在此。放馬過來啊!」家康狂吼道。
半藏揮舞著一把近四尺的大武刀。「進者往生淨土,退者墮入地獄……」他吆喝著,悄悄消失在晨霧中。
「哪裡去!」家康挺槍欲追,一個人突然從柳樹背後閃出,出現在家康面前。「佛敵,來啊!」乃是一個手持長槍之人。
「你不是蜂屋半之丞嗎?」家康怒道。
「少廢話!你是小平太還是平八?」半之丞揮舞著長槍,刺了過來。
蜂屋半之丞身長八尺。他手持青栲長槍,罕逢對手,從不空手而歸,和長阪血槍九郎的朱紅長槍一起,號稱為松平氏的「神槍雙璧」。
家康伏在馬鞍上,用手中的長槍去抵擋蜂屋。
「身手不錯。是平八吧?」半之丞握住反彈回去的長槍,笑道,「明知是我,還敢前來,有膽量!你想逃還是與我交手?再交手便下地獄。」
家康頓時熱血沸騰。對方明知他是家康,卻故意認作本多平八郎,並百般嘲弄。憤怒的他幾乎喪失了理智:「半之丞!」
「平八?」
「你竟敢嘲弄我,我決不輕饒!」家康一邊吼叫一邊跳下馬背。如乳汁一般的晨霧中,半之丞挺著長槍,呵呵地笑著。總是洋溢著勇猛和忠厚的笑容,如今在家康的眼中,竟是如此可恨。家康陷入了狂怒之中,無法自控。他挺槍向半之丞刺了過去。
「啊!」半之丞驚慌失措地向後退去,「你不是平八?」
「還敢胡說?你本乃我家臣,如能及時醒悟,我倒會寬恕你,但恐為時已晚。」
「少廢話。你是誰?報上名來。」
「啊!」家康怒吼一聲,騰空而起。他待對方的長槍突刺,招式用老,槍尖挺向空中之時,才徑直向半之丞胸口刺去。
「不好!」半之丞連連後退,「原來是主公。我且告退。」
「我讓你站住!」
「我今日心神不定,改日再戰。」半之丞連退幾步,收回長槍,迅速撥轉馬頭,一溜煙跑掉了。家康瘋狂在後追趕,他一邊追趕一邊舉起長槍,想擲向對方。但就在這一瞬間,於大的面孔忽然浮現在眼前。殺死半之丞,不但違背佛心,且正中敵人下懷。家康垂下手。「半之丞,你難道想讓敵人看到你逃跑嗎?你還是松平氏的人嗎?」
「什……什……什麼?」聽到此話,半之丞猛地勒住馬。他緊閉雙唇,挺槍奔回來。「我、我不逃了。」
家康不禁大吃一驚。半之丞難道是假裝逃跑,殺個回馬槍?他立刻準備迎戰。此時的半之丞成了個頂天立地的壯漢,身上的騰騰殺氣頓令家康呼吸困難。
「主公!」半之丞喃喃道,「人是敵不過佛的。」
「受死吧!」家康抓起長槍。他必須主動出擊,滅了這所謂神槍的威風。
他猛地氣運丹田。從跳下馬背到追趕到這裡,他始終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之中,現在終於緩過來。通過武刀碰撞之聲和飛箭聲,他約略看清了全軍的情勢。暴動的隊伍好像已撤退,己方已佔了優勢。家康感到輕鬆起來。
與其說是鬥力,不如說是某種神秘的東西浸入了他的腹內,使得他完全忘卻了恐懼,體內感受到陣陣暖流。半之丞的身影漸漸變得渺小。
