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 第二部 六、平安裡
    上海這城市最少也有一百條平安裡。一說起平安裡,眼前就會出現那種曲折深長、藏污納垢的弄堂。它們有時是可走穿,來到另一條馬路上;還有時它們會和鄰弄相通,連成一片。真是有些像網的,外地人一旦走進這種弄堂,必定迷失方向,不知會把你帶到哪裡。這樣的平安裡,別人看,是一片迷亂,而它們自己卻是清醒的,各自守著各自的心,過著有些掙扎的日月。當夜幕降臨,有時連月亮也升起的時候,平安裡呈現出清潔寧靜的面目,是工筆畫一類的,將那粗疏的生計描畫得細膩了。那平安裡其實是有點內秀的,只是看不出來。在那開始朽爛的磚木格子裡,也會盛著一些談不上如錦如繡,卻還是月影花影的回憶和嚮往。"小心火燭"的搖鈴聲聲,是平安裡的一點小心呵護,有些溫愛的。平安裡的一日生計,是在喧囂之中拉開帷幕;糞車的轉輛聲,測馬桶聲,幾十個煤球爐子在弄堂裡升煙,隔夜洗的衣衫也晾出來了,竹竿交錯,好像在煙幕中升旗。這些聲色難免有些誇張,帶著點負氣和炫耀,氣勢很大的,將東昇的回頭都遮暗了。這裡有一些老住戶,與平安裡同齡,他們是平安裡的見證人一樣,用富於歷史感的眼睛,審視著那些後來的住戶。其中有一部分是你來我往,呈現出川流不息的景象。他們的行跡藏頭露尾,有些神秘,在平安裡的上空散佈著疑雲。

    王琦瑤住進平安裡三十九號三樓。前邊幾任房客都在曬台上留下各種花草,大多枯敗,也有一兩盆無名的,卻還長出了新葉。前幾任的房客還在灶間裡留下各自的瓶瓶罐罐,裡面生了霉,積水裡游著小蟲,卻又有半瓶新鮮的花生油。房門後的牆上留著一些手跡,有大人的,記著事:正月初十備壽禮。也不知是誰的壽禮。也有小孩的,是發洩私憤,寫著"王根生吃屎"。都是些零星的歲月,不成篇章,卻這裡那裡的,俯拾皆是。還是一層摜一層,糊鞋靠一樣,扎扎實實,針錐都吃不進去。王琦瑤安置下自己的幾件東西,別的都亂攤著,先把幾幅窗簾裝上,拉起,開亮了電燈。那房間就變了面目,雖是接在人家的茬上,到底也是換新的。那電燈沒有章子,光便滿房間的,不是明亮,而是樣樣東西都扒了皮,裸著了。窗外是五月的天,風是和暖的,夾了油煙和計水的氣味,這其實才是上海芯子裡的氣味,嗅久了便渾然不覺,身心都浸透了。再晚些,桂花糖粥的香味也飄上來了,都是舊相識。窗簾也是舊窗簾,遮著熟知的夜晚。這熟知裡卻是有點隔,一要悉心去連上,續上,有些拼接的痕跡。王琦瑤很感激窗簾上的大花朵,易時易地都是盛開,忠心陪伴的樣子。它還有留影留照的意思,是好時光的遺痕,再是流逝,依然絢爛。地板和木窗框散發出木頭的霉爛的暖意,有老鼠小心翼翼的腳步,從心上踩過似的,也是關照。然後,"小心火燭"的鈴聲便響起了。

    王琦瑤到護主教習所學了三個月,得了一張注射執照,便在平安裡弄口掛了牌子。這種牌子,幾乎每三個弄口就有一塊,是形形色色的王琦瑤的營生。她們早晨起來收拾乾淨房間,穿一身乾淨衣服,然後便點起酒精燈,煮一盒注射針頭。陽光從前邊人家的屋頂上照進窗口,在地板上劃下一方一方的。她們熄了酒精燈,打開一本閒書,等著有人上門來打針。來人一般是上午一撥,一撥,也有晚上的。還有來請上門去打針,那的話,她們便提一個草包,裝著針盒、藥棉,白布帽和口罩,嚴然一個護士的樣子,去了。王琦瑤總是穿一件素色的旗袍,在五十年代的上海街頭,這樣的旗袍正日漸少去,所剩無多的幾件,難免帶有緬懷的表情,是上個時代的遺跡,陳舊和摩登集一身的。王琦瑤穿著旗袍,走過一兩條馬路,去給病家打針。她會有舊境重現的心情,不過人都是換了角色的。有一日,她去集雅公寓,走進暗沉沉的客廳,打蠟地板映著她的鞋襪。她被這家的傭人引進臥房,床上一個年輕女人,蓋一條綠綢薄被,她覺得這女人就是自己的化身。打完針,裝好東西,走出那公寓,心卻好像留在了那裡。她幾乎能聽見那女人對傭人發噴的聲音,是怪她買來的蝦又小又不新鮮,明知道先生要來家吃晚飯的。她有時望著酒精燈藍色的火苗,會望見斑斕的景象,裡面有一個小世界,小世界裡的歌舞永恆不止,是天上的歌舞。她偶爾去看一場電影,晚上八點的那一場。馬路上靜靜的,路面有燈的反光,電影院前廳那靜裡的沸騰,有著時光倒流的意思。她看的多是老電影,周被的《馬路天使》,白楊的《十字街頭》,這也是舊相識,最不相關的故事也是肺腑之言。她訂了一份晚報,黃昏時間是看報度過的,報上的每一個字她都讀到,懂一半,不懂一半,半懂不懂之間,晚飯的時間便到了,爐子上的水也開了。

