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納已是被阿二勾起的,那不夜的夜晚就又出現在王琦瑤的眼前,卻是多麼久遠的景象了啊!早晨,她對著鏡子梳頭,從鏡子裡看見了上海,不過,那上海已是有些憔悴,眼角有了細紋的。她走在河邊,也從河裡看見了上海的倒影,這上海是褪了色的。她撕去一張日曆,就覺著上海又長了年紀。上海真是不能想,想起就是心痛。那裡的日日夜夜,都是情義無限。鄔橋天上的雲,都是上海的形狀,變化無端,晴雨無定,且美輪美奐。上海真是不可思議,它的輝煌叫人一生難忘,什麼都過去了,化泥化灰,化成爬牆虎,那輝煌的光卻在照耀。這照耀輻射廣大,穿透一切。從來沒有它,倒也無所謂,曾經有過,便再也放不下了。
王琦瑤眼前還出現阿二乘船去上海的景象,是乘風而去的。她想,阿二真是勇敢啊,竟把戲言當真了。可那戲言果真是戲言嗎?難道不能說是預言?她想:連鄔橋的阿二都去得上海,她上海生上海長的王琦瑤,又何故非要遠離著,將一顆心劈成兩半,長相思不能忘呢?上海真是叫人相思,怎麼樣的折騰和打擊都滅不了,稍一和緩便又抬頭。它簡直像清人對情人,化成石頭也是一座望夫石,望斷天涯路的。阿二一走便音信全無,送豆腐的夥計也說沒有信來。王琦瑤更斷定阿二是去了上海。茫茫人海中,哪裡是阿二的立足之地呢?她不由感歎阿二的魯莽,可是阿二的傳奇畢竟是開了頭。什麼時候才能見到阿二呢?王琦瑤有些悵惘。她推開窗戶,看水邊的月亮地,看到的也是上海的影子,卻是淺談了許多,在很遙遠的折射的光之下。
鄔橋並不是完全與上海隔絕,也是有一點消息的。那龍虎牌萬金油的廣告畫是從上海來的,美人圖的月份牌也是上海的產物,百貨鋪裡有上海的雙妹牌花露水、老刀牌香煙,上海的申曲,鄔橋人也會哼唱。無心還好,一旦有意,這些零碎物件便都成了撩撥。王琦瑤的心,哪還經得起撩撥啊!她如今走到哪裡都聽見了上海的呼喚和回應。她這一顆上海的心,其實是有仇有怨,受了傷的。因此,這撩撥也是揭創口,刀絞一般地痛。可那仇和怨是有光有色,痛是甘願受的。震動和驚嚇過去,如今回想,什麼都是應該,合情合理。這恩怨苦樂都是洗禮。她已經感覺到了上海的氣息,與阿二感覺的不同,阿二感覺的都是不明就裡,王琦瑤卻是有名有實。桅子花傳播的是上海的夾竹桃的氣味,水鳥飛舞也是上海樓頂鴿群的身姿,鄔橋的星是上海的燈,鄔橋的水波是上海夜市的流光溢彩。她聽著周城的"四季調",一季一季地吟歎,分明是要她回家的意思。別人口口聲聲地稱她上海嫂嫂,也是把她當外鄉人,催促她還鄉的。她的旗袍穿舊了,要換新的。她的鞋走了樣,也要換新。她的手腳裂口,羊毛衫蛀了洞,她這人有些千瘡百孔的,不想回家也得回家了。
阿二還是沒有信,傳奇的開頭總是堰聲屏息,無聲無聞。王琦瑤再不懷疑阿二是去了上海。有個阿二在上海,上海似乎暖心了些,還有些不甘心。現在,王琦瑤還沒走,鄔橋卻已在向她揮手告別,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雖在眼前,卻已成了記憶,霧濛濛,水濛濛的。鄔橋的柳絲也是夢中情景,口婆婆,月婆婆。王琦瑤也注意到船了。船在橋洞下走過,很歡快的樣子,穿過一個橋洞又一個橋洞,老大也是唱昆山調的。轉眼間一冬一春過去,蓮蓬又要結籽了。王琦瑤乘上回蘇州的船,兩岸的房屋化成石壁,上面有千年萬年的水跡和苔蘚,鄔橋變成長卷畫一般的,漸漸拉開。碾米的水難聲凌空而起,是萬聲之首。鄔橋的真實和虛空,鄔橋的情和理,靈和肉,全在這水華聲中,它是恆古的聲音。昆山調也是恆古的聲音,老大是恆古的人。
王琦瑤從鄔橋走出來了,那畫卷收在水岸之間,視野開闊了,水鳥高飛起來,變成一個個黑點。岸上傳來轟麻雀的銅鑼聲,睡鎳鉻骼,敲著得勝令的點子。紅日高照,水面亮得像鏡子,照的木是人,而是天。天上沒有雲,也是個大鏡子,照著碧水蕩漾。有無數船隻乘風行駛,萬響爭流的情景,你說心能不鼓蕩嗎!
沒見蘇州,已嗅到白蘭花的香。蘇州是上海的回憶,上海要就是不憶,一憶就憶到蘇州。上海人要是夢迴,就是回蘇州。甜糯的蘇州話,是給上海訴說愛的,連恨都能說成愛,點石成金似的。上海的園子,是從蘇州搬過來的,藏一點閒情逸致。蘇州是上海的舊情難忘。船到蘇州,回上海的路便只剩一半了。
從蘇州到上海的一段,王琦瑤是坐火車,船是嫌慢了,風也不順帆的。車是夜車,窗外漆漆黑,有零星的燈掠過,螢火蟲似的。王琦瑤的心此刻是靜止了的,什麼聲音也沒有,風聲都息了。窗外的黑,就像厚帷幕一般,上海就在那幕後,等待開幕的一刻。窗外的黑還是隧道,盡頭就是上海。當上海最初的燈光,閘北污水廠的燈光,出現在黑夜裡頭,王琦瑤忽然間熱淚盈眶。燈光越來越稠密,就像撲燈的蛾子,撲向窗口。火車自是不理,還是朝前,轟隆聲響蓋滿天地。往事像化了凍的春水,漫過了河堤,說不想它,它還是來了,可畢竟大河東去,再不復返。車窗上映出的全是舊人影,一個曾一個。王琦瑤不由地淚流滿面。這時,汽笛響了,如裂帛一般。一排雪亮的燈照射窗前,那舊的映像霎那間消遁,火車進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