「半之丞!」
「主公。」
「你的長槍能刺中我?」
「這是佛陀之槍,能刺中。」
「住口!」家康又向前邁了一步。半之丞好像被震懾住,又後退了一步。
「你這種懦弱作為怎有佛陀支持?睜開眼好好看看,佛陀在我身後。」
「您說什麼?」
「半之丞!」家康忽然發現他們已經出了岡崎城,已在通往上和田的路邊百姓家的庭院中。
「怎麼不放馬過來?害怕了?」
「主公先請。」
「你可知我為何不殺你?」
「不知。」
「你乃是我的家臣。我怎會殺自家的家臣?我會饒恕家臣微小的過失。佛陀已經告訴我,你依托的是假佛,我不會主動殺你。你難道沒有聽到佛坨的聲音?」
「主公聽到了佛陀的聲音?」
「是……我不會殺你。」
「哦。」半之丞低吟道,「我依托的是假佛……不可能!」
「你這個渾蛋!那些好不容易過上安樂日子的百姓之家,被你們一把火燒個精光,照此下去,今年冬天大家都會餓死。你覺得,大慈大悲的佛陀,會做這種事情?」
不知不覺間,半之丞滿額的汗閃爍著鉛一般鈍澀的光彩。
「你在顫抖?」
「沒有。」
「那就來吧。如你身後真有佛陀,你可以放馬過來。」
「好……」蜂屋半之丞嘴上應承著,但眼神已經慌亂起來。
「今年冬天大家都會餓死。」家康的話讓蜂屋回想起三年前的困苦生活。戰爭,它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不僅意味著生命的消失,還能令大地萬物枯萎。開始時,半之丞並不認為這次暴動是一場戰爭,他只是單純地認為,這是佛陀在懲罰佛敵。但他現在動搖了。本應萬能的佛陀好像根本沒有懲罰家康,而所謂佛陀的信徒每次來襲時,總會被家康打個落花流水。這是為何?
家康竟說信徒們依附的是假佛,而他身後的才是真佛。仔細想來,這不無道理。半之丞雖然不願相信,但他那支引以為豪的長槍,卻怎麼也近不了家康的身。
「主公……」半之丞汗涔涔的,「您是說,佛陀要您不要主動進攻我們?」
「廢話!」家康訓斥道,「佛對萬物都懷有仁慈之心。他等待著你回心轉意。」
「真佛……假佛……」半之丞手持長槍,語無倫次地自言自語。幾次戰鬥下來,家康絲毫未損,只能認為己方依托的是假佛,而家康正在等待眾人回心轉意……半之丞感到精神恍惚,他滿眼焦躁之色,喉嚨一陣乾渴,撥轉馬頭。「主公,我告退……」
「站住!」家康大聲喝一聲,但這次並未追上去。
半之丞扛起了長槍,跑開去。晨霧仍像方纔那般濃重,他的臉頰和雙腳都彷彿被細雨淋濕了。他向前飛速奔跑,忽感胸中一陣難過,不禁掉下淚來。「主公糊塗。他為何不一舉消滅我們這些被假佛迷惑的叛臣呢?」
他身邊漸漸出現倉皇敗走的夥伴們的身影。雖然他們口口聲聲嚷叫著「退者墮落地獄,進者往生淨土」,還不是紛紛向上和田方向潰逃?
