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四周靜悄悄地。床很柔軟,床邊有一盞檯燈正暗暗地發出柔光。我在一瞬間產生了錯覺,以為自己是躺在上海家的臥室裡。
但空氣裡不充足的氧氣與隱隱的頭痛馬上讓我的意識回到了現實裡。我向四處張望著,露風禪靜靜躺在關閉的門後面啃著一塊羊毛地毯,轉過頭看到我醒了,依舊張大著的嘴向上裂得更開了,在我眼裡這意味著一個欣喜的笑容。狗會笑會哭,也有喜怒哀樂,這一點跟人類沒有兩樣。
它跑近床邊,舔舔我伸出的手指。然後它的頭轉向床邊檯燈邊放著的一杯水,我以為它渴了,從杯裡灑了一些水在手裡餵它,它拒絕了,我恍然大悟,原來它是提醒我要多喝水。
「從沒見過像你這聰明的狗。」我低聲咕噥著,拿起水喝了一口。感到的確舒服了一些。
「露風禪的確是條好狗。」父親的聲音輕輕傳來。我喜出望外,喚了聲「爸爸」,然後一把抱住狗。
父親壓低了聲音,「不要擔心,魏,這一路上你擔心得太多了。」
我靜默下來,父親說的是對的。我擔心得太多,眼淚掉得太多。這時我想起來這裡的路上做的那個夢,「可那個夢怎麼解釋?」我問父親,「斷腸草,還有哲與母親同時從我身邊擦肩而過,對我的喊叫充耳不聞。」
「那些都只是描述了已過去的事實,斷腸草代表我十多年前剛死的時候的心情,但現在已不同。而關於哲與你母親與你擦肩而過的情景,他們兩個的確是離開過你,但你記得我在夢的結尾說的話嗎?我說不要哭,你並沒有失去他們。這個夢揭示了你內心最深處的恐懼。」父親的聲音聽起來很慈祥,儘管他在談論的是我那埋藏得很深又很久的一種恐懼:這世界上最愛我的人都會最終離開我。
我抱著露風禪,仔細地想著父親的那一番話,開始感覺到心中的懼意在一點點消退。恐懼這種東西越躲避它就越強大,而說出來了,放在太陽下曬一曬之後,它就變得無害而能與你和平共處了,往往是這樣。
「母親打來過電話。」我冷不丁地說。
「我知道。」父親語氣平靜。
「現在我不僅要面對哲,還要在不遠的將來面對她。」我盡量不讓自己聽著太過擔心。
「沒關係,事情都需要一件一件地去做。」父親大約是真的不擔心我。
「爸爸……」我猶豫了一下,「我已經見到哲了,——相信你也已見到了吧,那麼,我跟他究竟會怎麼樣呢?」
爸爸笑起來,「你真是沒用,怎麼還是擔心呢?!」
在父親嘲笑我的時候露風禪突然打起嗝來,這下子我也不由得笑起來,狗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而在我心裡,其實很喜歡父親像剛才那樣子善意地嘲笑。他不僅是給我無私的愛的父親,也是一個可以同等地說話與開玩笑的朋友。而在他去世前的幾年裡面臨著青春期的我的諸多叛逆行徑時,他也已開始在那樣做了。
「哦對了,上次你急匆匆地說要跟一個朋友見面……」我換了話題,戲謔地對著露風禪眨了眨眼睛,「沒遲到吧?」
「還是遲到了一點點。」父親絲毫不受我話中的戲謔成份的影響。
「是女朋友嗎?」我只好挑明地問了。
「不是,是哲的外婆。」父親也很直率,毫不隱瞞。我大吃一驚,顯然父親所在的那個世界總是讓我吃驚,我們對眼前這個伸手可觸的世界瞭解得還遠遠不夠,更不要提父親所在的那另外一個世界了。
「你是怎麼認識哲的外婆的?」我壓低了聲音問,一隻手放在嘴上以防自己會叫出聲來。
「我們認識要早於你跟哲認識的時間。」父親剛要說下去,突然間又停下了,他噓了一聲低聲說,「以後再告訴你吧,哲馬上就要進到房間裡來了,我得走了。」
我連忙抓住露風禪的一隻前爪,「爸爸等等,最後一個問題。」
「什麼?」父親匆匆地問。
「你喜不喜歡哲?」這個問題讓我感到緊張,雖然理論上父親對哲的感覺不會影響到我對哲的感覺。
「哲是個好男人。」父親簡潔地評價道,「哦對了,他外婆讓我給你托句話,她說請你要珍惜他……」話音剛落,門被輕輕地推開,一身白色便裝的哲出現了,手裡托著一盤裝著各種水果的色拉,在上海時他也會時不時地做這種簡單而好味的色拉。
我還沒從與父親的對話中回過神來,只是目瞪口呆地坐在床頭,看著突然出現的他。而狗也是在一旁怔怔地盯著他看。
「怎麼了?」哲的第一個反應也是吃驚,然後他迅速地意識到了自己話說得不妥,改口說,「你還好嗎?」他把那盤水果放在我邊上的床頭櫃上,「吃點水果吧,有好處。」
「什麼好處?」我低著頭嘟囔了一句,用左手的手指絞著右手的手指,一瞬間變成了孩子。
他又吃了一驚,顯然我那孩子氣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
