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那邊挪了挪,順眼又看到一旁躺著的老和尚。他很瘦,上半身完全地被掩蓋在我的白色外套裡。臉上的血跡已被我用濕紙巾擦乾淨了,眼睛閉著,嘴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整張臉有種不尋常的催眠般的寧靜與安詳。我的目光一觸及老和尚的臉就很難再移開,因為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原因,彷彿曾經在某個時候某個地方見過他,他讓我覺得親近,覺得尊重。我內心有著一股股不由自主湧上來的對他的奇怪的感情。
——但這種幻覺般的迷思是短暫的。
一旦回到現實裡,我依舊是一個坐在一堆篝火邊與陌生人一起等待著的異地女子,而我們旁邊躺著的是一個在旅途上以悲劇的形式意外相逢的和尚。三個陌生人,因為不幸的巧合而聚在一起,如此而已。
我起身走近和尚,在他身邊蹲下。他背著的那只布包袱剛才在給他蓋衣擦血時已被解開,裡面放著一本佛教經書、一隻木碗、還有一套乾淨的袈裟,僅此三樣東西。
據唐剛說:在川西特別是我們要去的甘孜州全名叫甘孜藏族自治州,在那裡居住的多數是藏人,像他那樣的漢族居民反倒成了少數民族了。藏族居住的地方自然有不少西藏佛教的寺院與和尚,而我們現在停留的地方已在甘孜州的邊境上了,估計這個和尚就是從甘孜來的遊方和尚。他可能是在化緣的路上,也可能是在趕往一個寺廟的路上。無從知曉他的名字與來歷,像他這樣的遊方和尚就像是隨風飄落的一顆草籽,沉默,不引人注目,但到哪裡都是平靜的,彷彿任何地方對於他們而言都無所謂陌生或不陌生,只是一樣地以地為床,以天為帷。
和尚騎的那輛自行車原本就很舊了,撞過之後已完全成了一堆廢鐵,與它那流著血的主人躺在一起,令人目不忍睹。
摸著老和尚如冰一樣冷如石一樣硬的手,我的眼淚又一次流出來,我想眼前的這位陌生老人,真的已死了。
「不知道該不該問,」過了一會兒,唐剛開口打破了沉悶,「我覺得,你好像在過去遇到過像今天這樣的情形。」
我沉默,走到正躺著休息的狗邊上,伸手輕輕地撫摸著它的腦袋。它馬上醒了,一下子坐起來,警覺地朝四周張望,確定沒有異樣後,它又沉默地在我身邊坐下,打了一個大呵欠,接著又躺下去,把腦袋擱在兩隻前爪上。但眼睛卻是睜著的,我注意到它長久地注視著老和尚。
我摸摸狗的腦袋,從旅行袋裡拿出幾片僅剩的烤米餅餵給了它,然後眼睛並不看著唐剛,說:「是的,碰到過。」
他意外地睜大眼睛,「真的?——難怪了,我發現你剛才的情緒特別激動。好像你心裡的某個東西被觸動了。」他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我好像沒聽到他在說什麼,只是盯著天邊的最後一縷晚霞出神,在一瞬間不由得想像起父親在另外一個世界飄蕩的樣子。那個世界對於我來說是不可觸及,無法理喻的,應該是有微風、淡淡的花香、很多很多的像棉花糖一樣的白雲,還有呢?我想不出來了,也許還有黑暗與痛苦吧?沒有一個世界是只有一張面孔的,光與黑,喜與悲,善與惡,它們大約是存在於所有地方的孿生子吧。
而對父親在那一個世界裡的生活,我又好奇又傷感。他每時每刻都飄在空中嗎,他如何對付自己的喜怒哀樂,他對這個世界所發生的一切又需要怎樣地去理解、評判甚至接受呢?還有那起車禍,他一定已知道那個撞他的人是誰,那他又對那個人有著怎樣的感覺呢?