聽著小河淙淙的流水聲,半之丞忽然跳下馬來,仰倒在地上。「主公!主公!我糊塗……」他突然哇的一聲,號啕大哭。
當亂民撤回上和田附近時,大久保家的人已經在忠俊老人的率領下等候多時。不僅如此,通常在敵人撤退後總會停止追趕、返回城裡的家康,這天也緊迫不捨。
半之丞在上和田的茅屋旁,碰到了正在吃乾糧的渡邊半藏。他將武刀放在枯草中,正艱難地啃著乾糧。
「半之丞。你連長槍上的佛書都掉了。」半藏指著刀把處繫著的上書「退者墮入地獄,進者往生淨土」的佛書。
「我碰到主公了。」
「那就殺了他!」半藏卻未提及自己提刀逃跑之事。
「半藏……」半之丞重重地坐在枯草上,「長槍無論如何不能傷到主公,真是不可思議。」
「哈哈哈,那是你信心不夠。換成是我,早一刀砍了過去。真可惜。」
「真奇怪,那時我雙手打顫,兩眼暈花。主公的身後彷彿有佛陀在放射光芒。」
「胡說!佛陀站在我們一方。」
「半藏!」
「你的眼神怎麼如此奇怪!」
「你覺得佛陀何時才能懲罰主公?春天就要到了,人們卻不耕田,若夏天還不能分出勝負,那麼秋冬兩季,我們吃什麼?」
「哦。那倒也是……但那又怎樣?」
「佛陀究竟是要懲罰誰?你難道不覺得,佛是在懲罰老百姓嗎?」
「半之丞。」渡邊半藏十分激動,重重地嚥了口唾沫。「所以,你扔掉了槍上的佛書?」
「我不願違背佛陀的意志。」
「我說過,佛陀站在我們一邊。」
「可是佛卻好像要懲罰我們。我分明看到主公的身後閃耀著佛光。」
「半之丞,那……那是真的?」
正在此時,念佛道場的荒法師手持掛有佛眷的六尺木棒走了過來。「原來半藏和半之丞都在此處。眼前有個大好的機會!佛敵家康已經追到上和田,剛剛進了大久保忠世家,他已成囊中之物。你們去殺了他。」荒法師氣喘吁吁,一口氣說完。
「他進了大久保家?」半藏立刻將乾糧袋系回腰間,提起武刀。聽到半之丞的奇談怪論,他想去看看家康身後是否真有佛光。「這次由我來。半之丞,你且等著。」
看到半藏意氣風發的樣子,荒法師也向手心吐了口唾沫,握緊木棒。「這次絕不要讓他跑掉。這是佛陀的指示。」他轉身對半之丞道:「你不去?這大好的時機。」
「我餓了。即使阿彌陀佛有指示,肚子餓了也沒有辦法。」
法師咂了咂舌,緊隨半藏而去。
半藏一邊跑向大久保忠世的家,一邊回想半之丞剛才的話,心中疑慮重重。
無論阿彌陀佛多麼大慈大悲,不耕種田地絕對收不來稻子。而沒有稻穀,勢必要面臨飢餓。雖有傳言說天降蓮花,但半藏從未聽說過天上掉下稻穀來,就是蓮花,他至今也沒有親眼見過。如此說來,半之丞說家康背後閃耀著佛光,恐也不是胡說八道。
晨霧已漸漸消散。附近的樹林和田地裡,到處飄動著寫有「南無阿彌陀佛」字樣的旗幟和三葉葵旗。雙方都盡量避免直接交戰,正僵持不下。
半藏彎腰鑽過羅漢松做成的圍籬。聞到一股馬糞味,原來他竟在馬廄背面。他急忙站起身,看到廚房灶台前有一雙馬蹄。他沿著馬腿向上望去。一條熟悉的鞭子映入了眼簾——家康正騎在馬背上利索地吃著湯泡飯。下首可以看見一個白淨的女人,那是忠世的妻子。
「夫人。醬湯的味道很好。」家康在馬背上讚道。
「大概是您空腹的緣故。天已經大亮了。」
「不不,能夠做出如此美味的醬湯,你是個好主婦。」
「多謝主公讚賞,請再用一碗。」
「肚子是餓了……但不用了。如我把你們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米吃了,你們這個月將無以為生。」
「不。這都是為備不時之需積攢的。恐連稻米也會為主公高興的。請您再用一碗。」
「哈哈哈,」家康笑道,「在貧家總能聽到讓人開心的謊言。夫人,你知道嗎,那些參與了暴亂的家臣,也不全是渾人。他們早晚會回心轉意,來向我道歉。我全部寬宏。你們再忍耐一段時間。」
「是。」
「看你的臉色,就知道你很辛勞。就代我吃上一碗吧。你還要哺育孩子!」
