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如同漂浮在海洋上,四週一片夜色,橘黃色的路燈光像來自夢境中的粉塵一樣粘在我的臉上,我依舊在那輛高速行駛的車子上。
然後我意識到有人向我走過來了,我用力地睜大眼睛,試圖用胳膊把自己撐起來。那人連忙用輕柔的手勢阻止了我,問我現在覺得怎麼樣。是個男人。
這個男人名叫羅剛,有著磁性的聲音。他跟我解釋說,當時是我的狗跑到車邊叫來了人,他學過一點醫術,檢查了我的脈搏後說無大礙,只要休息一下就會自然地醒來。就這樣,我被抬回了車上的舖位。
我謝過了他。他禮貌地說,不用謝,然後讓我好好休息,他告辭了。臨走前,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你的狗真通人性,這次多虧了它。
說到狗,我突然記起了在暈倒前所發生的事。一個激靈,我朝下鋪看去。露風禪正閉著眼睛蜷縮著腦袋,似乎在睡覺。我盯了它一會兒,它毫無反應。我幾乎要相信之前狗說話的事一點都沒發生過。
我起來,從旅行袋裡拿出幾塊烤米餅乾,又想起那個自稱是我死去的父親的奇怪的聲音。那個聲音的確有些像是父親生前說上海話時的腔調,特別是在叫我的名字「魏」時,喉音特別重。而且,作為典型的上海人,父親的確不喜歡吃辣。
想到這裡,我不禁問自己,「如果那聲音真的是父親,如果父親的靈魂真的附到了這條神秘的狗身上,——那麼,難道你不覺得慶幸嗎?」
我突然溢出了淚水。
露風禪不知在什麼時候已醒了,它向我靠過來,溫柔地舔我的手。我用另一隻手拭去淚水,然後把一塊餅乾遞給它,它用嘴一口叼住,然後嘩嘩嘩卡嚓卡嚓地吃起來。
「露,剛才真的是我的父親在說話嗎?」我像在輕輕地問它,又像在自言自語。
狗突然地停下咀嚼,它舔舔我的手,然後試圖用一雙後爪直立將嘴湊近我的耳朵。我連忙抱住它,低了頭向它靠近。我再一次聽到了那個聲音壓得很低地跟我說:「魏,——還記不記得在你小時候,有一次爸爸在教你做家庭作業時,你說想要快快長大,因為做了大人就沒有這些煩人的家庭作業了。爸爸當時說:『不是的,做大人也同樣有煩人的功課。』你就問:『爸爸能不能一直陪著我?就算我長大了,爸爸也能幫我應付那些那些煩人的大人的功課呢?』」
聽到這裡,我的全身彷彿被一股強大的電流擊中,發熱,出汗,顫抖,真的是父親!我緊緊地抱住露風禪和附在它身上的我死去的父親的靈魂,感覺到自己滿臉的濕。
「是的,我記得。」我聽見自己小聲地說。
「當時我就答應了你,說會一直陪伴著你。」父親低聲說。
我閉著眼,用力地點頭。這時我彷彿重新變回到二十年前的那個九歲女孩,為沒完沒了的學校作業而煩惱著。而那個年輕依舊並似乎有無窮精力的父親則夜夜坐在我的書桌邊耐心地教我做功課。
「在過去的十多年裡,我雖然走了,但在另一個世界裡,爸爸從來沒有停止過對你的關注。」父親繼續說。
我靜靜地偎依在狗的旁邊,處於一種奇妙的時空交錯的狀態。夢境與現實,詩意與理性,前世與今生,如水銀般流動的月光與磐石般堅硬而嚴峻的大地,這些都在此時此刻隨著我與父親靈魂的無比接近而扭結舞動在一起,如霧中的影像分不清孰是孰非。
我一時恍惚,記不起身在何處與何時。
