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王琦瑤也到蔣麗莉家去過。其時,她家已從新村搬出來,住在淮海坊,離王琦瑤處只兩站路。這天是星期天,把孩子哄睡了午覺,王琦瑤自己出來交付水電費。看天氣很好,時候也還早,就放慢腳步在馬路上看櫥窗。忽聽有人叫她,見是蔣麗莉,手裡拿著一卷藏青布料,說要去找裁縫做一條褲子。王琦瑤拿過市料一看,見是普通的人造棉,便說,這又何須找裁縫,她就能做。蔣麗莉說真的嗎?那就到你家去量尺寸吧。兩人調頭走了幾步,蔣麗莉卻停下腳步說:為什麼不上她家去量呢?王琦瑤不是還從來沒去過她家。於是兩人就再調頭往淮海坊去。蔣麗莉家住底樓一層,朝南兩大間,再帶朝北一小間,前邊有一個小花園,什麼也沒種,只是橫了幾根竹竿晾衣服。
牆壁是用石灰水刷的,白雖白,但深一塊淺一塊,好像還沒乾透。地板是房管處定期來打蠟的,上足的蠟上又滴上了水,東一塌西一塌,也是沒乾透的樣子。家裡的房門都是大敞著,且又房房相符,樓梯正在門口,人來人往,腳步紛沓,使她家就像一條弄堂。儘管是這麼南北通風,還是有一股無法散去的蔥蒜味。已是十月的天氣,可幾張床上都還掛著蚊帳,傢俱又簡單,所以她家還像集體宿舍。家裡用了一個奶媽一個姐姨,兩人站在後門口,面和心不利的表情,見有客人來,就隨後跟進房間,各站一隅,打量王琦瑤。兩個大孩子七八歲的年紀,見了王琦瑤也是一副莫測的神情,交頭接耳,竊笑不已,然後煞有介事地進進出出。蔣麗莉的丈夫老張不在家,牆上連張相片都沒有,不知是個什麼模樣的人。蔣麗莉家也沒報皮尺,讓傭人去鄰居家借,兩人你推我,我推你,最後一致說鄰居家也不會有這樣的東西。只能找了團線,代替皮尺量了。王琦瑤心裡記牢哪根線是褲長,哪根線是腰圍或臀圍,小心地夾進布料,就說要走。蔣麗莉送她到門口,兩個傭人也跟著。王琦瑤從始至終都蒙頭蒙腦的,不曉得天南地北,剛走出橫弄,忽然身後冒出一聲小孩子的尖叫:阿飛!她一回頭,便看見蔣麗莉那兩個孩子逃跑的背影,心中更是惆然。
過了兩天,蔣麗莉按約好的時間來拿褲子了。王琦瑤讓她穿上試試,前後左右都很合適,蔣麗莉很滿意。王琦瑤卻是不懂天都涼了,為什麼還要做人造棉的褲子。蔣麗莉說她喜歡人造棉的褲子,即便天涼了,也可以套棉毛褲來穿的。王琦瑤就更不懂了,棉毛褲外面怎麼能罩人造棉褲子。收好褲子,兩人又坐著聊了會兒閒篇。是晚飯以後,孩子自己在床上玩著布娃娃。王琦瑤給蔣麗莉倒了茶,端了一碟瓜子,蔣麗莉卻從口袋裡掏出煙來,王琦瑤這才知道她手指上發黃的斑跡原來是香煙熏的。問她怎麼學會抽煙了,蔣麗莉反問她要不要也抽一支,她說不要,蔣麗莉非讓她抽,兩人推來讓去,笑作一團,好像又回到做女學生的時光。王琦瑤最後還是不抽,蔣麗莉只得自己點上一支。王琦瑤看她抽煙的姿勢,不由想起她的母親,便問她母親怎麼樣了。蔣麗莉說老樣子,死抱住舊社會的一套不丟掉,自己苦惱自己。王琦瑤又問她兄弟如何,她想起那個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出門的少年。她從來沒看清過他的面目。蔣麗莉說也是老樣子,不過總算自食其力,在中學教書,上班卻是騎摩托車來去的,反正她是看不慣。她那個家庭呀,真是一股樟腦丸的氣味,是這個時代的舊箱底。王琦瑤覺著蔣麗莉的話也是將她捎帶進去的,便有些不自在,話裡有話地問道,申請入黨,讓她王琦瑤這樣的做證明人,能作數嗎?蔣麗莉聽了哈哈一笑,然後向她解釋了一通共產黨的章法。王琦瑤聽起來全是雲裡霧裡,摸不著頭腦的,聽她說完,便又問了一句,如今有沒有批准她的申請呢?這話問出,蔣麗莉的神情便暗淡了一下。然後她寬容地笑了,是笑王琦瑤的無知,她更加耐心地解說道,這申請是在一個漫長時期內進行的,需要不懈的堅持和無條件的信任,是帶有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的含義,這不是由誰來允諾你的,共產黨不是救世主,而是靠自己救自己,憑你的忠誠和努力。聽她說著這些,王琦瑤恍您看見了那個對月吟詩的蔣麗莉,不過那時吟的是風月,如今卻是鐵骨熱血,有點獻祭的味道。兩種都帶有誇張的戲劇的風格,聽起來總叫人不敢全信。但別人再是懷疑,蔣麗莉自己卻是全心投入。聽她說完,王琦瑤便再無話可說了。
