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們起得很早。
今天是我與哲離開上海的第十二天,也是重新見到哲的第三天。我在筆記本上這樣記道:我們已決定明天就啟程回上海。所以在臨行前的這一天有不少的事要做。
這一天恰巧電視上有中國隊在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上的賽事直播,大半個村子裡的人都跑到哲的父母家來看電視。哲忙著遞煙送茶幫著母親招待這些客人,我與露風禪在一旁饒有興致地看著眼前熱鬧的景象。
等哲終於能脫身的時候,我們一起開車去了縣城。
一是要給村裡的小學買齊那些短缺的東西;二是給哲的父母添置些生活的必備品,還有禮物。他們平時從山裡搭車出趟門不容易,腿腳也不是很好,一年裡也去不了幾次縣城。三是請唐剛吃頓飯。
說起唐剛,哲一家都有深的印象,尤其是哲對他心存感激,為了他曾在旅途上對我提供的十分周到的照顧與幫助。那天他送我到哲父母家後,被喜出望外的哲的父母留下吃了一頓晚飯。只不過當時我暈倒昏睡在床,對這些不得而知。
唐剛已跟哲一家說起過如何在路上兩次偶遇到我的不太尋常的經歷,尤其是第二次與我同車時遇到的一個西藏老和尚被撞,我與他下了車等在路邊處理和尚的後事。
篤信佛教的哲的母親甚至認為發生的這一切都是菩薩的安排。昨天在外面散步時哲提起過他母親對我見義勇為的這件事印象深刻,私下裡曾跟他說過「魏這姑娘心眼挺好」這樣的話。
昨天早上我把那本經書拿給哲看過後,又在之後把遇到老和尚的經過詳細地說了一遍,哲一連聲地說了幾個「沒想到」,而當我又簡單地說了一遍在重慶發生的持刀搶劫事件後,他臉色蒼白,看上去幾乎要暈倒了。他怎麼也不敢相信我會有如此的勇氣,他印象中的我連看到一條蟲子都會驚叫,顯然此時此刻的我與在上海時候相比已判若兩人。
「或者,從前我其實並不真正地瞭解你。」他最後抱著我說。
一路上有很長一段不平整的路面,哲把車盡量開得穩穩的。我坐在他的旁邊,感覺已沒有幾日前從縣城坐車來時的不適了,也許這跟一個人的心境有很大關係。窗外的大自然還是那樣熱鬧,最後一片春天。
我閉了會兒眼睛,然後突然睜開眼睛問哲,「昨天吃早飯時,你媽在跟你說什麼?」
哲瞥了一眼後視鏡,狗這會兒正在後座上閉目養神,它肯定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裡被折騰壞了(我已跟哲說過它還差點在旅行途中被吃掉),現在任務完成了一切都結束了,它就開始整天閉著眼睛睡美覺了。「沒什麼。」哲把視線轉向我這邊,故意用著平淡的語氣。
「我不相信。」我說。接著是幾分鐘的沉默,只聽到汽車輪胎碾過佈滿石子的路面時發出的磕碰聲。
「好吧,」哲放棄了,「還不是那老一套?」
「哦,」我故意拖長了聲調,「讓你娶了卓瑪是吧?」
哲搖搖頭,「倒不是。」
「那是什麼?」我問。
他歎了口氣,「其實也沒什麼……」然後他說他母親知道他從上海跑回老家的緣由是我拒絕了他的求婚。而我又從上海緊追著他趕來了,現在他與我已重歸於好。他母親在一旁看到我們兩個人都這樣辛苦,就在早餐時問他到底有什麼樣的打算。哲說到這裡,突然就閉嘴不說了。我追問他當時又是怎樣回答的。他搖搖頭,微笑著說:「我不告訴你。」
我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聳聳肩,「然後呢?」
「然後她就又說了些城裡的女人還是要當心之類的老調。」哲坦白地說。
「原來是這樣。」我說,猛地去搔哲的胳肢窩。他連忙大叫:「你瘋啦!這是在開車呢!」
「你媽不是說過『城裡的女人要當心』嗎?」我不懷好意地說。
他沉默了一下,「我的確有一對十分頑固的農民父母,特別是我母親。她一輩子沒走出過這座大山,到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丹巴的縣城,見識也就有限,本能地對城裡人尤其是城裡女人有懷疑。」
我沒說話。哲講的是事實,記得一年前我們在上海買了公寓後想請哲的父母來住上一陣,但他的母親死活都不願意。而那理由卻是十分地可笑,說是上海人太多,農民到了那裡就會丟掉魂靈。當時聽了真是覺得匪夷所思,覺得她是瘋的。但現在我離開上海一段時間了,每天在遠比上海簡單的地方吃喝住睡,呼吸的是更清潔的空氣,享受著更藍更高的天空,回頭再想想我男朋友母親的那番話,倒是自有一番道理在其中。——驀地我發現自己沒有像以前那樣對她反感了。
「那,你想不想娶卓瑪呢?她可是真的很漂亮。」我漫不經心地看了看手指甲,然後抬起頭問哲。
哲一下子露出很吃驚的表情,好像又有點生氣,然後他笑起來,一邊搖著頭,「你真是厲害(tough)。」
我也笑起來,對他的反應其實早就猜到了,但就是故意地想看看他臉上那種表情,他那種又驚又氣然後笑出來的樣子能讓我的膝蓋發軟(Weakenmyknees),哦天哪,我想我是真的愛著他的。
「你不要擔心。」哲安慰我,「這次你千里迢迢地從上海一路趕到這裡來找我使我母親印象十分深刻,她對你不僅自己來,還帶了條狗一起來找我更是意外,說你身上那股勁頭不像城裡的小姐,倒更像是農村女人!」哲說到這裡忍不住笑起來。
「多謝她。」我嘀咕了一句,然後也跟著笑起來。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這種方式來肯定我。
「到了縣城給我母親買禮物時,就多花點心思,給她挑選一些她會喜歡的東西,拍拍馬屁。」哲給我出了這麼個主意。
「好啊。」我說,心裡想我怎麼才能夠知道什麼是她會喜歡的東西呢?