「魏,你這一路上前去川西找尋哲,我會一直陪著你。」父親咳嗽了一聲說。他這一聲咳,令我的心感到特別溫暖,記得他在我小時候有一段時間咳得很厲害,母親每夜給他燉冰糖雪梨吃。他會趁母親不注意偷偷地給我吃幾塊甜甜的燉梨。父親的咳嗽因為上課需要經常用粉筆而沒有徹底好起來,我也就能時不時地從他那兒偷偷吃到好吃的又有治療作用的冰糖燉雪梨。
而且父親那樣自然地提到我的男朋友的名字,使我不由輕微地一震,一股甜蜜的熱流包裹了我身體正中某個柔軟的部分。
「這一路西行,你將會經歷不少意想不到的事情,同時你將會在這段旅途上迅速地見證到人生的四條真諦:善良、正直、勇敢、信念。而最後你會從兩個意想不到的人身上學到第五條也是對你來說最難的一條人生真諦,那就是『原諒』。」父親一字一句地清晰明瞭地說著。
這一番突然的預言使我生出迷惑,一瞬間讓我想起唐僧取經的那一段充滿艱辛與考驗的西進之旅的故事。聽上去,似乎我這次去川西的旅程不僅僅是為了找尋男朋友,而且還有很多其他我沒有想到過的目的呢。
我一動不動地偎依在依附著父親靈魂的狗的身邊,因為剛剛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預知了前方漫漫旅途的神秘性而感到疲倦。與此同時,莫名的希望與勇氣悄悄地在我體內凝聚,我的直覺告訴我:我原來的生活已在死去的父親突然跟我說話的那一刻如退潮般消失了,舊的已去,新的在來,這段在一開始也許是衝動的旅程在此時已被突然揭去面紗而昭然顯露了深意。
經過十七個小時的顛簸,第二天的早上九點半左右,車到宜昌。
今天是哲離開我的第五天。我在筆記本上這樣記道。
宜昌臨長江的岸邊,五月時分的街道邊還有一些遲開的櫻花稀稀落落地點綴在樹上,遠看如殘碎的紙屑撒落在上面,已不成氣候。
我對這個城市還比不上對與哲經常去度假的威尼斯來得熟悉。只知道這個有四千多年文明歷史的古城有一個三峽水利發電站。
提著行李茫然地與露風禪在車站外立了一會兒,還不敢相信這麼快就到了一個離上海一千三百多公里的地方。面前是一條叫東山大道的大馬路,各種車輛忙忙碌碌來回穿梭,噪音、灰塵還有陌生的異鄉感令我頭昏腦漲。只有到了外地城市你才能真切地領悟到上海的國際化與不同凡響。
這時一個十七八歲樣子的男孩不知從哪裡突然地鑽出來,手裡拿著一張白色紙牌。他把這牌子有禮貌地舉到我面前適當距離的地方,衝我膽怯地一笑,露出與他清秀乾淨的臉不相稱的顏色骯髒、排列不整齊的牙齒。
露風禪突然一個箭步衝上去,男孩嚇了一跳,我喝止了顯得有些躁動不安的狗,它安靜下來,尾巴夾得緊緊的,低低地用喉音嗚咽著。男孩眼裡的羞澀與緊張使我湊上去,仔細地看了看他手中牌子上面的字,上寫「五星酒店,七折優惠,專車送達!」
「這家酒店叫什麼?」我問他。
「龍騰。」他的聲音細小,有很重的本地口音,說話時眼睛並不看我。
「七折打下來,大約是多少錢呢?」我問。
「五百塊。」他的聲音這時已低得像蚊子了,腦袋也垂著。
我從前聽說過像宜昌這樣長江邊上以旅遊業為主的城市偶爾發生一些欺詐外地遊客(visitor)的不規範行為,現在眼前這個長相乾淨靦腆的男孩似乎也有可疑之處。一家五星級的酒店怎麼會讓一個明顯沒有職業化受訓過的年輕人到長途客車站來拉客呢?而且我還從沒見過五星酒店來這樣的公共場合拉生意的。
「真的是五星嗎?」我問這個男孩,不明白自己為何這樣耐心地與一個陌生人費口舌。也許是他眼中那種說不出來的複雜表情,既滿懷希望又有絕望,還有緊張與懇求之意。他那樣年輕,應該還是個學生。