如今,蔣麗莉每過十天半月就會來王琦瑤處坐一坐,她對自己說是為了受人之托。其實那只是一半。另一半是因為對舊時光的懷戀,這個懷戀甚至使她忽略了王琦瑤是她的"情敵"這一事實。但這是她不能正視的情感。她是要與!日時光一刀兩斷的新人。因為心中的矛盾,所以她在王琦瑤處總是帶著生氣的表情,好像是她不情願來,而不得不來。有時候她一言不發,王琦瑤問她什麼,回答起來也是嫌惡的樣子。還有她比較和緩的時候,王琦瑤正與她閒聊,她卻忽然間凜然起來,使人陷入惶惑不安。她來總是使王琦瑤緊張,滿心搜索著話與她說,一邊準備著受她的搶白,還要看她的冷臉。可是她內心裡卻並不討厭蔣麗莉的來訪,甚至還有幾分歡迎。於她來說,蔣麗莉也是舊時光的標記,王琦瑤是不排斥懷戀舊時光的。最要緊的,也是最微妙的,是她在蔣麗莉面前,能持有一些勝利者的心情。她王琦瑤可說是輸到底了,可比起蔣麗莉,卻終有一極不輸,那就是程先生。仗著這個不輸,對蔣麗莉再忍讓,也是不委屈的。因此,看上去是王琦瑤曲意奉承,內裡卻全是蔣麗莉的退讓,你說她能不氣嗎?論起來,王琦瑤是有些佔了便宜賣乖,但也是可憐,一無所有中的那麼點便宜,能不讓她炫耀炫耀?再說也不全是賣乖,蔣麗莉已經認了輸,讓她氣勢上佔個先,又有何妨?她們如此一進一退中,倒是有著至深的諒解,甚至體貼,均是彼此不覺察的。
蔣麗莉的冷若冰箱裡,卻有一點和顏悅色,那是衝著王琦瑤的孩子來的。蔣麗莉自己那三個都是男孩,就好像老張的縮版,說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身上永遠散發出蔥蒜和腳臭的氣味。他們舉止莽撞,言語粗魯,骯髒邋遢,不是吵就是打。她看見他們就生厭,除了對他們叫嚷,再沒什麼話說。他們既不怕她也不喜歡她,只和父親親熱。傍晚時分,三個人大牽小,小李大,站在弄堂口,眼巴巴地看著天一點點黑下來,然後父親的身影在暮色中出現,於是雀躍著迎上前去。最終是肩上騎一個,懷裡抱一個,手上再址一個地回家。而這時,蔣麗莉已經一個人吃完飯,躺在床上看報紙,這邊鬧翻天也與她無關的。老張的母親每半年就從山東老家來住一段,幫著照看孩子,料理家務。這時候,蔣麗莉更成了局外人。老太太特別好客,家裡永遠坐滿了生人,有的是老家的親戚,有的是隔壁的鄰居。蔣麗莉昂然從他們面前走過,彼此熟視無睹,那夾在人群裡的三個男孩,更成了路人一般的。當她看見王琦瑤的女嬰,穿一身鵝黃色羊毛連衣褲,帽子下露出一縷柔軟的額發,心裡就生出了喜歡。她伸出一根手指,撫了撫嬰兒圓潤的下巴,小臉上便綻開一個笑容,真是如花盛開一般。嬰兒總是能喚起溫柔和純淨的心情,而人世是那麼紛亂,蔣麗莉又是亂麻中的一個結,多少的解不開理還亂。人其實都不是累死的,而是煩死的。嬰兒的世界卻是簡單的世界,當他們對我們笑的時候,那世界便打開了窗口。蔣麗莉看著那嬰兒時,心裡確實有一刻平靜。但她的煩亂心情使她臉上總帶有緊張與暴怒的表情,那孩子便有些怕她,在她面前有時會哭。她去哄她,又總是越哄越哭,她簡直束手無措,心裡是無比的沮喪。
王琦瑤直要等她實在沒辦法了才去解圍,孩子在她手裡三下兩下就弄服帖了。王琦瑤好笑地說:你這三個孩子都是白生了。蔣麗莉說:我雖然生了三個,卻是頭一遭抱孩子。王琦瑤便有些感動,說:送給你做女兒吧!話一出口就覺不妥,褻瀆了蔣麗莉似的,趕緊添一句:就怕她沒這個福氣。蔣麗莉卻不在意,反而說:要是照耶穌教的規矩,我就可以做她的教母。王琦瑤又脫口而出道:程先生做她的教父。蔣麗莉一下子漲紅了臉。王琦瑤以為,她.要發怒,但是沒有。紅潮漸漸從她臉上褪下,她忽然一笑,有些嘲諷又有些傷感,說:程先生倒是想做她父親的。這一回輪到王琦瑤臉紅了,紅過了才說:那她才真是沒福氣呢!兩人一時都沒說話,看著孩子。