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露風禪出了酒店,按總台工作人員的指點,在不遠處找到了一家ATM機,順利地用兩張不同銀行的取款卡拿到了一疊厚厚的現金,數了數後小心地放入手袋,然後緊緊地攥著袋口,與狗跑回酒店。
剛進大堂,一眼就看到了昨天認識的那個男孩李方。他穿得乾乾淨淨,臉上還是那種害羞與緊張的表情。
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早上好李方,你看起來不錯!要不要先一起吃個早飯?」
「魏姐,」他微紅著臉,從一個黑色雙肩包裡取出一包用乾淨紙裹著的東西,遞到我面前。
「那是什麼?」我吃驚地接過這包東西,用鼻子聞聞,好像是吃的。
「桂花荸薺丸。」他說,「昨天晚上我自己匆匆做的,做得不太好,您嘗嘗要是不喜歡,不吃也沒關係。」看到我驚愕的表情,他連忙又補充道,「這是我們這兒的特產,很出名的。這會兒正當季呢。」
我一手拿著這包桂花荸薺丸,走上前輕輕地抱了抱他,感動得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拉著他走到旁邊那家我們昨天吃過晚飯的餐館裡。這會兒正是供應早餐的時候。
我的房費裡只包含了一人早餐費,讓服務生將李方的餐費記到我的賬單裡,我們安心地坐下。我迫不及待地打開那包李方親手做的小吃,放了一個在嘴裡,鮮甜的味道,竟然是非常不錯。問他怎麼學的,他說從小母親一直做這個給他吃,他在旁邊看多了就學會了。
毫無疑問,他是個聰明又懂事的孩子。我為自己能有機會幫到像他這樣的年輕人而感到慶幸。
我將剛取出的那一疊現金放到他面前。他漲紅了臉,眼睛又濕了。他低著頭不去碰那些錢,我拍拍他緊握在一起的手,然後取過他的黑色雙肩包,將錢放了進去。
早飯後,李方請我去他的家裡坐坐喝杯茶,因為他母親想見我。我答應了。
按李方的建議,我們慢慢地走過去。這一天正是週末,他不用去學校,而我也只等著傍晚時分坐車去重慶了。
我們走的路線剛好經過中山路美食街,旁邊有不少當地的特產美味,露風禪表現得十分興奮,不停地搐動著鼻子。特別是在經過一家名號叫「三游神仙雞店」時,它停下不走了,任我怎麼喚也不動。只好買了一小盒帶骨的雞肉,坐在街邊看它吃。它胃口大開、狂嚼猛吞的樣子讓我愉快。突然想起父親就喜歡吃雞,尤其是像雞翅、雞頸這樣骨頭多的部位是他的最愛,而精華部位——雞腿往往是一隻我吃另一隻媽媽吃。
我摸摸狗的腦袋,露出這次旅程上的第一次微笑。
李方問我能不能也摸一下狗狗,我點點頭。他溫柔地撫著狗的後背,問我那塑料頸套是幹什麼用的。我解釋了露風禪的皮膚有炎症。「你一定是特別善良的人!」沉默了一會兒後他突然說,眼神裡透著對我的好奇。
我不吱聲,拿著狗吃空的盒子扔進垃圾箱,「我只是個跟你一樣的人,——走吧!」我抬頭看看佈滿雲朵的暮春的天空,好像快要下雨了。
再往前走了一段就看到一大群圍觀的人。李方說這幾天這條街來了一個江湖雜耍班子,問我要不要去看看,我點點頭。
費勁地帶著狗擠到人群前面,眼前是熱鬧而有些凌亂的景象。兩個赤裸上身露出發達肌肉的小伙子在表演拍磚,先是用一隻手掌拍,再用磚頭往腦袋上拍,幾塊紅磚都在頃刻間被拍得粉碎,圍觀的人群只發出稀稀落落的叫好聲。
同時在他們邊上表演的是三個年輕的姑娘。看她們的外貌像是只有十三四歲的樣子,穿著一個式樣有些陳舊的粉色衣服,做著令人眼花繚亂的雜技,把身體扭成不可思議的樣子,然後用腳頂碗,用嘴咬塑料花。人群對她們抱以熱烈的掌聲,紛紛地把零錢投進她們前面的一隻紙盒裡。
