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晚上哲帶我走訪他的朋友益西卓瑪所在的村子裡的小學。她就是與哲從小一起長大的哲的父母一心想讓他娶的那個漂亮藏族姑娘,她高中畢業後沒有像哲那樣考上大學,而是留在了山裡的小學做老師,據說學校裡連她在內一共才三個老師。
夜裡路險不方便開車,而學校離哲父母家並不遠,我們決定走過去。
一路上哲一手拿著手電筒,另一手牽著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引路,山路彎彎曲曲,碎石子經常到硌到我的腳,身體一滑,幸虧有哲及時拉住了我,才免於跌倒。而耳旁卻傳來幾塊碎石掉進我們右側深谷的聲音,那聲音在夜的寂靜中額外清晰響亮,我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沒事,拉緊我就行了。」哲安慰我。
「不能想像你在這樣的路上走了二十年,好佩服!」我氣喘吁吁地說。這時的氣溫比日間驟降了十多度,我沒從上海帶夠衣服,臨時問哲的母親借了件羽絨服穿在了身上。而哲只套了件單薄的外套,但他堅持說不冷。
「還要走多久?」我問,覺得雙腳越走越冷,在崎嶇不平的路面上磕磕絆絆地,腿已打起了哆嗦。
「快了,再有五分鐘。」哲停了下來回過頭對我說,大口呼出來的氣在他嘴邊化作了一團白霧。他抬起頭,用手一指天空,「看!多美……」
我看了看天空,果然,不知不覺間在我們的頭頂已升起了一輪明月,明月的四周則無數道銀河向各個方向輻射開去。從沒在上海的天空見過如此璀璨如此繁多的星星,每一顆似乎都在說話都在跳舞,壯觀而駭人。
我收回了仰視的目光,與哲相視一笑,重新一起大步地趕路,適才的倦意彷彿已消失無蹤了。
很快前方就出現了幾點昏黃的燈光,「到了!」哲說。
益西卓瑪與幾個學生已等在學校的門口,看到我們的出現他們興奮不已,立刻向我們迎過來。益西卓瑪先跟哲熱烈地擁抱了一下,然後對我做了一個合掌的手勢,接著又伸出手抱了抱我。她結實而飽滿的臉龐在月光下閃著美麗的銀光,渾身有一股牛奶混合著草藥的氣息,如在夜色中的一株強壯而多汁的植物,給人以難忘的印象。
她轉過頭來跟身後的幾個孩子招招手,他們卻羞怯地站在原地不動,藉著月光能大致地看出他們大多衣衫破舊,其中大一些的大約有十多歲的樣子,一個個子最矮的孩子看著只有六七歲。
哲用當地話跟卓瑪說了些什麼,她顯出高興的樣子,對著他做了個合掌感謝的手勢,然後用普通話對我說:「走吧!」
我們被幾個孩子簇擁著走進了學校。校園不大,但還算整潔,一幢樓房似乎是新粉刷過的,前面的操場上開闢了一個籃球場,而操場的另一邊什麼也沒有,只在地上隨意地放置了幾根躺倒的大木頭。
卓瑪說學校一共有四十個學生,都是藏族人。我們見到的這幾個學生家離學校太遠,平時就住在學生宿舍裡。她則住在他們隔壁的教師宿舍裡。
走進卓瑪住的房間,一下子感覺暖和了許多。屋子裡有兩隻燒著的爐子,一隻上面燒水,另一隻上面放了陶製藥罐,從罐子裡飄出說不出名的草藥味。卓瑪熱情地招呼我們坐下,然後指揮著孩子們用爐子剛燒開的熱水給我們做酥油茶,又拿出炒花生來招待我們。我問卓瑪另一隻爐子上面燒著的是什麼藥。她解釋說這是今天剛從山上採來的草藥,煮了給兩個得了感冒的學生喝。
她用手指指那兩個生病的孩子,說了他們的名字。其中一個叫登珠的就是我先前留意過的那個個子最矮的男孩,有一雙大大的烏溜溜的眼睛,臉蛋上有太陽曬出來的兩團紅。登珠今年八歲,是個孤兒,學校已減免了他的學費,但其他的費用包括生活費在內最起碼要一百五十元一學期,都是卓瑪從她微薄的工資裡拿出來在替他出。
卓瑪介紹說這個學校的硬件設施在布科鄉算是好的一個了,因為大寨村裡出了幾個包括哲在內的成功人士,他們在過去幾年裡給學校捐了不少錢。這次哲來是跟卓瑪瞭解目前學校所需要的幫助。
卓瑪說學校現在還需要太陽能熱水器一套,這些住宿的孩子一直沒有洗臉洗澡的熱水,還要用來做廣播操與文藝表演的音響一套,一些科普書籍,體育用品,學校唯一的一隻籃球剛剛用壞了,另外還需要給特困學生的一些衣物。卓瑪指指屋子裡的這些住宿學生說,他們每學期要向學校交納一背簍的柴火,每月交三十斤的糧食,同時由縣政府每月補貼這些住宿學生五十元伙食費。這些學生住在河谷和山上的村寨裡,家庭主要經濟來源是果木與藥材,大多數家庭每年平均收入為一千元左右。
我聽了這些數字,渾身如針扎,我身上正穿著的這套內衣就要一千塊錢。
哲突然站起來說:「去看看學生宿舍吧。」
卓瑪看看桌上還熱著的兩杯茶,問要不要先喝茶再走。哲看看我,我搖搖頭,「還是先去看看吧。」哲對卓瑪說。
學生宿舍就在隔壁。一個房間裡放了四張上下鋪的床,床上僅有一張薄薄的木板,上面各墊著一張小小的藏毯。學生蓋的都是從家裡帶來的薄薄的被褥。而窗戶上的玻璃已有破洞,夜晚冷冽的風不時地從洞裡刮進來。「我會找人馬上修一下。」哲指指那塊玻璃對卓瑪說。
回到卓瑪的教師宿舍裡,我嘗試著生平第一次喝了藏族的酥油茶,有點鹹有點澀,但在粗礪的味覺刺激過後,舌尖上卻又突然泛起了一絲淡淡的香與甜。我看看周圍站著的幾個藏族孩子被曬得乾燥而黝黑的臉上綻放的笑容,想起腳下這片滄桑中深藏著溫柔與詩意的土地,這人、這土地也恰好契合了酥油茶給我的獨特體味。
我一口一口小心品嚐著酥油茶,直到喝得乾乾淨淨。而坐在我旁邊的哲也已結束了與卓瑪的談話,他們說的是當地話,但不用翻譯我也能猜得出哲己決定給學校提供他們目前所需要的全部捐助。
離開大寨村小學的時候,夜色已深。我們走在崎嶇的山路上頻頻轉頭揮手。直到看不見站在學校門口的卓瑪與她的學生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