孩子剛吃飽奶,眼睛一閉一開,十分安寧的樣子,許多尷尬事便在這安寧的眼光中變得自然和溫和了。在春天的一個風和日暖的星期天裡,蔣麗莉甚至硬拉來程先生給她們和孩子照相。每個人心裡都有著時光倒流的感覺,只有這孩子是多出來的,打破了幻覺。他們三個大人一個孩子走在公園裡,出於好心情而讚歎著花草樹木。這些花草樹木在燦爛的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支撐不起似的,軟弱和稀疏,雖然處處流露出精心養育的跡象,卻反而透出一股無奈掙扎的表情。只有看著孩子在草地上歪歪斜斜地學步是令人振作的,那些嬌嫩的小腳步,掩蓋了草地的貧瘠枯萎。各色各樣的玩具在草坪上滾來滾去,引那些小孩子去追逐遊戲。王琦瑤把孩子也放下地來,三個大人看她跌倒爬起地折騰。
康明遜和王琦瑤還保持著稀疏卻不間斷的來往。似乎是孩子的問題已經解決,就沒什麼理由不來往了。不過,原先的愛不欲生和痛不欲生也釋淡了。他們坐在一起,不再有衝動,即便是同床共枕,也有些例行公事,也是習慣使然。總之,他們成了一對真正的老熟人,你知我,我知你,卻是橋歸橋,路歸路。所以,當王琦瑤聽說康明遜在與人約會的時候,她心裡也沒有太大的難過,至多調侃他幾句,康明遜也看出她的木認真和不在意。因為來去自由,他便也不急於找機會離開,而是從容行事,相當的挑剔。因此,雖然一直在進行著各種約會,卻始終沒有一個是明確了關係的,到了後來,連約會也疏落了下來。如今,他們兩人之間不再是如火如荼的熱烈,但卻是很穩定,甚至稱得上牢固的一對。倘若不是有個孩子在中間梗著,康明遜還會來得更勤一些。這孩子是使他不自在的,許多回憶都因她而起,打攪了他的平靜。當孩子會說話的時候,喊他的是"毛毛娘舅",這稱呼會嚇他一跳。他看著她的眼光,就好像她隨時會追著他討債,又惶恐又有點厭惡。王琦瑤看出這些,於是當他上門時,她總是把孩子打發到鄰人家或者弄堂裡去玩,避免這種尷尬的局面。蔣麗莉也使康明遜不安。他初次看見她,還以為是派出所的戶籍警,穿一身藍咋嘰制服,晃晃蕩蕩的褲腿底下,是一雙亂糟糟的中學生樣式的丁字豬皮鞋。她說出話來也叫他一吃驚,有一半是報紙上的話。他其實早從王琦瑤處聽過蔣麗莉這個名字,也知其出身和家庭,卻和眼前情景對不上號,不知哪是虛哪是實。她看他的目光叫他不自在,也是有追通的意思。知道她多是晚上和星期天來,便繞開這兩種時間,來王琦瑤處的機會就又少了些。不過,無論是多是少,卻也影響不了他們什麼,無論是他們各人,還是之間的關係,都已成定局了。
時間就這樣過去。如果不是孩子在一天天長大,就幾乎不會覺出斗轉星移。王琦瑤在打針的同時,還從裡弄辦的羊毛衫加工廠裡接一點活。五斗櫥抽屜裡,那盒金條,她只動過一次,是孩子出麻疹時,托了康明遜去兌換的,等兌來了錢,她卻一分沒用,因為意外接到一批毛線活。她幾個晚上沒睡覺,賺來了孩子的醫藥費和營養費。雖然差點兒累倒,可是想到那筆財產完好無缺,卻是倍感安慰。當王琦瑤明白嫁人的希望不會再有的時候,這盒金條便成了她的後盾和靠山。夜深人靜時,她會想念李主任,可她怎麼想李主任卻也想不起來,李主任的面目都是零碎著的,眼睛鼻子很清楚,拼在一起便拼不攏了,好像當年他和失事的飛機一起粉身碎骨的同時,也把王琦瑤記憶中的印象打散了。和李主任共眠的那些夜晚也是印象含糊的,就算是第一次的鑽心疼痛,卻早被以後多次的重複淹沒了。與李主任的生離死別,回想起來,如噩夢一般,是被現實淹沒的。別後的經歷,一層層地砌起來,砌牆似的。同李主任的聚散是在那最底的一層,知道是有,卻覺不出來。如今,唯一的看得見,摸得著,便是這個西班牙風雕花的木盒了。而就這一點,卻是王琦瑤的定心丸。王琦瑤禁不住傷感地想:她這一輩子,要說做夫妻,就是和李主任了,不是明媒正娶,也不是天長地久,但到底是有思又有義的。
