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著啤酒聽完李方的故事,我的心一片柔軟,如大風吹過的海般跌伏起蕩。我們總是在趕路的時候過於匆匆,過於專注於自己腳下的路而對其他人其他風景視而不見,我們總是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也是匯聚了天下所有歡樂與悲傷的中心。而現在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得以認識並瞭解了另一個正面臨生活戲劇性變化的考驗的人,坐在同一張桌上,一起說話,一起吃喝。——生活其實是可以這樣地親密與開放。
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這樣吧,」我放緩了語速,「你這樣子辛苦地打工,一方面很難賺錢,一方面又會耽誤你的學業。」我看看他,他已比一開始見面的時候放鬆了不少,但頭還是習慣性地低著,眼睛盯著面前的一隻小碗,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的,我知道他在用心地聽著。
「現在開始的四年裡,我會每年寄學費與生活費給你,一直到你大學畢業能夠自立為止。」我繼續說,故意用著輕描淡寫的語氣,不想讓他覺得這是件多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果然他渾身震了一下,猛地抬起頭,第一次看見他的眼睛這樣亮,夾雜著一些興奮還有一些——可以說是驚嚇。
很快地他以為自己是聽錯了,摸摸鼻子,低下頭囁嚅著:「目前的生活可能是很不容易,但我也成年了,是男人就要負起責任,只要努力不怕吃苦,我想一切會慢慢地好起來的。」
「我會幫助你的。」我堅定地說,一旦作了決定我就會去做。哲很喜歡我的這一點特質,——行動的人比永遠只說不做的人要值得尊敬,他曾這樣說過。
在這樣一個出其不意的間隙裡又想到哲,使我的情緒起了微妙的變化。我再一次記起這一路上披星戴月地向前走,是為了找尋我相守三年的男朋友。
我安靜下來了,陷在自己隱秘的心緒裡,久久不能開口說話。
李方偷偷地朝我打量了好久,然後他動作輕緩地替我倒上啤酒。
「不能喝了,我也困了。」我用手擋嘴打了個哈欠,故意掩蓋適才長久的靜默帶來的尷尬氣氛。
「李方,」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剛才並不是在說笑話。如果你願意接受的話,我明天就給你第一年的學費與生活費。你可以在一早趕到這酒店來嗎?」
他變得慌張起來了,失手打翻了面前的杯子。啤酒粘濕了桌布,他連忙拿餐巾紙去擦,手哆嗦著擦了一遍又一遍。我看了一會兒,然後伸手過去,輕輕地放在他的手上,阻止了他這些毫無意義的動作。他抬起眼看看我,雙眼在一瞬間迸發出如雨的淚水。
「我不能我不能,」他拚命搖頭,聲音模糊,「這下午我還那樣地坑害你,欺騙你,我不誠實,我不能接受您的好意!」
我輕柔地拍著他的手,示意他平靜下來。
「你明天早點來吧,我現在身邊沒那麼多現金,明天去ATM機取款。然後你留下你的匯款地址與聯繫方式,以後我會再聯繫你的。——我也累了,我們明天見吧。好嗎?」
他終於點點頭,眼淚依然是止不住地流下來。我迅速地在一張紙上寫下我的名字與手機號,塞到他的手裡。
晚上我躺在酒店還算舒適的床上時卻又睡不著了。也許是頭頸上的防咬圈令它不適,狗在床邊地毯上不時地翻來覆去,偶爾地發出細微的磨牙聲與鼾聲,露風禪這會兒的疲倦提醒我它的確是條上了年紀的狗了。
我屏聲息氣地聽了一會兒,心中暗自期待著父親的聲音能再一次出其不意地降臨,像發黃的夢境一樣溫暖我,像霧中的明燈一樣指點我。
但大約一兩個小時過去了,狗沒有動靜,除了有幾次發出痛苦的呻吟聲,也許是夢到了以前街頭流浪生活中不愉快的一個片斷或是夢到了那個拋棄它的主人?
