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垂直懸吊的復健運動結束以後,推輪椅的人就會從復健中心推我回病房,把我擱在病床邊,等看護工來幫我躺到床上去。每天中午的時候,這位推輪椅的人就會刻意用愉快的口吻,對我說:"祝你好胃口!"那神情就好像他終於可以歇口氣,明天再見了。當然,這句話有些唐突,就好像在八月十五祝賀別人"聖誕快樂!"也好像大白天裡跟人道晚安。八個月以來,我只吃了幾滴檸檬水和半湯匙的酸奶,而且這些一入口就唧唧咕咕地在呼吸道裡迷路亂竄。這樣的進食測試(我們故意誇張地把它叫作吃大餐)一直都沒有很好的成效。不過可以放心的是,我不太覺得餓。兩三瓶淡褐色的液狀物質,透過一條斜斜連接到胃部的管子,提供我每天所需的卡路里。
有時候為了消遣,我會從汲取不盡的感官記憶庫裡,逼真地喚回我對味覺、嗅覺的記憶。我還運用了其他的技巧來彌補不足。我用細火慢燉對食物的種種回憶。我們隨時可以上桌吃一頓飯,很是輕鬆自在。要是把這兒當作餐廳,不需要事先定位。要是由我來做飯,一定會賓主盡歡。紅酒牛肉比較油膩,凍汁牛肉帶點透明,杏桃蛋撻有一點點酸,酸得恰到好處。興之所至,我為自己預備了十二隻蝸牛,還有一道酸菜花生配豬肉,而且還準備一瓶用熟透了的白葡萄釀製的金黃色美酒。有時候我只想吃一個蛋黃沒煮透的水煮蛋,配上一塊抹著鹹奶油的麵包片。真過癮啊!溫熱的蛋黃流進我的口腔和喉嚨,細細地、緩緩地、暖暖地流進去。不會有不能消化的問題。當然,我的用料都是上選的:最新鮮的蔬菜、剛從水裡撈起來的魚、細嫩含脂的瘦肉。每一個步驟都要很講究。為了做得更周全,有朋友把製作傳統特魯瓦小臘腸的食譜寄給我,這種小臘腸要用三種不同的肉做料,再用細繩纏繞起來。同樣,我也非常看重季節的變化。在這個時節,我的味蕾細細品嚐著甜瓜和紅漿果的冰涼滋味。而且我還要把我的慾望封存起來,留待秋天才吃牡蠣和野味,因為我比較理智了,比較懂得克制食慾。
在這一段無法進食的漫長時間裡,剛開始的時候,因為口欲得不到滿足,時不時就要去拜訪我想像中的食品儲藏櫃。我常常處在飢渴中。但是現在,只要有一根手工制的臘腸,用繩子一直吊在我的耳畔,我就很滿足。譬如,幹幹的、可以切成厚厚一片的、形狀不規則的里昂干紅腸。切一小片干紅腸含在舌尖,讓它慢慢化掉,而不要嚼碎,不要一次就品嚐它完全的滋味。這種美妙的享受是很寶貴的經驗,一碰觸到就會開啟我的記憶之匣,讓我想起四十年前的往事。當時我很小,還在吃糖的年紀,但是那時候我就特別喜歡吃豬肉做的食品。我還記得,每次我到哈絲拜大道一間黑漆漆的公寓,去看我外祖父時,都會討著要臘腸吃,而咬字不清的我,總是把臘腸saucisson的發音裡的s、z、ts念得很稚氣,很討人歡喜。外祖父有一位特別看護,特別留意到了我對臘腸的偏好。這位女看護很有手腕,懂得討好愛吃美食的小孩和老人;她送我臘腸,一石二鳥地在我外祖父去世以前嫁給了他。我收到臘腸這份禮物的快樂,正好和家人對這場出人意料的婚姻的排斥成正比。我對外祖父的印象模糊,只覺得他和當時五百塊舊法郎鈔票上的維克多·雨果很像,都是面容嚴肅,拉長了臉處在昏暗中。但是我對臘腸的印象卻很深刻,我清楚地記得這些臘腸和我的火柴盒小汽車,還有兒童故事書放在一起,顯得很不協調。
我很怕再也吃不到更好吃的臘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