日子很仔細地過著。上海屋簷下的日子,都有著仔細和用心的面目。倘若不是這樣專心致志,將注意力集中在這些最具體最瑣碎的細節上,也許就很難將日子過到底。這些日子其實都是不能從全局推敲的。所以,在這仔細的表面之下,是有著一股堅韌。這堅韌不是穿越急風驟雨的那一種,而是用來對付江南獨有的梅雨季節。外面下著連綿的細雨,房間的地板和牆壁起著潮,黴菌悄無聲息地生長。那一點煨湯或是煎藥的小火,散發出的乾燥與熱氣,就是這堅韌。所以,這堅韌還是節省的原則,光和熱都是有限,只可細水長流。它是供那些小人物的切碎了平均分配的小日子和小目標。
那些深長里巷裡的夜聲,細細碎碎的,就是這小日子的動靜,它們走著比秒還小的毫秒的步子,難免是嘰嘰喳喳,雞毛蒜皮的,卻也是一步一個腳印,很扎實地往前去。歌和哭都是聽不大出來,悶在肚子裡的。只有當你看見迷霧籠罩弄堂的上空,才會發現它的憂愁和甜蜜。
一九六五年是這城市的好日子,它的安定和富裕為這些殷實的日子提供了好資源,為小康的人生理想提供了好舞台。一九六五年的城市上空,充斥著溫飽的和暖氣流,它決非奢華,而是一股樸素敦厚的享樂之風。春天的街景,又恢復了鮮艷的色彩,滋養著不失常理的虛榮心。街道上有了一股隱隱的卻勃勃的生氣,靜中有動。夜晚的燈光,雖稱不上是燦爛輝煌,卻一個蘿蔔一個坑的,每一點光都有用處,有情有景,有物有人,沒一盞是虛設。這城市就像受過洗禮似的,有了平常心。這就是一九六五年這城市的內心,塵埃落定。程先生恢復了他的攝影間,在那裡度過他的節假日。當燈光亮起的時候,他有著平靜的心境,就好像一個遊子終於回了家。他的興趣也回到了最起初,也是最擅長,就是拍攝肖像。開始是附近理髮店請他幫忙拍髮型模特兒的照片,後來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逐漸就有一些年輕貌美的女性來造訪他的攝影間。此時程先生已經四十三歲,在年輕人眼裡可算得上老頭。本來就是拘謹嚴肅的性情,不輕易動心,大半生全叫一個王琦瑤佔了去,耗盡了情感和興趣,如今就再無半點兒女情長的心了。在他眼裡,那一個個美人都是木胎泥塑,只有觀賞的價值。只是不知是因年紀增長,還是因王琦瑤的磨折所致,他倒是比過去更抓得住女性的美妙所在,常常有出奇制勝的表現,於尋常處見魅力。程先生不輕易接受請求給人照相,一旦接受便是精益求精。他寧少勿濫,凡拿出手的,全都是精品。晚上,他一個人坐在暗房,只一盞紅燈照耀,萬物萬事全退於黑暗之中,連自己都一併退去了。藥水中浮現起的花容月貌,是唯一的存在,也是蟬蛻一般的,內裡是一團虛空。他全心都在這些姣好面容的明暗深淺的對比之中,尋找著最協調的關係。當一切完畢,他輕輕吁一口氣,邊上一杯咖啡早已涼了。他任那咖啡擱著,關上紅燈,在黑暗中摸出房間,走進臥室,上了床。上床後他還要吸一支雪茄,這是他新近培養的愛好,也是豐衣足食的一九六五年的贈賜。雪茄的煙霧好像安魂香,之後,程先生就睡了。
這一年,事情似乎回到了原先的軌道。中間的上下周折,由於無結無果,便都煙消霧散,如同做了一場夢。上海的天空終是這樣,被樓房擠成一線天,光和雨都是漏進來的。上海馬路上的喧聲也是老調子。倘若不是住在這裡,或許還能看出這城市的舊來,山牆上的爬牆虎一層復一層,是蔥蘢的光陰植物;蘇州河的水是一沙稠過一流,積澱著時間的穢物;連那城市上方的一線天,其實也是加深顏色的,日夜吞吐的二氧化碳,使它變污濁了。懸鈴木的葉子,都是這一批不如上一批新鮮潤澤的。可是每天在這裡起居的人們卻無從發現這些,因為他們也是跟著一起長年紀的。他們睜開眼就是它,閉起眼也是它。有那麼不多的幾次,程先生在暗房裡忘記了時間,萬籟俱寂中,時間似乎藏匿了起來,豈不知那是時間分外活躍的時刻,越是無聲越是活躍。後來是後街上牛奶車的聲音提醒了程先生,他才知道已經到了早晨。他竟一點不覺得睏倦。他放完最後一張照片,拉開暗房窗戶上厚重的布慢,看見了晨賃中的黃浦江,這是久違了的情景,卻是熟入心底的情景,程先生想他已有多少日子沒有對它垂目,可它卻一直駐守著,等待他回心轉意。程先生的喉頭都有些便住。這時,一群鴿子從樓的縫隙中湧出,飛上天空。程先生想:這也是多年前的鴿群嗎?也是在等待他嗎?