藏在馬廄後的半藏,忍不住搔了搔頭。
半藏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疑慮。其實,參加暴亂的人都心懷忠勇,為了實現所念,甚至不惜性命。百姓是如此,武士是如此,半藏也是如此。現在家康的話刺痛了他。如果紛爭這樣持續,無論自己有什麼樣的執念,最終除了使得三河荒廢,百姓變成乞丐、流民或者盜賊,別無他途。老弱婦孺也會紛紛倒斃路邊。
佛法說死後往生極樂淨土,自己也努力這樣去想,卻莫名其妙地喪失了力量。半之丞說他們依托的是假佛,真佛在保佑著家康。但半藏看到,家康身後根本沒有佛光,他跟平常沒什麼兩樣,正在為一碗湯泡飯客套著。
「不,我的奶水很足,所以……」忠世夫人淚眼婆娑,一步也不肯相讓。
「不要累壞了身子。你不是一個人,還有孩子呢,還有丈夫。」家康一邊責備一邊撥轉馬頭。
為佛而死,還是太平地活著?讓人去死的是真正的佛陀,還是讓人活著的才是真正的佛陀?半藏抓起武刀,自己若真有佛陀保佑,那手中的刀便能砍中對方。家康向半藏藏身的馬廄轉來。
「主公,站住!」半藏大呼一聲,跳了出來。
「半藏。」家康猛回頭舉起槍。「來吧!」
他在馬背上嗖嗖舞動著長槍,半藏忽然感到頭暈日眩,喃喃道:「不是身後有佛光,而是馬鐙反射著陽光的緣故。」的確,朝陽誇日的光輝映照著萬物。
「你在嘟嚷什麼?不辨是非的渾蛋!」
「主公,我要殺了你!」
「憑你那把劣刀就能殺了我?來吧!」家康的坐騎長嘶一聲,躍向空中。
半藏拚命揮動武刀,橫劈過去,卻撲了個空。此時,家康的侍衛們已經吶喊著衝了過來,將半藏圍住。「不忠之人,不許動!」
首先砍過來的是本多平八郎忠勝的大薙刀,接著,鳥居彥右衛門元忠的長槍也向他刺來。而家康的身前,神原小平太康政則巍然屹立,一副決不後退的姿態。半藏想,無論如何也不能和這麼多人交手。他一邊冷笑,一邊連連後退。
「哪裡逃!」是家康的聲音。這時候,半藏已經哆哆嗦嗦地跨過圍籬,涉過冰冷的河水,逃向對面的田地。
「不要追趕!」神原小平太喝住本多平八郎,「說不定又會有人突然襲擊,不要離開主公。」
渡邊半藏拖著武刀,繞回半之丞那裡,半之丞剛剛醒來。他看了一眼半藏的武刀,當確認刀刃上沒有血跡後,猛地從枯草叢上坐了起來。「主公的身後有佛光嗎?」
半藏不答,他向身後看了看,確定此處只有他們二人。「我應受到懲罰。」他長吐了一口氣,道,「若支持主公的是假佛,而支持我們的是真如來,那有多好!」
「什麼意思?」
「我真應該下地獄。我想去大久保家。」
「要去投降?」
「不,是回去。我已經作好了下地獄的準備。」半藏將手中的武刀扔到枯草叢中,小聲問半之丞:「你呢?」
半之丞沒有回答。渡邊半藏的夫人和大久保新八郎忠勝的夫人是孿生姐妹。他遂道:「你和新八郎有親戚關係,自然水到渠成,但我什麼關係也沒有。」
「我們二人一起去找新八郎。主公就要回城了。如對新八郎的說法不滿,再回到義軍中也不遲。」
「也只好如此了。」
「主公身後似乎真有佛光。」
半之丞抓著長槍,不知何時淚流滿面。想到如今還要讓人牽線方能歸,他不禁萬分羞愧,後悔連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但無論怎樣,他也沒有繼續攻擊家康的心思了。「我跟你去,但我一句話也不想說。你替我向新八郎解釋。」
半藏點頭同意。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一個叫人去死,一個讓人活著,縱使他們頭腦簡單,也能清楚判斷究竟孰是孰非。他們恍然大悟,心照不宣地吐了口氣,相視而笑。
「天氣變好了。」
「如果現在開始播種,今年的收成大概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