在靠近我們這一邊,一個老頭在耍兩隻小猴子,猴子們穿著小丑的衣服,在不停地翻跟斗同時互相之間做一些難度很高的逗趣的動作,吸引了不少小孩子在邊上觀看。
突然之間,一隻猴子向我的狗撲過來。我慌起來,連忙把露風禪往我的身後方向推去。猴子向我一齜牙,發出瘋狂的吱吱吱的聲音。
人群立刻哄然大笑,這時那耍猴的老頭拿著一頂破草帽向我走過來,示意我放一些錢在帽子裡,我拒絕了。然後他居然撲到我身後企圖要抓我的狗,嘴裡還一邊大叫著:「大夥兒有沒有想吃狗肉的?!」引得圍觀的人群一陣哈哈大笑。顯然我的狗已成他的雜耍表演的一部分。
我震驚得渾身發抖,居然會有這樣的人!我想怒斥他再往他那張不知羞恥的老臉上扇一個巴掌,但我太震驚了以至於什麼也不能做,只是拚命地拉著狗往人群後面退。李方幫我推開那些看熱鬧的嘻嘻哈哈的人,我們終於安全地退了出來,來到了一條安靜的小巷。
「對不起。」李方低著頭說。
我搖搖頭,什麼也沒說,只想快快地忘掉剛才那可怖而古怪的一幕。可憐的狗也受到了驚嚇,尾巴還緊緊地夾在後面。
居然有人想吃我的狗?!我們在街上默不作聲地走了一會兒後,我還在繼續受著這個念頭的折磨,然後,突然地大笑出聲。狗看了看我,李方也詫異地看著我,我止住了笑,心想也許見到了哲還可以把這事當作笑話講給他聽呢。
我聳聳肩,決定這事就過去了,旅途才剛開始,我們必須堅強。
李方與他母親住的地方如我想像的那樣非常小。母子倆就只有一間房間,吃睡包括李方看書學習都在這裡,再就是一個光線昏暗的衛生間與一個簡單的廚房。猜想李方就是在那連一個人轉身都難的窄小廚房裡做出了給我吃的桂花荸薺丸。
屋裡十分乾淨整潔,也許是因為我要來而特地收拾過。母親躺在床上,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一看到我,身體抖動起來似乎想要掙扎著坐起來,嘴裡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我連忙上前握住她的手,看到她的眼淚慢慢地從眼角滑下。
可憐的女人渾身瘦得只剩下骨頭,因突發的腦中風右眼己失明,而身體左側則完全不能動,只有右側還能有所動作。她的右手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口齒不清地連說幾個「謝謝您!」
我一時手足無措,覺得自己無法承受這陌生的一家子如此的感恩。剛剛給李方的八千塊,對於我來說就是隨便買件名牌衣服的錢,但卻能夠讓一個貧困學生應付一年的學費與生活費,同樣的錢花在後者身上,遠顯得更有意義。
狗安靜地坐在我旁邊,我則坐在李方母親床邊。李方端上一杯裝在透明玻璃杯子裡的茶,看茶葉的樣子不同尋常,片形似掌,青翠飄香。李方自豪地介紹說:這叫仙人掌茶,宜昌在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代就開始產這種茶了。
「不好意思,讓你們破費了。」我說。
「舅舅在茶場工作,他前幾天來看媽媽時帶了一些來。」李方說,「等下您走時,帶點走吧。」
我連忙擺擺手,「謝謝,不用了,我今晚還得趕路,帶太多東西不方便。」心裡明白這母子倆已把家裡最寶貝的東西都盡數拿出來款待我了。
這時李方母親又急促地發出聲音,還能動的右手來抓我的手,「媽媽說,不知您這麼急著要去哪裡,有什麼我們能幫得上忙的儘管說,我們是本地人,還知道些個東南西北。」李方在一旁翻譯。