程先生漸漸和朋友們斷絕了來往,同王琦瑤、蔣麗莉也不通信息。在上海的頂樓上,居住著許多這樣與世隔絕的人。他們的生活起居是一個謎,他們的生平遭際更是一個謎。他們獨往獨來。他們的居處就像是一個大蚌殼,不知道裡面養育著什麼樣的軟體生物。一九六五年也為這些蝸居樣的生活提供了好空氣。這是幾乎稱得上自由的年頭,許多神秘的事物在這年頭悄悄地生存和發展。唯有屋頂上的鴿群是知情者。
這一天晚上,響起門鈴聲的時候,程先生不由有些惱怒,他想今天並沒有約人來拍照,誰能夠不請自來呢?他走去開門的路上,心裡斟酌著如何謝客。他雖然有些怪腐,卻依然保持著和平文雅的天性。但他打開門,想好的謝客辭卻一個字也用不上了,周口站的是王琦瑤。他沒想到王琦瑤會上門來,他已經很久沒想到過王琦瑤了。他有些意外,也有些高興,卻很平靜,多年來激盪他的情感,全歸於溫存的往事。他請王琦瑤進房間,為她泡了茶來,這時他發現王琦瑤處在激動之中,她緊緊握住那杯茶,也不覺著燙手。她張口便道:蔣麗莉要死了!程先生驚了一跳,緊接著她又說了一句:蔣麗莉生了惡瘤。
這時候,"癌"這樣東西還不那麼普遍,人們對它的瞭解很少,甚至還不會叫它"癌",而用"惡瘤"這兩個字代替它。它是一個恐怖的傳說,雖然聽的不少,可從來不會想像它在自己身上甚至自己近處的人身上發生。它一旦來臨,便要叫人嚇破膽的。其實長久以來,蔣麗莉一直患有肝病,可是誰也不知道。她向來就是灰暗的膚色,挑肥揀瘦的口味,還有壞脾氣。這使周圍人忽略了她健康狀況的退步,甚至也使她自己忽略。由於從小優裕的飲食生活,使她有一副好底子,抵抗力很強,於是減弱了對病痛的反應。她也覺得食慾不好,覺得疲勞,肝區不適,可這些全沒超出她的承受能力,使她以為小事一樁。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起不來床,無力到連張紙也拿不了。是丈夫老張背了她去的醫院,沒有費什麼周折,診斷便下來了。在觀察室裡掛了三天葡萄糖,老張又將她背了回來。蔣麗莉伏在老張的背上,嗅到他很濃烈的腦油的氣味,心裡湧起一股軟弱的溫情。她將臉理在老張的後頸窩裡,想說什麼又說不動。這股溫情是那麼反常,叫她生出了不祥的預感。老張能為她做的,就是將他山東老家的親人全都叫來。那都是些天底下最淳厚的人,和最淳厚的情感,卻與蔣麗莉有著最深的隔閡。她們懷著最沉痛的憐憫之情,圍坐在蔣麗莉臥房的外間,偶爾低語交談幾句。她們看上去就像是一些守靈的人,使這房;司裡預先就有了憑弔的氣氛。蔣麗莉突然生發的那一點溫情在這令人窒息的空氣中倏忽而去,蕩然無存。抵抗病痛的耐心也蕩然無存。她每天躺在房間裡,一開門便是陌生人的身影和陌生的鄉音。有幾次,她竟破口大罵,罵這些親人是催死的人。這些謾罵全被她們當作病人的痛苦而心甘情願地承受了。
王琦瑤並不知道蔣麗莉生病。這些日子,蔣麗莉在長沙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一個月回來四天,所以她們也就不常見面。這天她走過蔣麗莉家弄堂,看見老張的母親出來買切面,便上前招呼了一聲。他母親其實記不起王琦瑤是誰,但她是個熱心腸的老太太,特別喜歡與人親近,又加上這些日子憋得難過,站下來一說就沒個完。王琦瑤聽了不禁大驚失色,她顧不上安慰淌著眼淚的老太太,返身就向弄堂裡走。她徑直走進房間,穿過靜坐無語的人們,推開蔣麗莉的房門。房間裡拉著窗簾,開一盞床頭燈,蔣麗莉靠在枕上,讀一本《支部生活》,看見她來,露出了笑容。王琦瑤很少看見蔣麗莉的笑容,她總是漫著眉,怨氣沖天的樣子。如今這笑容看上去可憐巴巴的,像是討饒的樣子,不由一陣鼻酸。她在床邊坐下,心裡打著戰,想才幾天不見,竟就慎摔成這個樣。蔣麗莉不知道真正的病情,只以為是得了肝炎,因怕王琦瑤有顧慮,解釋說是慢性的,所以不傳染,也就不住隔離病房了。又問王琦瑤她孩子怎麼樣了?什麼時候帶她來玩。說到此,再解釋了一遍慢性肝炎的不傳染。王琦瑤心酸得說不出話,見蔣麗莉卻是想說說不動,便不敢多留,告辭了出來。一個人在太陽很好的馬路上亂轉了一氣,買了些並不需要的東西,再回到家裡,已是午飯時間,肚子卻飽飽的。炒了點剩飯給孩子吃,自己坐著鉤羊毛風雪帽。鉤著鉤著,心裡慢慢平靜下來,第一個念頭,便是去找程先生。
