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沉默了下來,像兩隻在稀薄的空氣裡安靜棲息的鳥。
他與我隔了不遠不近的距離,睜著眼睛,那樣耐心而柔軟地看著我。我始終都閉著眼睛,但我知道他在看著我。
就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他又靠近過來,重新開始吻我,愛撫我。那一刻,我知道他已完整地閱讀了我,最終對我在找尋他的一路上所經歷的艱辛困苦,還有我對他的全部感情都已理解掌握。
儘管我還沒來得及對他說過一個字。
我一瞬間覺得輕鬆了,彷彿肩上的重擔統統放下,連高原反應也消失無蹤了。
這一夜我睡得很沉,宛如是睡在大海寧靜的底部,無風無浪,只有水草在輕柔地擺動,從遙遠的海邊傳來的美人魚悠揚的歌唱,四周有一種彩虹般的絢爛而柔和的光澤,還有金子般的喜悅。
整夜都沒有夢,也不需要夢,——當夢已經滲入你的身體並像常青籐一樣爬滿了你的頭顱時。
今天是為找尋哲而離開上海的第十一天,同時也是見到哲的第二天。我在筆記本上這樣記道。
清晨,我醒來時,身邊的哲已不見了,我感覺到了一絲輕微的出自本能的緊張從心裡一閃而過,然後就看到門被推開,出現了哲愉快的笑臉。
狗已搶先躥了過去,向著他大力搖尾,哲摸了摸它的腦袋,然後一拍它的白色夾雜著棕色的後背問我:「它有名字了嗎?」
「露風禪。」我說。
他哈哈大笑,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然後對我做了一個佩服的手勢,「又是露又是風又是禪的,大概只有你才想得出來。」他說。
我不由得浮上一個微笑,向他張開雙臂。他大步地走到床邊給了我一個滿滿的擁抱。「Goodmorning!」他故意用著英文語我問好,果然我大笑起來,在這個遠在川西山區裡的屋子裡聽到一句英語,真好像對著一頭牛彈琴,古怪得很。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讓他閉上眼睛,我有兩樣東西要給他。
「什麼?」他好奇地問,見我只笑不說,過了一會兒就乖乖地閉上了眼睛。我從床邊的手袋裡拿出了我一直珍藏著的兩樣東西:那只在上海撿到的打火機與在丹巴縣城撿到的白手帕,這應該都是他不小心丟失的東西。然後我讓他睜開眼睛,他一看,驚奇地問:「你怎麼會有這些?是從我們的公寓裡拿來的?」
我搖搖頭:「都是在街上撿到的。」看到他十分迷惑的表情,我大致地說了一遍露風禪如何在上海我們公寓附近的報刊亭邊上發現這只打火機與如何在丹巴縣城的一條安靜的街上找到這塊白手帕的經過。
「神了,真是神了。」哲喃喃地說著,手拿這兩樣東西不停地朝狗打量。我在旁點點頭,心想這條狗還有更神奇的地方你還遠沒領教呢。
我又想起來了什麼,在手袋裡找一下,然後把那本老和尚遺留下來的經書給他看。他翻了一翻,「這是什麼?」
「也是在來這裡的路上發現的。」我說,從他手裡拿回這本經書。
他饒有興味地盯了我一會兒,然後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現在好神秘!」
我把那本經書小心地放回手袋裡,「我餓了。」我伸了個懶腰說,「吃完早飯再告訴你更多的故事吧。」
「上海公主,請問早上想吃點什麼?」他搓搓手,像個盡職的服務生。
「你有什麼?」我故意地做起了公主的傲慢腔調。
「什麼都有,但是——」他拖長了聲調,然後猛地向我俯衝下來,嘴裡一邊還繼續說著:「但是對不起,我要先吃一下公主!」
我一邊咯咯大笑著,一邊扭來扭去試圖躲開他的爪子,但最後還是被他撓到了胳肢窩,癢得不行,只好擺手蹬腿地大聲求饒,最後乖乖地讓他在脖子上咬了一口。
他放開我的一瞬間,我越過他的肩頭看到了哲母親站在我們房間的門口。我一怔,再要看第二眼,她已經一晃而過了。我在哲的耳邊低聲地說:「我看到你的母親了。」哲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轉過身向門口的方向看去,沒有人。
但門卻是開著的。哲剛才進來的時候忘了關了。
早飯的餐桌被哲精心地佈置過了,鋪了白色的桌布,桌布上面擺了七八盤的食物。有非常新鮮的水果,魚片粥,頂上灑了蔥花與芝麻的生煎,還有摻了碎臘肉的雞蛋餅,甚至還有酸奶。而在桌子的另一端還放了瓶新摘下來的野花。
花是哲的母親從自家前院裡摘下來的,作為對客人的歡迎,而餐桌上的食物則是哲今天特意起了個大早,來回開了四個小時的快車從縣城的一家好餐館為我買來的。
我坐在那裡,面對這一桌出人意料地豐盛的早飯,又感動又快樂。
我與哲挨著坐,他的父母坐在他的旁邊,我向哲的母親為我特意新採來的那瓶花道了謝,哲為我做了翻譯,母親點點頭,對哲說了句什麼,哲翻譯說:「我母親說你這麼大老遠地從上海來到這裡,一定很辛苦,這裡的條件比不上上海,難為你了。」
我略微紅了臉,想起一年前第一次來這裡時的情形,對什麼都不習慣,抱怨連天,整日地拉長著個臉好像誰欠我似的,結果一個人中途就先轉移到縣城的賓館住去了。這件事,想必他們都沒有忘記。