    晚上來打針的,總有點不速之客的味道,聽見樓梯響,她便猜:是誰來了。她有些活躍,話也多幾句。倘若打針的是孩子,她便格外地要哄他高興。她重新點上酒精燈消毒針頭,問東問西,打完針,病家要走時,她就有些不捨。那一陣騷動與聲響還會留下餘音,她忘了收拾,鍋裡的水干了底才醒來。這種夜晚,打破了千篇一律的生活,雖然是個沒結果,可畢竟製造了一點起伏不定,使人生出期待。那期待是茫茫然的,方向都不明,有什麼未知在醞釀和發展,終於會有果實似的。她有一次夜半被叫醒。人們早已入睡,那叫聲便顯得格外驚動,帶著些危急和恐怖。王琦瑤的心擂敲似的怦怦響著,她睡衣外面披上件裌襖便下樓去開門,見是兩個鄉下人,抬了一個擔架,躺著垂危的病人,說是請王醫師救命。王琦瑤知道他們弄錯了,將護士當作醫師了。她指點他們去最近處的醫院,再回樓上,卻怎麼也睡不著了。這城市的夜晚總有著出其不意,每一點動靜都不尋常。弄口路燈下,寫著注射護士王琦瑤的牌子,帶著點翹首以待。靜夜裡有汽車駛過,風掃落葉的聲音,夜晚便流動起來,有了一股暗中的活躍。

    上門打針的人川流不息,今天去了明天來,常有新人出現。這時,王琦瑤便暗自打量,猜那人的家庭和職業,再用些閒話去套,套出的幾句實情,竟也能八九不離十。要逢到那些做奶媽的帶孩子來,不問也要告訴你東家的底細。哪個奶媽不是碎嘴?又不是對東家有仇有恨,要把一肚子苦水倒給你的樣子?還有一些是固定出現的病人,這些其實都算不上病人,打的是胎盤液之類的營養針,一週一次或一周兩次。日子長了,有幾個不打針時也來,坐坐,說說閒話,張家長李家短。這樣,王琦瑤雖然不出門,也知天下事了。這些雜碎雖說是人家的,可也把王琦瑤的日子填個半滿。一早一晚,有時甚至會是忙碌的,眼和耳都有些不夠用。平安裡的鬧,是會傳染的,而且無縫不鑽,漸漸地,就有些將王琦瑤的清靜給打破了。樓梯上的腳步紛沓起來,門開門關頻繁起來,時常有人在後弄仰頭叫王琦瑤的名字,一聲聲的。尤其是在那種悠閒的下午,這叫聲便傳遠,有一股殷切的味道。夾竹桃也開了。平安裡也是有幾棵夾竹桃的,栽在曬台上碎磚圍起來的一掬泥土中,開出絢爛的花朵。白晝裡雖不會有奇遇,可卻是悉心積累起許多細枝末節,最後也要釀成個什麼。

    王琦瑤和人相熟起來。人們知道她是個年輕的寡婦,自然就有熱心說媒的人上門。王琦瑤見過其中的一個,是個做教師的,說是三十歲,卻已謝頂。兩人在電影院裡見面,看一場農民翻身的電影,是王琦瑤最不要看的那種,硬撐到底的。其中有靜默的間隙,便聽見那教書的侷促的呼吸聲,帶了一股胸腔裡的嘯音,是哮喘的症狀。王琦瑤從此便對說媒的人婉言謝絕,她知道再介紹誰也跳不出教書先生這個案自。她不怪別人,只怪自己命運不濟。她望著平安裡油煙瀰漫的上空,心裡想,還會有什麼好事情來臨呢?人們有說她驕傲,也有說她守節,什麼閒話她都作耳邊風,什麼開導的話她也作耳邊風。雖是相熟,卻還是隔的,這也是正常。平安裡的相熟中不知有多少隔,渾水裡不知有多少大魚。平安裡的相熟都是不求甚解,浮皮潦草,表面上鬧,底下還是寂寞,這寂寞是人不知,己也不知。日子就糊里糊塗地過下去。王琦瑤是糊塗一半。清楚一半,糊塗的那半供過,清楚的一半是供想。白天忙著應付各樣的人和事,到了夜晚,關了燈,月光一下子跳到窗簾上,把那大朵大朵的花推近眼前,不想也要想。平安裡的夜晚其實也是有許多想頭的,只不過沒有王琦瑤窗簾上的大花朵,映顯不出來罷了。許多想頭都是沉在心底,沉渣一般。全是叫生計熬煉的,擠子汁,瀝干水,凝結成塊,怎麼樣的激盪也泛不起來。王琦瑤還沒到這一步,她的想頭還有些枝葉花朵,在平安裡黯淡的夜裡,閃出些光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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