終於到了縣城。哲建議由他一個人去購買村小學需要的東西,我與狗可以坐在某個地方比如茶館等他。他對縣城各處都夠熟,挨個地到幾個地方把東西一買就行了。這樣節省時間,同時又不會悶到我。我表示同意。
於是他找了個清靜的茶館把我與狗放下。我一下車看看四周,感覺好像來過這裡。露風禪發出嗚嗚的聲音,我恍然大悟,原來在幾天前我與它來過這裡。正是在這裡它發現了哲的那塊白手帕。我把這跟哲說了,哲也頗感意外。
我看過一本書講任何巧合都不只是單純的巧合,其背後都蘊藏著我們一開始也許並不知道但之後就會明白的原因。那是否那天在這條街上撿到哲的手帕就預示著今天我會帶著一個happyending重來此地呢?我這樣想著,向哲告別,然後帶著狗走進茶館。
裡面空無一人,我卻十分高興,因為有隱約的預感,父親會在這個清靜的地方對我說話。他向來不喜歡太吵鬧的地方,生前是這樣死後依然是這樣。
在一個臨窗的角落坐下,點了一壺菊花茶,又要了幾碟乾果。露風禪就坐在我的腿邊。邊上的鏤花窗戶開著,一陣微風輕輕地吹進來,一瞬間覺得生活是如此光滑,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沒有漏洞,沒有瑕疵,沒有不如意,我與我的身體一直都是這樣完美、安詳、從容,而過去十多天的坎坷也彷彿已經一筆勾銷了。
我在安靜的幻覺裡停留了幾分鐘,然後被狗爪子的一陣輕拍吵醒。我看了看老露風禪,它的嘴巴抽搐了幾下,嘴角邊的幾根鬍子跟著抖了幾抖,隨之而來的是父親的聲音。
「對不起,」他首先道歉,然後他進一步解釋道,「我今天有些喝醉了。」
我不能置信地瞪著狗。過了一會兒我才輕聲地問:「為什麼?」
「不為什麼,只是高興了。」他說。然後狗打了一個嗝,為了讓我相信這是他打的酒嗝,父親讓一陣淡淡的酒氣在我鼻子前飄過。
我簡直太吃驚了,以至於忍不住地笑起來。「你不會吧?!」我努力壓低聲音以不讓服務生聽到,事實上那個穿著奇裝異服的服務小姐已經開始朝這裡看了。我只好拿出手機,平白無故地放在耳朵上,佯裝跟電話裡的某人在交談,但其實是跟我的狗在說話。
「剛跟哲的外婆喝了點酒……」父親似乎從醉意中恢復了過來,「實在是高興,看到你跟哲又重歸於好,——不,是比以前更相親相愛……」
「哲的外婆?」這是我第二次聽父親提到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啊,是這樣,其實外婆她一直以來在你與哲的戀愛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三年前你與哲的認識就是她一手安排的。而那時我已與她在這邊認識好幾年了。我還記得就在那一天她突然對我說:你女兒跟我的外孫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然後第二天你就在哲的生日上與他相遇並迅速地墜入了愛河。她後來跟我說她是花了很長時間周密地調查了一番後發現你與哲正是彼此這一生中的絕配。」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彷彿是想看看我會有什麼樣的表情。然後他繼續說:「你與哲之間發生的不少事都與她有關。總之外婆是個關鍵人物,儘管你們倆並不覺得。」
父親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得意洋洋,我完全可以理解。若是我突然之間向人抖出這麼個爆炸性獨家新聞,一定也會用這樣的口氣。
當然你可以想像我聽了父親那番揭秘後的神情有多震驚,原來如此!但是,——真的是這樣的嗎?
當這個疑問在我心頭一閃而過時,父親馬上又提示我:「想想這條叫露風禪的狗是怎樣神秘地出現在你們家,那只你在上海公寓邊的報刊亭撿到的哲用過的打火機,再想想你在茶館邊的這條街上發現的哲的白手帕……」
我眨眨眼睛,「難道說,——這些也跟哲的外婆有關?」
「你要知道,像我們這樣飄在另一個世界的靈魂是可以做到很多事的,多過你們以為的。比如說,我們可以讓一個人無意間掉下一樣東西或者平白無故地在某一瞬間想起了某個人,又或是讓他突然打電話給某個正暗自等待著他的電話的人,你有沒有過正想著誰突然那個人就打來了電話的經歷?」
父親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但我想我要的答案是:是的,在另一個世界的我的父親與哲的外婆在我與哲的戀愛中做過很多事,多得超過我能想像到的。
「說點正事吧。」父親繼續說,他的口氣好像剛才我們討論的算不上是正事。我不滿地翻了翻眼。
「你與哲明天就要走了,你的這段旅程就此結束了。到現在為止,你感覺如何?」父親這時的語氣變得威嚴起來,讓人想起他曾經做過二十年的老師。
「感覺很好。」我誠實地說,「好像一下子學到了很多以前忽略的知識。關於感情,關於人與人交往,關於如何面對危機並作出正確的選擇……」我看著窗外空無一人的街道,對著電話低聲地總結道。那個服務小姐再次朝我這邊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