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琳的白袍上別著一張識別卡,上面寫著"語音矯正師",但是我們應該把它念作:"守護天使"。是她發明了點出一個個字母來溝通的方式,要是沒有這套辦法,我就和世界斷絕了對話的管道。唉,我大部分的朋友都練習了這套方法,可是在醫院這裡,只有桑德琳和一位心理醫師練習過。所以對醫院裡其他的人,我常常只能用最粗淺的示意法,眨眼睛,或是點點頭,請人把門關上,把一直滴水的抽水馬桶弄好,把電視機的聲音關小,或是挪高我枕頭的位置。並不是每一次我都能把意思傳達得很清楚。
幾個星期過去了,我孤寂無助的處境使我學會了以苦行僧的態度,不發怨言地忍受折磨,而且逐漸瞭解到醫護人員可以分為兩大類。大部分的醫護人員從來沒有想到要跨越門檻,試著瞭解我的求救信號;另一部分的人,心腸比較硬,他們總是悄悄把我忽略過去,假裝沒有看見我傳達的絕望訊息。而那些感覺遲鈍的人,會在我看"法國波爾多對德國慕尼黑足球大賽",賽到中場正精彩的時候,突然關掉電視,然後賞給我一聲"晚安",人就走了,再也挽留不住。除了實際生活上的不便之外,這種無法溝通的狀況也使我意志消沉。所以每當桑德琳一天兩次來敲我的門時,我就覺得精神振奮,只要她像松鼠般畏怯的小臉蛋一進門,我所有愁悶煩亂的浮動情緒就一掃而空。一直束縛著我的那隱形潛水鐘,在這時候似乎比較不會壓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矯正發音的課程是一項藝術,值得大家來認識它。你想像不到,用你的舌頭執行機械性的動作,就能發出法文裡所有的字音。目前,L這個音是我遇到的難關,可憐的ELLE總編輯,他再也不知道怎麼念他自己主編的刊物名稱。在良辰吉日,也就是在咳嗽間歇的時候,我比較有氣力和氣息發出一兩個音素。我生日那一天,在桑德琳的幫助下,我終於能比較清楚地發出二十六個字母。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生日禮物了。我聽見了二十六個字母被一種來自久遠年代的粗嘎聲音,拋擲到空蕩蕩的虛空之中。這個讓人極度疲勞的練習,好像是山頂洞人正在發掘語言。有時候會有人打電話進來,打斷我們的練習。桑德琳會替我和我所愛的人講電話,而我聽著他們的交談,趁機捕捉一些飄舞的人生碎片,就像捕捉蝴蝶一樣。我的女兒西莉絲特告訴我,她騎在木馬上到處闖蕩的冒險故事。再過五個月,我們就要為她慶祝九歲生日了。我爸爸跟我說,他的兩隻腳很難使力,無法撐著站起來。他已經勇敢地度過了九十三年的人生。他們兩個人就像是愛的鎖鏈兩端的兩個環節,纏繞著我,保護著我。我常常自問,這種單向的對話,會使電話另一頭的人產生什麼樣的心情呢?對我來說,他們會讓我情緒波動。我多麼希望對這些溫柔的呼喚,不要只是沉默以對。我知道有些人不太適應這樣的電話交流,就像芙羅蘭。要是我沒有先對著貼在我耳邊的電話筒大聲呼吸,溫柔的芙蘿蘭不會先開口。"親愛的,你在那裡嗎?"她會在電話線的另一端不安地問。
我應該說,有時候我也不太清楚自己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