「沒關係,票子都買好了!」我對李方的母親說,特意提高了聲調,心裡暗暗驚詫於一個剛剛癱瘓的沒讀過什麼書又一無所有的瘦弱女人,居然還有如此周全的待客禮數與清醒的意志。你幫了她,她道謝,並以她能拿得出來的最好的禮物來款待你,你若有什麼難處,她也準備盡全力來幫一把。這樣一個窮困病苦的女人竟然是要遠比那些有錢有健康的人來得強大。
李方的母親又說了些話,李方在翻譯前先低低跟我說:「魏姐,我媽今天話特別多,——她看到您太高興了!」他母親的意思是離我上車還有時間,讓李方陪我在宜昌走走逛逛,看看長江和三峽水利工程,如果我想的話,還可以讓李方帶我去他舅舅工作的茶場參觀一下。然後讓李方幫我拿行李送我到長途汽車站。
我婉拒了母子倆的好意,推說我跟我的狗都累了,想睡一覺。然後我把我的姓名與手機號寫在一張紙上留給了他們,李方也給了我他的匯款地址及聯繫方式。我把那紙條小心地放進錢包夾層裡,然後跟母子倆告別。
他們再一次流出了眼淚,我跟他們緊緊擁抱,說著鼓勵安慰的話,又囑咐李方將我剛給的錢盡快存到銀行裡,然後帶著狗離開了李家。
不知什麼時候已下過了雨。現在雨停了,幾縷太陽光穿過雲層照在濕漉漉的街面上,空氣裡充滿了春天特有的濕度與莫名其妙的香氣。我拿著張酒店前台送的地圖,在街上放鬆而隨意地走著。
這座古城像中國其他城市一樣正在經濟發展的大潮中快速向前跨進,新出現的那部分城市景觀與舊的部分參差交錯在一起,有些蕪雜無序,像一杯打亂的雞尾酒。但也正是在這種雜亂無序中,蘊藏著不可預測的巨大活力、雄心與意志。
街上有不少吵吵鬧鬧的遊客,操著不同的方言,成群結隊地從街的這邊走到那邊,不時地拿相機卡嚓卡嚓地拍一氣。
這時手機突然響了,我一陣狂喜,急急忙忙地在手袋裡翻找。我往往需要兩分鐘才能找到手機,這次更糟,手抖得厲害,怎麼都找不到。露風禪在一旁又跳又晃腦地,好像在笑我激動成這樣子。
終於找到手機,一看未接號碼,是我的服飾店經理李阿姨打過來的。想了想,還是打回去。李阿姨聽到我的聲音顯然很興奮,「wei小姐,你還好嗎?」她首先問候我。
「我還好。」我說,在旅途上聽到熟悉的人的聲音是種溫暖,算起來,她與我母親差不多年紀。
然後李阿姨興高采烈地跟我說,店裡的設計師同時也是我的朋友——阿sa剛剛在東京的比賽中得了亞洲最佳青年設計師第一名。我們店裡銷售的所有她的設計是不是該相應地提升一下價格?
這個意外的消息並沒有讓我像她一樣雀躍,儘管在心裡我為好友多年的夢想成為現實而感到驕傲。「阿姨你看著辦吧,我走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店裡的事這些天由你全權處理嗎?」我說。對在店裡兢兢業業地做了幾年的她,我放心得很。
然後她又問我大約什麼時候能回上海,我歎了口氣,說還不知道。
「wei小姐,一路上小心照顧好自己啊,有什麼事隨時打電話回來,別讓我們擔心。——噢,對了,阿sa聽說你不在店裡就問你在哪裡,我們實話跟她講了你在往西邊去,現在她人還在東京,但可能隨時會跟您電話聯繫的。」
「知道了阿姨,謝謝你。」我跟她道別,掛了電話,繼續慢慢地走在一個陌生城市的街道上。周邊陌生的景色對我來說並沒有太大的意義,我只是個匆匆過客,一路上馬不停蹄地趕路似乎是只為了一個目的:把我深愛著的男朋友——哲找回來,讓他回到我的身邊。
而剛才與李阿姨的通話將我重新拉回了上海我所熟悉的一切,我的服飾店,我的家,我的朋友。我將自己從沉思默想中拔出來,用兩隻手擦擦臉,試圖振奮起來,然後轉頭召喚了身後的狗一聲,大步朝不遠處的酒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