這天晚上,程先生一直將她送下樓,兩人在外灘走了一會兒,都是心亂如麻,只得放下另說。江面上有一些水鳥在低低地飛行,開往浦東的輪渡在江心鳴著汽笛,隱隱約約地傳來。背著江堤望去,不由就要仰起頭來,殖民時期英國人的建築高大森嚴。這些建築的風格,倘要追根溯源,可追至歐洲的羅馬時代,是帝國的風範,不可一世。它臨駕於一切,有專制的氣息。幸好大樓背後的狹窄街道,引向成片的弄堂房屋,是民主的空氣,黃浦江也象徵著自由。海風通過吳世口,從江上捲來,本是要一往無前而去,不料被高樓大廈擋住,只得回頭,印加了外力,更加洶湧澎湃。幸而有開闊的江面供它鋪陳,不至於左衝右突,變得狂暴,但就此外灘卻總有著風在鼓蕩,晝夜不息。走在江邊,程先生問王琦瑤孩子怎麼樣,王琦瑤說很好,又說倘若她要有個三長兩短,請他照顧這個孩子。程先生不由笑道:蔣麗莉生了絕症,你來托孤。兩人想起了蔣麗莉,一顆心又沉重起來。停了一會兒,王琦瑤說,晚托不如早托呢!程先生說:我要是不接受呢?王琦瑤就說:那可不由你,我反正是賴上你了。話裡有著一股認真的悲愴,使它聽起來也不顯得輕排了。程先生扭過頭去,看那黑暗裡的江水,閃著一些微光,眼前卻浮起當年他們一男二女三個,一同去國泰影院看電影的情景,心想究竟有多少歲月過去了呢?怎麼連結局都看得到了。這結局又不是那結局,什麼都沒個了斷,又什麼都了斷了。
這天,王琦瑤還與程先生商量,是不是勸說蔣麗莉搬回娘家去住,清靜一些,飲食也好些。豈不料,在他們約好去看蔣麗莉的前一天,她母親已經去看過她,幾乎是被蔣麗莉趕了出來。其時,蔣麗莉的父親早已回到上海,與她母親正式離婚,將房子和一部分股息分給她母親,自己和那個重慶女人在愚園路租了房子住。蔣麗莉的弟弟一直沒有結婚,與人也無來往,每天下班回到家裡,便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聽唱片。他們母子生活在一個屋頂下,卻形同路人,有時一連幾天不打個照面的。平日裡,她母親只有一個保姆可以作陪,那保姆見她軟弱可欺,並不將她放在眼裡,一天倒有半天在外交遊,於是,連保姆都不常照面了。這幢小樓因為人少顯得格外空廓寂寥,院子裡的花草早已凋謝,剩下殘枝敗葉,後來連殘枝敗葉都沒了,只有垃圾灰土,更增添了荒涼。幸好她母親生性愚鈍,不是那種感時傷懷的人,因此身心不致受到太大傷害。只覺得時間過得慢,不知如何打發。知道蔣麗莉生病,她先是在家哭了一場。像她這樣頭腦簡單且不求甚解的女人,總是靠眼淚來緩解困境,安撫心靈,並且總能收到好效果。哭過一場後,果然生出些希望,豁然開朗似的。她洗了臉,換上出門的衣裳,已經走到門口,又覺不妥,生怕惹那信仰共產黨的女兒女婿討厭。便回到房間,重又換一套樸素些的,再走出門去。走在去女兒家的途中,她懷著鄭重的心情。她本來是怕去蔣麗莉家的,總共只去了兩三回。那三個外孫看她的眼光就像在看怪物,女兒也不給她面子,來不迎,去不送,說話也很刻薄。女婿倒是忠厚入,是唯一待她禮貌的人,卻又輪到她看不上他了,嫌他的山東話聽不懂,又嫌他嘴裡有蔥蒜氣,就愛理不理的。女婿也不會奉承,只能由著她受冷落去。如今,蔣麗莉的病就好像替她撐了腰似的,她理直氣壯地走進蔣麗莉的家,對屋裡那群外鄉人視而不見,一徑推開蔣麗莉的房間。她坐下不到五分鐘,就提出了十幾條批評和建議,那批評是否定一切,建議則明知做不到也要提的。