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結核病爆發大流行,本來專門收容病童的貝爾克海軍醫院,也開始收容患了結核病的年輕病人。而今天這所醫院主要是針對衰老化的問題,診治身體和心智無可避免的削損。如果以一幅畫來描繪這裡整個醫療範圍的話,老年醫學只是這幅畫的部分景觀。畫面裡還有另一景:二十幾位陷入永久昏迷的病人。這些可憐的人沉落在無窮無盡的黑夜裡,一隻腳跨在死亡的門檻上。他們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的病房。可是大家都知道他們人就在那裡,他們彷彿是重擔,壓在醫院全體人員身上,像是每個人心裡背負的愧疚。另一側,在貧病老年人區的旁邊,有幾位患肥胖症的病人,他們常是一副驚慌的神色。醫生很希望能幫助這些人減輕龐然的體重。在中間的區域,有一支軍團讓人印象特別深刻,腳受傷的人是其中的主力部隊。這些倖免於更大災難的病患,有的是運動受傷,有的是車禍受傷、家庭意外受傷……等等,所有你想像得到的意外傷害都有。他們被送到貝爾克來,等待時間,使他們受傷的四肢復原。我把這些人稱為"觀光客"。
最後,要把這張圖畫得完整,還必須找一個角落安置我們這種人,我們這種折翼的飛禽、失聲的鸚鵡,把巢穴築在神經科一條死胡同裡的可憐小鳥。當然,我們這種人有礙觀瞻。我很清楚當我們經過別人的面前時,會引發對方輕微的無力感,引發僵硬與寂靜。我們是比較不受歡迎的一群病人。
要觀察所有這些景觀,最好的地點就是復健中心,各式各樣參加復健的病人都混雜在這裡。這裡真像是舊時巴黎的聖跡區1,充滿了聲響與色彩。在撐架、夾板、義肢,和多少有點複雜的復健器材交相碰撞的嘈雜聲中,我們看見了一位戴耳環的年輕男子,騎摩托車重創骨折;還看見一位穿著螢光色運動外套的老祖母,她不久前從高腳凳上摔下來,現在正在學走路;還有一位看似流浪漢的人,到現在都沒有人知道他怎麼會在地鐵裡壓斷了一條腿。因為現在這裡沒有什麼人照管,所以這群人像洋蔥似的排成一列,手舞足蹈地晃動著。而我則被繫在一塊傾斜的板子上,板子一點一點地拉起呈垂直狀。每天早晨,我都要以這種畢恭畢敬的立正姿勢,被懸吊半小時,好像是莫扎特《唐璜》的最後一幕,指揮官的石像現身。我周圍的人,又笑又鬧又喊又叫,彼此開開玩笑。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分享大家的歡樂,但是當我以僅存的一隻眼睛看著大家時,年輕的男子、學走路的老祖母,還有流浪漢,他們都會別過臉,一個個抬起頭看天花板,好像亟需去檢查固定在那裡的火災探測器。這些"觀光客"大概都很怕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