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爸爸 第16章 縣城 (1)
    一覺醒來已到了丹巴。這時已是凌晨一點多了。

    縣城裡一片漆黑,沒有裝路燈的街道空空的,兩旁的店舖關了,房子也全都黑乎乎的沒有燈光。在星光下遠遠地能看到連綿起伏的大山,耳邊又傳來幾聲不知名的夜鳥的鳴叫,空氣裡洋溢著某種異國情調。我一下子適應不過來,彷彿到了外國。而想想上海,這會兒應該還是燈火通明,街上熙熙攘攘擠滿了人吧。

    我本想找個旅館,但唐剛堅持要讓我去他家住宿,他說讓朋友住到旅館可不符當地人的待客之道。他顯然是已經把我當作朋友了,我不能再推辭,就答應先在他家住這一晚。他很高興地接過我的旅行袋背到自己身上,帶著我跟我的狗穿過一條寂靜的小街,又繞過一片我叫不出名的開著白花的植物,到了一家獨門獨戶的兩層樓房前。唐剛咧嘴一笑,「到了。」

    屋子亮著燈,顯然是在等著夜歸的男主人。還沒等敲門,屋裡響起了一陣響亮的狗吠聲,緊接著門吱的一聲開了,眼前出現了一個端莊的三十多歲的女人,來的路上唐剛已經給我介紹過他的漢藏通婚的家庭,我猜這位就是他的藏族妻子阿英。阿英的臉清秀而白晰,身上穿著普通的服裝樣式,如果不看頭上的藏式髮型她就跟我沒有兩樣。

    她的身後還藏著一個四五歲模樣的男孩,臉上有兩團紅,眼珠烏溜溜地轉來轉去打量我與我的狗。而他的旁邊也有一條狗,它打量著露風禪,似乎是在辨認來者是敵是友。

    唐剛跟他妻子用當地話說了幾句,她連忙回過神來,微笑著接過他手裡的我的旅行袋,熱情地把我讓進屋。

    屋子佈置很簡單,但收拾得乾乾淨淨,我一眼看到在一張觀音佛像前設的神龕,神龕上放了一些水果與一隻香爐,香爐裡的香已滅了,但還能聞到幾縷令人愉快的氣味。

    我被安置在二樓的客房裡,他們鋪了乾淨的床單與被褥,又拿來一條新毛巾與拖鞋。在他們忙的時候他們的男孩手裡舉著一杯水走到我面前,我微笑著接過來,做了一個感謝的雙掌合十的手勢,然後彎腰抱了抱他。他紅著臉低了頭抓搔著自己的手指。他的名字叫巴西,而替他取名的他的藏族外祖父並不知道地球那一端還有一個叫巴西的國家。

    我跟我的狗終於睡下了。露風禪很快地發出輕輕的磨牙聲、鼾聲,還有它習慣性的那種咂巴嘴巴的奇怪聲音——好像不停地有食物從胃裡湧上來它即使在夢中也必須再把食物嚥回去的樣子。一條狗能如此忙碌而熱鬧地睡著覺,不免讓我羨慕。但這一陣子以來能有這樣一個狗朋友夜夜陪伴,就算我還是有睡眠上的困難,我也知足了。

    睡了一會兒,我又爬起來,在暗中摸索到手機,然後檢查了一遍有無來電或短信。

    沒有。

    我吐出一口長氣,仰望著天花板,正猶豫著要不要給哲發一個短信,「發吧。」父親的聲音突然響起。我往旁邊一看,狗已醒了,雙眼在暗中發出奇異的螢光。

    「爸爸!太好了我這會兒正需要你的幫助。」我為父親的及時出現而感到慶幸。

    「這次我不能停留太久,魏,只想告訴你兩條:越快見到哲的時候你就越要沉得住氣,給哲發的信息要簡短,還有就是老和尚那件事你處理得很好,以後你會明白。好好睡吧,我還得去見一個朋友,快遲到了。」他說完,一切重又歸於安靜。

    我試著叫了幾聲「爸爸」,但四周空空的沒有回應。轉眼再看看床邊的露風禪,它已重新入睡了,也許正好可以把剛才被我父親打斷的夢延續下去。

    剛才父親說是要趕著跟一個朋友見面,——該不是跟一個甜蜜的女性朋友的約會吧?顯然,那個世界比我們常人想像的要有意思多了。我吃驚地想著,不由得搖搖頭,提醒自己記得下次要問問父親這次跟朋友的見面怎麼樣。我想像著父親一溜煙(或是以光的速度?——不清楚)似的從我這裡飄到某個我所不瞭解的地方去跟朋友見面的情形,不由得暗笑。

    出了一會兒神,我拿起手機照父親說的那樣給哲的手機發了一條四個字的信息:「已到丹巴。」父親是對的,越到就要見到哲的最後時刻就越要保持平穩,不能在這關鍵時刻出錯,而聯想到前天那條我懷疑是哲讓優優發來的只有九個字的短信,我更加覺得此時此刻有必要保持克制,凡事要沉得住氣。

    反正哲已經知道我的動向。一瞬間我充滿了必勝的信念,我不相信他就不想我,說不定是比我更著急地盼著見面呢。

    不過,真的不希望再有什麼意外發生了,這一路來又是搶劫又是死人的,我雖然不後悔自己所經歷過的那些事,但實在是夠了。

    迷迷糊糊地這樣想著,我很快就入睡了。

    今天是哲離開我的第十天,我在筆記本上這樣記道。

    這一天是個大晴天,鳥叫聲此起彼伏像隨意譜成的音樂,空氣裡有種又甜又辣的從未聞過的氣息。如果你細心體味,不同的地方的確有不同的氣息,與當地的能量有關,與當地民心民風也有關。

