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次去看我爸爸的時候,我幫他刮了鬍子。那正好是我發病的那個星期。當時他人很不舒服,我到巴黎杜勒利公園附近他的小公寓去陪他過了一夜。早上,我為他泡了一杯奶茶以後,就幫他刮鬍子。他已經有好幾天沒刮了。那天的景像一直深烙在我的腦海裡。他勾著肩、駝著背,縮在紅色毛氈的扶手椅裡。他一向坐在這張椅子上一字一句地細細讀著報紙。刮過鬍子以後的火辣感,會刺痛他鬆垮的皮膚,可是爸爸忍著痛,不把它當回事。我拿一條大毛巾圍在他瘦伶伶的脖子上,在他臉上抹了一大坨刮鬍泡泡,我盡量不去刺激他佈滿皺紋,而且有多處微血管破裂的皮膚。衰老疲憊使他眼窩深陷,鼻子在消瘦的五官中顯得更加突出,但是他整個人仍然端正自持,頭頂上的白頭髮彷彿華冠,更加襯托出他的威嚴。我們所在的這個房間,有他逐漸累積的人生回憶,這些回憶本來只是薄薄的一層,覆在其上,後來老人家漸次在這裡凌亂堆放雜物,而他是唯一瞭解這其中所有秘密的人。一些舊雜誌、一些再也不會聽了的唱片、一些奇怪的小玩意,還有一些老照片夾放在一個大玻璃框裡。這些老照片各個時期的都有。有一九一四年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爸爸穿著小小的海軍軍裝,玩著鐵環;有我八歲的女兒騎在木馬上;還有一張我在一座迷你高爾夫球場拍的黑白照片。那時候我十一歲,有一對招風耳,看起來像個蠢蠢的好學生,而實際上,我是個又懶又笨的學生,很惹人厭。
最後,我幫爸爸噴上他最喜歡的香水,剃鬚修面的工作就算完成。然後我跟他說再見。只有這一次見面,他沒有跟我提起他一直寄存在秘書那裡的那封遺囑。這次以後,我們沒有再見過面。我沒辦法離開貝爾克這個"度假勝地",而爸爸從九十二歲以後,腿就不聽使喚,下不了樓梯,只能待在公寓裡。我們兩個人都患了"閉鎖症候群",各以各的方式處在閉鎖狀態中,我在我的身體中,而他在他的三樓公寓裡。現在是別人每天早上為我刮鬍子。當看護工用上個星期用過的老舊刀片盡責地銼磨我的臉頰時,我時常想起爸爸。我希望我能更用心地做個剃鬚匠。
有時候,他會打電話給我,他搖顫的手握著聽筒,我聽見他顫抖而溫熱的聲音傳到我耳畔。和一個他明知道什麼話也沒辦法回答的兒子講電話,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也把在迷你高爾夫球場拍的那張照片寄給我。剛開始,我不懂這是為什麼。如果沒有人想到翻到照片背面看看的話,這可能永遠是個秘密。在我個人的影像記憶裡,幾個已經遺忘的鏡頭播放了出來,那是一個春天的週末,天氣不怎麼晴朗,爸爸媽媽和我到一個刮著風的小鎮去透透氣。爸爸工整的字,只簡單寫著:靠海的貝爾克,一九六三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