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崎嶇的山路上晃得很厲害,像在驚濤駭浪上顛簸的小舟。天空如寶石一樣地藍,白色的雲朵像巨型的****一樣低低地壓在我們頭頂。一切都是壯觀的、開闊的,帶著駭人的美麗,我們已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空氣已變得漸漸稀薄起來,我們要去的地方有兩千多米的海拔,已具備一些高原的特徵。
我記不起上次隨哲回他父母家時坐車的心情了,連周圍的景色、人的樣子都已印象淡漠,只記得高原反應下的頭痛與發暈了。此刻,我們坐在車上,一路經過種了麥子的梯田、清澈的河流還有掩映在一樹樹桃花與梨花中的民居,美麗如童話般的景色在我眼裡似乎卻埋伏著一種危機感,說不出為什麼,也許是因為我身上的高原反應,也許是因為馬上要見到哲的那種忐忑不安。
坐在一邊的唐剛讓我多喝水,又從包裡拿出一隻蘋果給我,說水跟水果有助於緩解高原反應。我勉強喝了幾口水,看看露風禪,它似乎沒有什麼不舒服的跡象,只是張著嘴吐著舌頭,透過不時劇烈晃動的車窗向兩旁東張西望。對於一條久居大城市的狗來說,周圍的景色無疑充滿了新鮮感,——我可以想像。
我抱著旅行袋蜷縮在座位的角落裡。這是一輛還算嶄新的麵包車,是我們在錯過班車後匆匆租的,這樣走一趟收我們五十元。唐剛一開始嫌貴要跟他講價,我阻止了他,這個價錢若跟上海的行情比還是要便宜很多,不必要再跟司機殺價了。在這次離開上海向西的旅途上,無形之中我一路走一路也在接受金錢教育。越向西走,就越覺得自己在上海的生活過於奢侈,充滿了很多不必要的虛飾,錢在像上海這樣的超級城市裡不僅僅是錢了,更是一個人自我的體現,錢越多,你的自我就越大,大過了真實的你自己。
在西部山區,簡單的生活能使你突然地發現一個簡單的自我,而很多時候簡單就是真相。從東到西地旅行,其實就是一個逐漸地去除繁複、回歸淳樸的過程。
離目的地越近我就越心跳難抑,雖然唐剛說過有高原反應時要盡量少說話,但我還是忍不住地請他說一些他知道的有關哲小時候的故事,因為哲向來都很少跟我講這些。「都是陳年舊事了,方哲現在變化很大啊。」他說,我給他看過那張放在錢夾裡的我與哲在我們上海公寓裡的合影。
「方哲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唐剛開口就是稱讚,「他比我小八歲,但從小他就是個早熟的孩子,學習用功,十分地要強,他父母說他在八九歲的時候就說過有一天一定要走出這座山,離開這裡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問他到底要去哪裡,他卻又說不出來,只說是有很多很多房子與人的地方,又問他到底怎麼多才算是多,他說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才算多。」
唐剛說到這裡不禁嘖嘖出聲,然後他給出了一個總結:「顯然一個才八九歲的孩子能說出這番話來,就能看出他作為一個人的膽識與雄心非同一般,而現在他所成就的事業、所過上的生活也完全印證了他二十多年前的那番話。」
我笑起來,這一笑讓我頓時覺得胸悶頭痛,不由得皺了眉。唐剛連忙側身過來扶住我,「休息休息,不要再說話了。」我從包裡拿出一瓶出發前在丹巴買的叫「紅景天」的據說能治高原反應的藥,放了一顆在嘴裡。然後閉上眼,歪在露風禪身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做了一個逼真得如同現實的夢:父親拉著我的手走在一條彎曲的山路上,路邊開滿了一種黃色小野花,父親蹲下來指著這小花跟我說:「斷腸草。」然後他讓我重複了一遍這名字,並讓我記住這花的樣子。他說這種花能代表十多年他剛離開這個世界的心情,說到這裡,父親與我都變得悲傷起來。
然後天突然下起雨來了,我冷得發抖,父親脫下他的外套給我穿上,抱了抱我說:「不要怕,有我在。」我瞬時感覺到一股暖流流過我的心,然後父親向我保證,「魏,爸爸會永遠跟你在一起。」我微笑著點點頭。