「……是的。」他說,聲音堅定了一些,「如果你有興趣,還可以再便宜一些的。」
他看著我若有所思的樣子,連忙又補充一句:「房間真的又大又乾淨。」
「在什麼路上呢?離這兒多遠?」疲倦與困意像無形的蟲子一樣爬上了我全身,我突然想快快地找到一個可以休息的地方。狗已經在一旁坐下了,腦袋伏在蜷曲的前爪上。
「不遠!就在前面。」他用手一指,表情明顯地振奮起來,「走過去也只要三十分鐘。」
此時拖著行李帶著狗走路對我來說是天方夜譚。結果我們要了一輛出租車。車子一路上在大街小巷穿梭,我已分不清哪是哪兒了。然後車子在一條小馬路上猛地一轉彎,我還沒反應過來,酒店到了。
隔著出租車窗看到酒店門面的第一眼,我就斷定這決不是家五星酒店。又倦又困的我一下子發作了,指著坐在一旁正準備開車門的男孩的鼻子大聲地責問:「怎麼回事?這並不是什麼五星,——看你老實的樣子,想不到是騙子!」
男孩子漲紅了臉,眼睛裡似乎有淚水,但並不辯解,左手神經質地捏著右手無聲地坐在那裡。
一個穿著像馬戲團馴獸師式樣的陳舊制服的侍應生過來,替我們拉開車門。他生硬地說了句「歡迎」,然後面無表情地走開了,如同機器人。
我怒火中燒,啪一下又關上了車門,對司機說:「師傅麻煩問一聲,此地有沒有真正的五星酒店?」司機似乎有點迷惑不解,弄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猶豫了一下後他說:「有倒是有,稍微有些遠。」
「遠不要緊,走吧!」我乾脆地對司機說。
冷不丁地那男孩一下子抓住我的手,我嚇一跳,才記起身邊坐了個人。「你可以下去了。」我盡量禮貌地對那孩子說,他眼中的淚使我的怒火消去了一部分。
「求求你,姐姐!」他叫出聲來,「這個酒店真的很乾淨,他們還可以再給您便宜一些的。求求你了,您可以下車看看裡面的房間再走不遲啊,——請您幫幫我!」他的手緊緊地拽住我的手,哭得像個小孩。我凝視了他一會兒,然後讓司機結算上一次路程的費用。
我最終在這家三星級的酒店住了下來,像那孩子說的,房間不小,也還算乾淨,除了熱水不夠熱之外,其他也沒什麼大問題。
男孩名叫李方,十八歲,當地的三峽大學醫學院的一名一年級學生。他的家境十分貧困,父親從他出生不久就去世了,母親原是一家國營五金廠的職工,六年前就下崗,每月拿四百多塊的退休保證金,同時又替人家做小時家政工補貼家用。但就在幾周前她得了腦中風而躺在家裡,母子倆一直以來節儉勤勞相依為命的生活幾乎處於崩潰狀態。
他不得不一邊讀書一邊找機會打工,現在這家酒店的拉客的工作也是剛剛找到,說好拉一個客人給他三十塊錢的提成。今天他是第一次做這份工,我是他拉到的第一個客人。
這些都是在我請他一起吃晚飯的時候瞭解到的。
而他一開始死活不要跟我一起吃飯,還想去長途車站拉客人。直到我說:「不要再拿這張五星級酒店的招牌去拉人來了,何況我想瞭解一下你,或許我能幫你些什麼?」
我們兩人,再加上狗,就在酒店底層的餐館吃宜昌本地菜。點了軟炸魚餅、香酥蓮米鴨、瓢兒豆腐,涼拌魚腥草,味道鹹鮮,偏辣,與上海菜已有很大不同。
狗專心地吃從上海帶來的狗糧,對桌上有辣味的食物毫無興趣。雖然桌上的菜我是主要給李方點的,但他吃得不多,我也一樣,各懷各的心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