蔣麗莉先是忍受著,可她母親卻得寸進尺,越發趁興,竟動起手來,當場就嚷著要與蔣麗莉換床單被褥,洗澡洗頭,一切重新來起的架勢。蔣麗莉違反駁的耐心都沒了,一下子將床頭燈摔了出去。外屋的山東婆婆聽見動靜斗了膽闖進門,屋裡已經一團糟。水瓶碎了,藥也灑了,那蔣麗莉的母親煞白了臉,還當她是個好人似地與她論理。蔣麗莉只是摔東西,手邊的東西摔完了,就揮枕頭被子。她婆婆拾起被子一把將她裹住,只覺得她在懷裡篩糠似地抖,只得勸親家母先回家轉,過些時再來。蔣麗莉看著母親退出房間,一下子就癱軟下來。從此,她婆婆便不敢隨便放人進房間,事先都要通報一聲,蔣麗莉讓進才放行。
程先生同王琦瑤去看蔣麗莉時,遭到了拒絕。那山東老太出來告訴他們,蔣麗莉身上乏,要睡覺,不想見人。老太太的表情就好像自己有錯似的,眼睛都不敢看他們,千般萬般地對不住。兩人都有些明白蔣麗莉不見他們的原因,又不敢承認,心裡一陣灑惶。蔣麗莉的不見就好像是一種譴責,此情此景,這譴責是叫他們永世不得翻身的。兩人更是不敢著老太太的眼睛,互相也躲避著目光,趕緊地分了手,各自回家。事後,又分別去探望蔣麗莉。程先生還是吃了辭客令,灰溜溜地出來,沿了淮海路朝東走。走過一家酒館,裡面吵吵嚷嚷的,白木方桌邊坐的儘是做工模樣的人,門口染一口大油鍋,煎著臭豆腐,油香和著酒香,撲面而來。他走進去,也在桌邊坐了一個位子,要了二兩黃酒,一碟百葉絲。同桌的人互相都不認識,各自對了一兩碟小菜喝酒。鄰桌也有是熟人相聚,聲浪一陣高過一陣。程先生半兩酒下肚,心裡熱了,眼裡也熱了,不覺掉下成串的淚珠。沒有人注意他。油鍋的熱汽蒸騰瀰漫,人都是掩在煙霧中的,模模糊糊,程先生可以盡情地傷心。就在這時候,王琦瑤已經坐在了蔣麗莉的床邊。她是和程先生前後腳到的蔣麗莉家,程先生剛出弄口,她就來了。蔣麗莉讓她進了房間。
王琦瑤走進房間,第一眼是覺著蔣麗莉要比前一回好些了。她頭髮梳得又齊又平,順在耳後,新換一件白襯衣,臉頰上有一些紅暈,靠在爆起來的枕頭上。看見王琦瑤,沒有招呼,反把頭扭向一邊,背著她。王琦瑤在床邊坐下,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蔣麗莉背著臉的側影,好像在飲泣。窗簾拉開了半幅,有將近黃昏的陽光流瀉進來,鍍在她的頭髮和衣被上,看上去有一股難言的憂傷。停了一會兒,蔣麗莉卻笑了一聲,說:你看我們三個人滑稽不滑稽?王流搖不知該怎麼回答,只得賠笑一聲。聽見她笑,蔣麗莉便轉過臉來,望了她說:他剛才又來,我就不讓他進來。王琦瑤說:他心裡很難過。蔣麗莉繃緊臉,怒聲說:他難過關我屁事!王琦瑤不敢說話了,她發現蔣麗莉其實是在發燒,臉越漲越紅,倒是少見的鮮艷。她伸手去摸蔣麗莉的額頭,被她猛地推開了,手心卻是滾燙的。蔣麗莉坐起來,欠著身產技開床邊寫字檯的抽屜,拿出一本活頁夾,扔給王琦瑤。王琦瑤打開一看,見是手寫的詩行。她立刻認出是蔣麗莉的作品,就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女學生時代。那些矯情的文字是燒成灰也寫著蔣麗莉的名字的。它們再是矯情,也因著天真而流露出幾分誠心。這些風月派的詩句總是有一種令人難過的肉麻,真實和誇張交織在一起,叫人哭不是,笑不是。王琦瑤本是最不能讀這些的,也是因為這她反不敢與蔣麗莉親近。可這時候,王琦瑤讀著這些,卻覺著眼淚都冒上來了。她想,就算是演戲,把性命都賠了進去,這戲也成真了。她看出那詩句底下,行行都寫著一個名字,就是程先生的名字,不論是好句子,還是壞句子。蔣麗莉從王琦瑤手中奪過活頁簿,嘩嘩地翻著,挑選那些最可笑的念著,沒念完自己就笑開了。她的笑聲是那麼響,惹得老太太將門推開一條縫,朝裡望了望。