夜色在四周如無邊無際的大海般輕輕晃動,我躺在失眠的孤島上被種種思緒浸透了全身。睜著眼發了一會兒呆後,我起身給酒店總台打電話,詢問從宜昌去川西有沒有長途車。
接電話的女孩耐心地查了一遍長途車時刻表,回答說沒有直達車,但可以往那個方向從宜昌花幾個小時坐到重慶,然後在重慶應該就有車去我的目的地——川西的丹巴縣。在宜昌的發車時間是傍晚。
最後她建議我明天一早再打電話到總台,酒店有替客人訂車票的業務。
我謝了她,又問了她酒店附近最近的ATM機在何處,以及酒店的早飯何時開始後,掛了電話。
狗醒了,在昏暗的燈光裡對著房間四周習慣性地打量了一下,確定一切都安好後站起來,搖搖尾巴向我走過來。我摸了摸它的腦袋,叫了聲它的名字,「你還好嗎?」我輕聲問它,「爸爸呢,你知道我爸爸這會兒在哪兒飄蕩嗎?」
狗無語。
我下了床,走到浴室,喝了點水,看看鏡子裡的自己,面色蒼白,眼睛因缺覺睡而略微浮腫著。我撫弄了一下凌亂的頭髮,然後拿起旁邊的電話機坐到抽水馬桶上,撥出我熟悉的一個手機號碼,一串敲擊鍵盤的嘀嘀答答的聲音過後,我聽到的還是那個惹人厭的電腦女聲:對不起,你撥的手機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我把電話機放回原位,走回房間睡覺。
這一夜做了一個奇怪的既恐怖又令人寧靜的夢。夢見周圍的世界被水淹沒,街道、樓房與汽車陷入水底,馬路邊的樹像水草一樣在水裡柔軟飄動,一切都是煙藍色的,像某些電影裡的那種詩意而憂鬱的背景色調,我單獨一人行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心存迷惑,但沒有應該有的那種害怕,——好吧,我收回我的話,也許是有那麼一點點的懼意與孤獨,還有悲傷。突然我看到一艘巨大的潛水艇懸掛在我的頭頂上方,正當我停下腳步抬頭張望時,從潛水艇的麥克風裡響亮地傳出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不要慌,我來救你了!」
我彷彿立刻被這個熟悉的聲音催眠了,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心中充滿了寧靜與一種深沉的喜悅,我確信儘管船裡的人還沒有在我眼前出現,但我已安全了。而這似乎就是我等待己久的時刻。
今天是哲離開我的第六天。我在筆記本上這樣記道。
這天我起得很早,先打電話請酒店的總台替我訂兩張傍晚六點四十分從宜昌到重慶的汽車票,然後在一張報紙上灑上些狗糧又在一隻杯子裡倒了些水喂露風禪。
它自上路後胃口就一直不太好,吃得不多。我又檢查了一遍它身上有皮炎的地方,好像炎症已控制住了,替它塗上新藥膏,餵了它一顆治胃炎的藥。
自從昨夜它的嘴裡鬼魅地發出我去世十多年父親的聲音,我對狗的感情變得更加親密無間了,它的病痛猶如是我自己的病痛,而它的快樂也是我的快樂。再回想到不久前這條狗是怎樣地由哲從街上領進我們公寓裡又曾被作為求婚禮物送給我,我不由越發地感到世間大小各種事件之間那蛛網般錯綜纏繞的聯繫。沒有一件事或一個人是獨立存在著的,你必定要與其他你或許想不到的人與事發生或強或弱的關係。生活中的任何一個徵兆背後都有其深意,而任何一樣東西進入你的世界都有它獨特的神秘性與理由。
躺在浴缸裡的時候,我又試著用手機聯繫哲,還是關機。於是忍不住寫了一條短信給他,他總有偶爾用手機的時候吧,——我暗暗祈禱著。在短信裡,我告訴他我在趕往他老家的路上,現在在宜昌,晚上到重慶,若他恰巧在這其中任何一個地方,請他跟我聯繫。