突然在前方走來兩個人,一男一女,走近了我才看清那是哲跟我母親。我湧上一陣驚喜,但是他們彷彿並沒有看到我,好像早有預謀似的一齊與我擦肩而過。
我記得很清楚,哲從我的左邊走過,母親從我的右邊走過,我伸出雙手想抓住他們,但沒有成功。
我哭起來,而這時,卻聽到父親用響亮的聲音對我說:「不要哭,你並沒有失去他們。」
我一下子醒了,瞪大了眼睛,過了幾秒鐘才辨認出眼前是唐剛黝黑的臉龐,「再過十分鐘就要到了。」他說。
我猛地坐直了身體,朝車窗外張望。這會兒我們的車已行駛在盤山公路上了,朝左邊看是對面的青山,右邊則是被犁成像梯子那樣的狹窄的一條農田,朝下看則是一條河,唐剛說這叫「革什扎河」。
對四周看後,我回過神來,突然意識到時間不多了而我什麼準備也沒有,立刻緊張起來。先從手袋裡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倒是有接收信號,但沒有來電或短信。而我在縣城上車前已給哲發過一個簡短短信:「三小時後到大寨村!」希望他已收到了。而不管他有沒有收到,這會兒的我已顧不上別的了,只是拿著鏡子在依舊顛簸的車子裡面專注地上唇彩、拍粉。
雖然才只有短短的幾天,但鏡子裡的我已經比在上海時黑了不少,眼睛因為連續缺少睡眠而出現了淡淡的黑眼圈,頭髮更是因為連日的奔波而顯得乾燥粗糙。看到這裡,突然想起「首如飛蓬」這一句古老成語,原本是形容古代女子等待久在戰場未歸的丈夫時的憔悴模樣,現在用來描繪我的樣子倒是正合適。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合上了鏡子,別過了臉,心裡湧起了說不出的滋味。有苦,有甜,是「苦澀的甜蜜」還是「甜蜜的苦澀」?我不知道。
恍然間想起剛才做的那個夢,再看看車子正在行駛的這條崎嶇的山路,儼然正是剛才夢中我與父親行走於間的那條路,而且這山路邊也開著與夢中一模一樣的淡黃色的小野花。我指著這花轉頭問唐剛那叫什麼名字,他說叫「斷腸草」。
我驚住了,在剛才的夢中父親說的就是這個名字,我記得我還在夢中跟著父親重複了一遍這三個字。唐剛說,傳說中若羊吃了這種植物腸子就會斷成一截截的。我對他的解釋置若罔聞,沉浸在夢境與現實重疊所帶來的恍惚感中,那個夢應該是父親因為無法通過狗說話而特地發給我的吧,夢中的情節彷彿還在眼前栩栩如生,特別是父親與我因為死生相隔而產生的那種傷感之情,還有哲與我母親同時從我身邊走過令我傷心哭泣的情形。
想到後者,我不由得被一種無名的恐懼攫住了。而也正在此時,剎車發出很吵的尖聲緊接著車子戛然而止。那一刻,我己感覺到四肢麻木酸痛已動彈不得。
唐剛先跳了下去,伸伸腰肢踢踢腿,然後拿出錢包準備給司機錢。我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搶先從錢夾裡抽了張五十塊的錢遞給司機,又向他道了謝。司機也不多說話,等我與狗下了車後,轉動方向盤掉了頭,車子很快地就一溜煙地跑了。
我從那一陣被車揚起的灰塵裡收回目光,一轉臉,呆住了,整個人像被施了魔咒般一動也不能動,——就在眼前,在一座嶄新高大的樓房前,站著我日思夜想一刻也不曾放下的人,哲。
手裡的旅行袋已無助地滑落到地上,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一個字,眼淚強自忍著,但終於沒忍住,像斷線的珍珠一樣爭先恐後地掉了下來。
透過朦朧的淚水,看到哲突然大步地向我走過來,狗一直沉默地緊貼著我站著像最忠實的衛士,這時看到哲向我走來立刻發出一連聲的狂吠,地動山搖,就像發瘋了一樣,就像一點都不記得眼前這個男人曾是它的救命恩人,就是他把它從街上領回家裡並作為求婚禮物送給了我。
哲並不理會露風禪的狂吠,繼續大步走向我,在離我只有一步的地方站住了,臉上帶著他常有的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知是太陽光還是別的什麼東西如此強烈,直刺得我的眼睛睜不開了,我站在他的面前搖搖晃晃,最後腿一軟,我想我是暈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