「——能冒昧地問一下在你的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嗎?」唐剛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抬手捋捋被風吹亂的幾綹頭髮,咳嗽了一聲,在越來越深的暮色中抱緊了雙膝。我用眼睛的餘光能看到唐剛一直在凝視著我,轉過臉看了他一眼,第一次發現他算得上是個英俊的男人,膚色黝黑,五官清晰,眼睛有著西部人特有的率真與火焰。跟他眼睛對視的一瞬間,我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然後我很快地把臉轉回去了。
我吸了口氣,然後盡量用平靜的聲音說,「我父親在十多年前死於車禍。」
「真對不起!」他同情地說。
「沒關係。」我淡淡地說,不想再就這個話題說下去。
而就在這時,遠遠傳來了警車與救護車的鳴笛聲。我們連忙站起來,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遙視。只見前方一陣塵土飛揚,車燈閃爍如螢火蟲。我抱緊雙臂,本能地緊張起來。
車子到了我們面前,跳下來兩個警察,兩個抬擔架的醫護人員。兩個警察一個拍照,一個問話並做筆錄。我不等他們問,就把事先記在一張紙上的肇事汽車的牌照與司機的工號告訴了那個做筆錄的警察。看著他一筆筆寫下來後,我又重複了一遍,以確定他已正確地掌握了那個可惡的司機的線索。
一個醫護人員蹲在老和尚的身邊大致地做了下檢查,「人已經死了。」他的聲音不高不低,顯然只是在公事公辦。
那警察看到我開始流淚,接下去就只問唐剛整個事情的經過。唐剛沉著地一一講來,特別把司機與乘客怎麼吵鬧著堅持要繼續趕路的情形詳細地說了一遍。
我看到那個老和尚被抬上擔架,送進了救護車。我追上去問那兩個穿白大褂的人:「請問你們要把他送到哪裡?」
「先是醫院太平間,再就是火葬場嘍。」那人依舊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回答。
我又心慌意亂地跑到警察身邊,「請問你們抓不抓那個肇事司機?」
「抓。」警察簡潔乾脆地說了句,「你不都把人家的車牌與工號抄下來了?再去抓人還不容易嗎?」警察一連用了兩個反問句,好像覺得我很了不起似的。
我心裡暗想:假如他知道了我在重慶還對付過一個通緝重犯那又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呢?我吐了一口長氣,短短幾天裡從上海一路西行到這裡所經歷的事的緊張度與戲劇性,大約已超過了我在上海二十九年所經歷的所有事的緊張度與戲劇性。這段旅程起於我男朋友的突然離家出走,之後的幾天裡我又經歷了死去的父親回歸、狗會說話、資助一個窮學生、被人搶劫幾乎喪命,現在又目睹了一個陌生的和尚之死……
不知道還會有什麼在前方等著我?難道真的要像唐僧去印度取經那樣步步艱難嗎?我這次為了尋找深愛著的男朋友的旅行又到底有著怎樣的意義?
我越來越多地想著,問著,百思不得其解。我也越來越經常地回想起父親曾預言過我會在旅途上學到四點人生的真諦。那麼哲呢?我那麼地想見到他,想讓他重新回到我身邊,上天如果真的給我安排了在旅途上學到四點真諦,那麼上天究竟又會怎樣地安排我的愛情?
警察抄下我們的身份證與電話就走了。他們原本提議送我們到附近的縣城找個落腳的地方,但唐剛以能在這路上搭到不少去丹巴的順風車為由婉拒了。我也就跟著他留了下來。
我的外套還蓋在老和尚的胸口上隨著他被一起帶上救護車離開了。我身上一直披著唐剛的上裝。這會兒風更大了,寒氣也更重了,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抬頭能看到無數顆星星像鑽石一樣鑲嵌在深藍的天空,安靜而華麗地閃著光。在上海很難看到這樣乾淨清澈的天空與那數量龐大的星群。
唐剛看到我瑟縮地在風中裹緊衣服,說了句「我再去撿點柴火來」就往背後的山坡上走去,一會兒工夫他又捧著一捆枯樹枝回來了,重新往已熄滅的火堆裡添了新枝,又點上火,火苗很快地再度跳躍起來,形成了一個明亮而溫暖的小世界。
我帶著露風禪圍到火邊,坐下,唐剛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遞給我,我不假思索地接了過來,他又拿了一支放在自己嘴裡,然後用打火機點上火。我吐了一口煙出來,這才真正感覺到放鬆了一些。
我想起什麼來,從黑色旅行袋裡拿出老和尚的布包袱。唐剛看到了先是吃了一驚,然後露出一絲笑容。「這是剛才趁兩個白大褂把老和尚抬上救護車,而那兩個警察只顧著跟你說話的時候,我偷拿的。」我面帶一絲得意。
「我想那老和尚也願意你這樣做的,」唐剛說,「我看到他在閉上眼睛前好像衝你笑了一下,是嗎?」
我點點頭,「可能是吧。我莫名其妙地覺得以前在哪裡見過這個人,好像很熟的熟人那樣。」
「有緣。」唐剛說出這兩個字,一會兒他問,「你打算怎麼處理這個包袱?」
「我也不知道,」我說著,低下頭想了一想,然後打開包袱,再看了一眼裡面的經書、木碗、袈裟,然後拿起那本佛教經書,小心地在我的旅行袋裡放好。其他的東西,我開始一樣樣地往火裡放。而唐剛抽著煙,一語不發地看著我這樣做,並不阻攔。
先是那只木碗,放在火堆裡一會兒工夫就燒著了,不時發出一兩聲辟啪響聲。這應該是老和尚一路上用來裝化緣得來的食物的。碗很快變成了灰,然後放那套袈裟到火裡。火焰一下子躥得非常高,幾乎高過我們的頭頂,我吃了一驚,馬上從坐著的地方跳起來,由坐變為站,向著那件如鳳凰涅槃般燃燒著的袈裟合掌拜了三下。這時狗也以兩條後腿直立著,彎曲了前爪做拜狀。也許動物具有的那人類所沒有的直覺使它看到了老和尚的靈魂在我們上空悠悠飄過?
唐剛在一旁看得瞪大了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衝著火堆鞠躬。
最後是那塊已褪色的包袱布,放進火裡一會兒也成了灰燼。我突然想起我最喜歡的那首博爾赫斯的詩《玫瑰》中有一句:通過煉金術從細小的,灰燼裡再生!
做完這些,我突然不再覺得冷了,「我們搭車走吧!」我對唐剛說。他點點頭站起來,用腳將剩餘的幾點零星火花踩滅,拿起行李走向路邊。
出乎我們的意料,大約只過了五分鐘我們就順利搭上了一輛去丹巴的麵包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