我甚至有種想往他父母家打電話的衝動,一路上這個號碼都被小心地放在錢包的夾層裡與我跟哲的合影照為鄰。但不知是什麼阻止了我,也許現在還不是時機吧。另外他父母那一口當地方言在我耳裡如同愛斯基摩人語言難懂,——儘管我也從來沒聽過愛斯基摩語是什麼樣的。
回想一年前受哲的邀請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與他同去丹巴山區他父母的家時,我真的像到了火星或其他的什麼奇怪地方,吃的穿的住的講的,我一概不習慣。最要命的還是高原反應,當地的海拔很高,已屬高原徵候。
我到的第一天就頭痛得吃不下東西,第二天雖然有所好轉,但我在哲的父母家依舊度日如年。那個廁所真是恐怖到極點,簡直是倒退到原始社會,不敢想像我那英俊得體、受過高端教育的男朋友從小是用著這樣的廁所長大的,我在那兩天幾乎不吃不喝是為了不想上那個廁所。
哲幾乎寸步不離我左右,做翻譯、導遊、車伕,更主要的還是公關,隨時潤滑我與他父母的關係。我記得就在第二天,他父母就把那個叫益西卓瑪的姑娘叫到了家裡來。他們一直希望哲能夠娶她,即使他們已明明知道哲跟我在一起已幾年了。
這位叫益西卓瑪的姑娘從小與哲一起上學、玩耍,一起長大,一直都是哲在當地最好的朋友,只是最後哲考上了一所全國重點大學得以走出大山離開這塊偏僻而貧瘠的土地,而她則繼續留在村子裡,據說在當地的小學裡做教師。
益西卓瑪只呆了一會兒就走了,不記得都說了些什麼,但她被長久地日曬風吹的臉上那種野性的活潑的神情卻給我留下了獨特的印象,雖然我早已不記得她的五官長得什麼樣了。
總之是個可愛的姑娘,我猜任何一個被城市的冷漠與複雜折磨得疲倦不堪的男人,都會輕易地喜歡上她的。
到了第三天,我終於要求離開哲父母的家。哲夾在我與他父母之間左右為難,最後想出了一個折衷的辦法,先送我到丹巴縣城找一間最好的賓館住下,然後他返回父母家又多住了兩天。
離開哲父母家的那一刻,哲的母親送給我一條藏式圍巾,是她自己在織布機上織出來的,平時她也會拿著這些手工製品去縣城裡賣。我當時禮貌地收下了,但回到上海後就放進了貯物箱的箱底從來就沒動過它。我知道哲已注意到了我跟他家庭之間的彆扭,但他從來沒有挑破過,我也就假裝什麼也沒發生。既然我們誰也不去說它,那麼一切也就是光滑而正常的。
只是跟我一起從川西回到上海後不久,哲就花錢托人給他父母的家來了個徹底的整修,基本上就是把原來的房子推倒,在原地上重新起了一座三層的堅固而舒適的樓房。聽說裡面的浴室特別講究,地上鋪了大理石,浴缸與馬桶還是從德國進口的。房子造好的當天,吸引了當地很多人甚至是縣政府的某些官員來參觀(哲與當地政府有著良好的關係),還有不少記者來拍照,——在上海出了名的哲一直是當地的驕傲。
之後,哲只是輕描淡寫地跟我提了提這事。我也只簡單地評價了兩個字:很好。我們依舊各自忙碌,很快也就忘了這兩千公里以外的山區裡的這檔子事。
我突然意識到,此時想起哲的父母時我並沒有感覺到從前慣有的那種生疏感,相反,我有說不出的親近。也許,哲的不告而別,還有我帶著一條狗千里迢迢地朝他父母家的方向追趕他,這些在無形中已拉近了我與哲的父母的心理距離。我不再是那個嬌氣的上海公主。在這樣執拗地要喚回愛人的心的同時,我又怎能對生養了他的那一對山區老人繼續感到生疏或冷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