蔣麗莉伏在被子上,笑得直不起腰,說:王琦瑤,你說,這算什麼?她的眼睛閃爍著銳利的光芒,聲音變了腔調,也是尖銳的。王琦瑤搖不禁有些害怕,去奪她手裡的本子,不讓她再念。她不鬆手,兩人爭奪著,她竟在王琦瑤的手背上抓出一道血痕。王琦瑤還是不鬆手,堅決地把本子搶了過來,並且按她躺下。蔣麗莉掙扎著,笑聲漸漸變成了哭聲,眼淚從她鏡片後面滾滾而下,她說:你們穿一條褲子,你們合起來害我,說是來看我,其實是來氣我!王琦瑤急了,忘了她是個病人,大聲說:你放心,我不會和他結婚的!蔣麗莉也急了,大聲說:你和他結婚好了,我怕你們結婚嗎?你把我當什麼人了!王琦瑤流著淚說:蔣麗莉,你多麼不值得,為了一個男人,就不好好做人了,你簡直太傻了!蔣麗莉淚如泉湧地說道:王琦瑤,我告訴你,我這一輩子都是你們害的,你們害死找了!王琦瑤忍不住抱住她,說:蔣麗莉,你以為我木知道?你以為他不知道?蔣麗莉先是將她推開,後又一把拉進懷裡,兩人緊緊抱住,哭得喘不過氣來。蔣麗莉說:王琦瑤,我真是太倒霉太倒霉了!王琦瑤說:蔣麗莉,說你倒霉,我就更倒霉了。多少不如意都是壓抑著,此時翻腸倒肚地湧上來,湧上來也是白搭,任憑怎麼都挽回不了的。
她們不知抱著哭了多久,腸子都揉斷了似的。後來是蔣麗莉口腔裡的味道提醒了王琦瑤,那味道夾著甜和腥,緩緩地散發著腐爛的氣息。王琦瑤想起她是一個病人,強忍著傷心,把眼淚嚥了下去。她鬆開蔣麗莉,將她按在枕上,又去絞來熱毛巾給她擦臉。蔣麗莉的眼淚就像是長流水,流也流不斷。這時候,天也暗了下來。那邊酒館裡的程先生,喝酒喝到一個段落,已伏在桌上起不來了。他耳畔有汽笛的聲音,恍館間自己也登上了輪船,慢慢地離了岸。四周是浩渺的大水,木見邊際的。一九六五年的歌哭就是這樣渺小的偉大,帶著些杯水風波的味道,卻也是有頭有尾的,終其人的一生。這些歌哭是從些小肚雞腸裡發出,鼓足勁也鳴不高亢的聲音,怎麼聽來都有些嗡嗡營營,是斂住聲氣才可聽見的,可是每一點嗡營裡都是終其一生。這些歌哭是以其數量而鑄成體積,它們聚集在這城市的上空,形成一種稱之為"靜聲"的聲音,是在喧囂的市聲之上。所以稱為"靜聲",是因為它們密度極大,體積也極大。它們的大和密,幾乎是要超過"靜"的,至少也是並列。它們也是國畫中叫做"破"的手法。所以,"靜聲"其實是最大的聲音,它是萬聲之首。
僅僅一周之後。蔣麗莉脾臟破裂,大出血而死。身邊是老張,三個孩子,還有來自山東的親屬,團團地圍著她。可她一直處在昏迷之中,並沒有留下什麼話。她所在的工廠為她舉行了追悼會,悼詞中說她與剝削階級家庭劃清界限,一生都沒有停止對加入共產黨的追求;她的父親、母親和弟弟都沒來參加。他們似乎覺得,他們的到場會褻瀆蔣麗莉的人生理想。但他們在家裡為蔣麗莉做了從頭七到七七完整的一套送殮儀式。在這七七四十九天裡,她的家人坐在一處,有時靜默,不時低聲地交談,流露出寬諒和理解的氣氛。可蔣麗莉卻永遠地缺席,再不會回來,與這靜謐的聚會無緣。程先生和王琦瑤也沒參加追悼會,事實上,他們是在追悼會之後才知道蔣麗莉的死訊。大悲之痛似乎已經過去,這消息甚至還使他們產生輕鬆之感,是為蔣麗莉的終於解脫。儘管他們自己也沒什麼值得慶幸的事情,可他們都是妥協的人,懂得隨遇而安,而不像蔣麗莉一生都在掙扎,與什麼都不肯調和,一意孤行,直到終極。他們對蔣麗莉的祭把是分開進行,互相都瞞著,卻不約而同是在第二年的清明。程先生獨自去龍華骨灰存放堂灑掃一回,王琦瑤則是在夜深人靜時替她燒了一刀紙。雖然是她不信,蔣麗莉也不信,可總是萬般無奈中的一點安慰,否則又能如何?追悼會上,蔣麗莉的山東婆婆哭聲不斷,幾乎將廠領導的悼詞遮蓋。她的啼哭引起一片應和之聲,這鄉下人的哭喪調,使整個追悼會從頭至尾充滿了真實的哀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