其實連我對自己也頗為意外。雖然在上海時我在他面前經常會有這種撒嬌的表現,但那是我們三年波瀾不驚的光滑的戀愛生活中的趣味劑(有時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在過去的三年裡我們幾乎沒有吵過一次架)。而現在則不同,我們幾乎是已分手了。他沒有徵兆地只留了一張紙條就離開了我,過去的一周多時間裡每一天我都在苦苦地找他,盼望著他的消息。在這短短幾天裡,我,——相信他也是,我們都在內心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強烈的衝擊,一定是想了很多,後悔了很多,思念了很多,最後,同時也是最主要的,——應該是愛了很多。
我還是低著頭,不想看他,怕一旦看了他還是要掉眼淚。而這幾天的眼淚也是掉得超額了。其實我不是一個喜歡哭的女人。
長久的沉默,四周靜悄悄的,我放在柔軟的被褥上的手指在我的低頭注視下幾乎都要融化了,而我的眼睛也長久地被內心強烈的感情照耀著幾乎都要盲了。
有那麼一刻,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感覺不到,我都以為全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而哲也已經走了。
然而一切就那樣容易地發生了,就像一隻成熟的水果自動地從樹枝上掉下來,像飽滿的雨滴自然地從雲朵上滑下來,先是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擁抱,然後再是兩片優雅地索取著吻的滾燙而飽滿的嘴唇。
我歎息了一聲,緊緊地抱住了哲。這次,就再也不會讓他走了。
與哲並排躺在這張柔軟的床上,我感覺渾身像蜜糖一樣融化了,而重新與哲在一起的強烈快感也像大海一樣奔湧得無邊無際,吞噬了整張床,整個房間,甚至是整個大地。有那麼一刻我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是在這個世界還是在另一個世界,直到我一遍遍地摸著身邊的哲那結實而光滑的肌膚,才相信幸福已在我手裡。
哲像以往那樣用一隻手支著腦袋,用另一隻手撥弄著我的頭髮,仔細地端詳著我的臉,我閉上了眼睛。
「你瘦了。」他盯了我半晌才說。
我不說話。過去十天裡所經受的一切都已寫在我臉上了。我相信他一看就明白,無需再說什麼,而當相愛的兩個人之間的默契到了一定程度後,有時什麼也不說遠比說很多更能清楚地表達你的意思。就像中國傳統的水墨畫中那大塊大塊的空白,雖是什麼也沒有但卻蘊涵了無窮無盡的意思,你可以按你自己的意願去自由地想像。
沉默。
露突然又冷不丁地狂吠起來,似乎是吠得毫無理由。哲仰起身吃驚地看著它,彷彿不知是從哪裡鑽出了這個怪物。他們對視了幾秒鐘,狗很快地沒了聲音。
哲突然笑了起來,撓撓頭,彷彿是第一次發現我真的帶了這條他領進家門的狗一路來這裡的。
「來這裡,」他低語著,向狗招招手,它短暫地猶豫了一下,然後向床這邊走過來。
哲長久地端詳著眼前的這條狗,然後伸出手輕輕地撫摸它,從頭撫到尾。過去每天來我對露風禪的悉心照料已見成果,現在的它看上去已明顯地比當初的時候乾淨與健康了很多。
「你對它照顧得很好……」哲充滿驚訝地對我說,「你真了不起,它的樣子真的出乎我的意料。」
我靜靜地凝視著他的臉,微微笑了一笑,並不說話。心裡卻想:「難道在從前,我的男朋友並不認為我是一個善於照顧的人?」
「不是那樣的,」哲突然說,好像已讀懂了我的心思,「我還記得不過十多天以前,我剛把它帶進我們公寓的時候它可完全是另外的樣子,那會兒它看上去病懨懨的,還又髒又臭……」當他說到「又髒又臭」的時候,他似乎猛地意識到了什麼,一下閉了嘴不說了。
我依舊靜靜地凝視著他。奇怪的是,雖然他停住不說了,但我卻是完全地明白他接下去應該說但又不願說的是什麼。他應該說:「它那會兒病懨懨地,又髒又臭,但我卻把它當作了求婚禮物送給了你,wei……」
他看看我,又看看狗,突然眼睛裡有了淚水,然後一下子抱住我。我輕輕地撫摸著他柔軟的黑漆漆的頭髮,敏感的心突然地被一種失而復歸的感覺擊中了。我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淚,在淚水中與我的男朋友緊緊相擁著,我們一瞬間已合為一體,找回了彼此。
「謝謝你。」他低聲地在我耳邊說著。
我拚命地點點頭,又緊接著搖搖頭,破涕為笑,但還是什麼也不說。在這樣強烈的感情化的時刻,我不想多說什麼,事實上也說不出什麼了。沒有言語,只有感情,純潔如雪蓮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