    我醒過來的時候,天色還早。這是自離開上海後睡的第一個深沉而舒適的覺,也許是實在太累了。

    露風禪也已醒了,精神抖摟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不時地用前爪趴在窗台上往外張望,美麗的新環境似乎讓它充滿了好奇。而在我洗好澡站在窗前迎著微風梳頭髮時,它一會兒舔我的腳,一會兒撲到窗台上跟我一起看窗外,一會兒又在地上翻來滾去然後四腳朝天地像個嬰兒一樣躺著,嘴咧著,臉上帶著傻呵呵的笑。從沒見過露風禪這樣放鬆過。我覺得感動萬分。

    護理了一下它的皮炎患處,餵了些已剩餘不多的狗糧,又給它喝了新鮮的水。我自己也喝了幾大口水,吐出一口長氣,已有些日子沒有過這樣的神清氣爽了。收拾停當後,我帶著狗輕輕地走出房間。隔壁的一個房間房門還緊閉著,想必是主人家還在睡著。

    磚地上鋪了厚厚的手工編就的織錦羊毛地毯,我們躡手躡腳地走下樓,經過那個觀音像前的神龕時,我不由得又細細端詳了一番,這張觀音像與我在我們那兒看到的不太一樣,濃彩重墨,背後還站了些大約是西藏特有的神,而供在神龕前方的那尊青銅香爐應該是手工製作而成,裡面燒著的香的氣味是從未聞到過的,也許由這兒特有的材料做成。

    我雙掌合十,鞠了一躬,然後領著露風禪推開門走出去。臨走前扭頭看了看唐剛家的街道門牌號,拿筆抄在一張紙上放在口袋裡。

    外面的街道窄小而乾淨,房子也都不高,簡單的方方正正的樣子與中國其他的縣城沒大區別,只有在窗框與屋簷上的彩色油漆才顯出一點當地少數民族的風情。丹巴其實非常小,前臨大渡河,後靠山坡,整個縣城就是夾在當中的狹長細小的一塊。我很快就與狗走到了一座橋邊,上面有塊「大渡河第一橋」字樣的碑,還有塊紅軍紀念碑,大約是紅軍長征時經過這裡吧。

    這會兒街上的人還不多,但橋上卻站了不少人,其中一半是外地遊客。露風禪已搶先衝過去,我跟過去往下一看,原來是有輛藍色的卡車掉進河裡了。河水不太深,河灘上有輛大拖車正試圖要把卡車從水裡拖出來。

    我帶著露風禪向縣城的另一頭走去,走在一條比較寬敞的看樣子是主要街道的馬路上,看到旅館、餐館、商店,還有一家網吧。走進網吧想查看電子郵件,但被告知這裡只能打網絡遊戲不能發郵件,我又問其他什麼地方能查電子郵件的,店老闆可能是沒睡好,翻翻充滿紅血絲的眼睛沒好氣地說:丹巴的網吧都只打遊戲不能發電子郵件的。

    我一開始不相信,但試了另外一家網吧也是這個結果。奇怪,那些日益增多的旅遊者在這裡更有興趣打遊戲而不是發電子郵件?

    走出網吧,重新回到街道上,往前走了一段,走到一條交叉路口時,狗突然停下不走了。它站在原地躁動不安地朝四處轉動著鼻子,最後它猛地一跳,向右鑽進旁邊的那條街道。我猝不及防,但反應過來後馬上轉彎跟在露風禪的後面跑起來。

    狗剎那間已停下,等我趕到時,發現它的嘴上叼了一塊白色的東西。我的心怦怦跳著,已本能地意識到了什麼,我伸手從它嘴裡接過了這塊東西,放在眼前仔細地看了看。是塊現在已很少有人用的棉布手帕,我也不由得學著狗的樣子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一股帶著淡淡的男性體香的乾淨的氣味飄來。

    一陣難以抑制的激動使我不由得把整個臉都貼在了手帕上,這是哲的氣味!這是哲的手帕!他在上海時就一直有用手帕的習慣,有至少一打像這樣的白色純棉手帕。他總在衣袋裡放一塊這樣的乾淨手帕,從不用來擤鼻子,而是擦汗擦手,他有輕微的潔癖,而像這樣的一塊手帕對於他就像那塊安全毯對《snoopy》裡那Linus一樣,到哪裡都給他舒適感。

    我蹲下去感激地撫摸著狗的腦袋,「你真棒!露風禪。」它伸出舌頭,從喉嚨裡發出一陣低沉的嗚嗚聲,——這是它用來表達感情的一種方式。

    「快!露,看看還能找到些什麼!」我急切地拍拍它的腦袋,同時向四周張望著。這是一條安靜的街道,兩旁大多為居民住宅,當中還夾雜著幾家茶館,還有一家專門賣藏族各類銀飾與其他飾品的小店。我們沿著這條街走到了盡頭,但沒有任何收穫。

    我捏著手帕,怔怔地站了一會兒。

    顯然哲已經到了丹巴,至少這是個好消息,只是他到現在還沒有與我聯繫過。但憑我的直覺,相信他已收到了我在之前發的幾則短信。

    我決定不去多想了,既然我跟他都已到了丹巴,那麼離最終見面的時刻也就不遠了。記住父親的話:要沉得住氣!

    經過一家小餐館時才發覺肚子餓了,便與狗信步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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