早餐桌上大家都很少說話,只有哲的母親跟哲偶爾地用我聽不懂的話嘰嘰咕咕地說一陣,而哲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只是簡單地應上幾句。
我不時地打量他跟他母親,哲碰到了我好奇的眼神就會在桌子下面偷偷地用腳來勾我的腳。我忍住笑,裝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往嘴裡放進一塊蛋餅,然後突然地用腳回踢一下他的腳。他的臉上不動聲色,依舊慢慢地跟母親說著什麼,然後母親用急促的聲音說了幾句什麼,哲突然低了頭沉默下來。
我停住了桌下那孩子氣的並無意義的舉動,仔細地觀察著哲的神情。他避開我的詢問似的眼神,只是悶頭吃粥,我能猜到哲的母親跟他說的是有關我的事情。不清楚他們說的具體什麼,但從哲的臉色看來我想應該不是什麼太愉快的事。哲在公眾場合的確是老成持重,什麼感情都不會輕易地流露出來,但與我還有他家人在一起時,他的情緒都寫明在臉上。這種在不同場合的強硬與柔軟的鮮明對比,也是我愛他的其中一點。
吃完飯,露風禪就地呆在廚房的地上睡覺。一清早它就這樣呼呼大睡倒是很少見,不知道昨天晚上它幹嗎了。昨晚是我們離開上海後的第一晚還有另一個人分享我與它的空間,它也許是因此不習慣,也就沒能好好地睡了?不太清楚。
而哲似乎對能重新見到這條狗而感到十分高興,他在睡著的狗的旁邊坐著看了一會兒,然後想起什麼似的走進書房,再出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個相機。他拿著相機對著入睡的露風禪不用閃光燈地拍了幾張,又查看了一下拍的結果,臉上浮起滿意的笑。
看到我在一旁偷笑,他不好意思地解釋說:「我太喜歡露風禪了。」
我點點頭。「像喜歡兒子那樣地喜歡。」他又補充道。
「可它是條老狗了,按某種比率折算,它的輩分也許比你高,可以做你爸爸。」我說著,忍不住地暗自竊笑。因為同時我也想到了我父親的靈魂有時附在露風禪的上面。當然,這對哲來說還是個秘密,而我也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對他揭開這個秘密。
今天天氣不錯,哲提議帶我出去走走,我欣然答應。
走到外面,放眼望去,滿山遍野都是新鮮的綠色,還有一樹樹粉紅的桃花與潔白的梨花,空氣裡有種激情洋溢的甜腥的氣息,春天已到了它如火如荼的最高潮。
這會兒已是五月底了,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溜走,而我跟哲也離開上海有十一天了。
哲一路上都緊緊地拉著我的手,有好一會兒我們都不說話,只是慢慢地走著。「我相信你最後能找到我的。」他終於開口說。「我也是。」我說。
「為什麼你會拒絕我的求婚?」「為什麼你會突然離開?」我們倆各自的問題幾乎就在同時脫口而出。話說出後,我們不由得都笑起來。
「其實我們都知道答案,或者我們已經不再需要答案了,不是嗎?」哲說。我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在他身邊走著,而他,則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手。
走過一座石橋,迎面走來一個趕著幾隻羊的藏族老婦人。哲向她行了個合掌禮,她則微笑著說了幾句我聽不懂的話,哲微微漲紅了臉,向她揮揮手告別。
「村裡的人都知道了有個城裡女人從很遠的地方跑來找我。」哲有些害羞地說。
我微笑不語。
穿過一條小路,我們走到一個小山坡上時,哲突然緊緊地抱住我。我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了,臉不由得憋得通紅。他馬上放開了我,看看我,浮上一個輕輕的微笑,「怎麼了?」他溫柔地問。
「高原反應。」我的眼並不看他。
自從這次在哲的父母家破鏡重圓後,我們的對話在大部分的時候都是這樣地簡單。
他又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微笑著搖搖頭,說了一句:「你真厲害。」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眼睛依舊不看他,說:「你也是。」
他向我靠近一步,將手放在我的腰上,與我一起並肩站著眺望著遠方的群山與森林。
山是綠的,森林也是綠的,綠色連著綠色,除了綠色還是綠色。
就那樣站著,靜止不動,只有在那僅剩的一呼一吸中才能感覺到我們的存在,存在著的,還有我們的愛。
越安靜,就越能看清這點。
愛與寧靜有關,與恐懼無關。
「我愛你。」許久,我聽到哲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地方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