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 第一部 五、王琦瑤
    王琦瑤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兒。每天早上,後弄的門一響,提著花書包出來的,就是王琦瑤;下午,跟著隔壁留聲機哼唱"四季調"的,就是王琦瑤;結伴到電影院看費雯麗主演的"亂世佳人",是一群王琦瑤;到照相館去拍小照的,則是兩個特別要好的王琦瑤。每間偏廂房或者亭子間裡,幾乎都坐著一個王琦瑤。王琦瑤家的前客堂裡,大都有著一套半套的紅木傢俱。堂屋裡的光線有點暗沉沉,太陽在窗台上畫圈圈,就是進不來。三扇鏡的梳妝桌上,粉缸裡粉總像是受了潮,有點稅濕的,生發膏卻已經干了底。樟木箱上的銅鎖銀亮的,常開常關的樣子。收音機是供聽評彈,越劇,還有股票行情的,波段都有些難調,絲絲拉拉地響。王琦瑤家的老媽子,有時是睡在樓梯下三角間裡,只夠放一張床。老媽子是連東家洗腳水都要倒,東家使喚她好像要把工錢的利息用足的。這老媽子一天到晚地忙,卻還有工夫出去講她家的壞話,還是和鄰家的車伕有什麼私情的。王琦瑤的父親多半是有些懼內,被收伏得很服帖,為王琦瑤樹立女性尊嚴的榜樣。上海早晨的有軌電車裡,坐的都是王琦瑤的上班的父親,下午街上的三輪車裡,坐的則是王琦瑤的去剪旗袍料的母親。王琦瑤家的地板下面,夜夜是有老鼠出沒的,為了滅鼠抱來一隻貓,房間裡便有了淡淡的貓臊臭的。王琦瑤往往是家中的老大,小小年紀就做了母親的知己,和母親套裁衣料,陪伴走親訪友,聽母親們唱歎男人的秉性,以她們的父親作活教材的。

    王琦瑤是典型的待字閨中的女兒,那些洋行裡的練習生,眼睛覷來覷去的,都是王琦瑤。在伏天曬霉的日子裡,王琦瑤望著母親的墊箱,就要憧憬自己的嫁妝的。照相館櫥窗裡婚紗曳地的是出嫁的最後的王琦瑤。王琦瑤總是閉花羞月的,著陰丹士林藍的旗袍,身影裊裊,漆黑的額發俺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王琦瑤是追隨潮流的,不落伍也不超前,是成群結隊的摩登。她們追隨潮流是照本宣科,不發表個人見解,也不追究所以然,全盤信託的。上海的時裝潮,是靠了王琦瑤她們才得以體現的。但她們無法給予推動,推動不是她們的任務。她們沒有創造發明的才能,也沒有獨立自由的個性,但她們是勤懇老實,忠心耿耿,亦步亦趨的。她們無怨無艾地把時代精神被掛在身上,可說是這城市的宣言一樣的。這城市只要有明星誕生,無論哪一個門類的,她們都是崇拜追逐者;報紙副刊的言情小說,她們也是傾心相隨的讀者,她們中間出類拔萃的,會給明星和作者寫信,一般只期望得個簽名而已。在這時尚的社會裡,她們便是社會基礎。王琦瑤還無一不是感傷主義的,也是潮流化的感傷主義,手法都是學著來的。落葉在書本裡藏著,死蝴蝶是收在胭脂盒,她們自己把自己引下淚來,那眼淚也是順大流的。那感傷主義是先做後來,手到心才到,不能說它全是假,只是先後的順序是倒錯的,是做出來的真東西。這地方什麼樣的東西都有摹本,都有領路的人。王琦瑤的眼瞼總是有些發暗,像罩著陰影,是感傷主義的陰影。她們有些可憐見的,越發的楚楚動人。她們吃飯只吃貓似的一口,走的也是貓步。她們白得透明似的,看得見淡藍經脈。她們夏天一律的注夏,冬天一律的睡不暖被窩,她們需要吃些滋陰補氣的草藥,藥香瀰漫。這都是風流才子們在報端和文明戲裡製造的時尚,最合王琦瑤的心境,要說,這時尚也是有些知寒知暖的。

    王琦瑤和王琦瑤是有小姊妹情誼的,這情誼有時可伴隨她們一生。無論何時,她們到了一起,閨閣生活便撲面而來。她們彼此都是閨閣歲月的一個標記,紀念碑似的東西;還是一個見證,能挽留時光似的。她們這一生有許多東西都是更替取代的,唯有小姊妹情誼,可說是從一而終。小姊妹情誼說來也怪,它其實並不是患難與共的一種,也不是相濡以沫的一種,它無恩也無怨的,沒那麼多的糾纏。它又是無家無業,沒什麼羈絆和保障。要說是知心,女兒家又有多少私心呢?她們更多只是個作伴,作伴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作伴,不過是上學下學的路上。她們梳一樣的髮式,穿一樣的鞋襪,像戀人那樣手挽著手。街上倘若看見這樣一對少女,切莫以為是一胎雙胞的姐妹,那就是小姊妹情誼,王琦瑤式的。她們相偎相依,看上去不免是有些小題大作的,然而她們的表情卻是那樣認真,由不得叫你也認真的。她們的作伴,其實是寂寞加寂寞,無奈加無奈,彼此誰也幫不上誰的忙,因此,倒也抽去了功利心,變得很純粹了。每個王琦瑤都有另一個王琦瑤來作伴,有時是同學,有時是鄰居,還有時是在表姐妹中間產生一個。這也是她們平淡的閨閣生活中的一個社交,她們的社交實在太少,因此她(佩難免全力以赴,結果將社交變成了情誼。王琦瑤們倒都是情誼中人,追求時尚的表面之下有著一些肝膽相照。小姊妹情誼是真心對真心,雖然真心也是平淡的真心。一個王琦瑤出嫁,另一個王琦瑤便來做伴娘,帶著點憑弔的意思,還是送行的意思。那伴娘是甘心襯托的神情,衣服的顏色是暗一色的,款式是老一成的,臉上的脂粉也是淡一層的,什麼都是偃旗息鼓的,帶了一點自我犧牲的悲壯,這就是小姊妹情誼。

    上海的弄堂裡,每個門洞裡,都有王琦瑤在讀書,在繡花,在同小姊妹竊竊私語,在和父母慪氣掉淚。上海的弄堂總有著一股小女兒情態,這情態的名字就叫王琦瑤。這情態是有一些優美的,它不那麼高不可攀,而是平易近人,可親可愛的。它比較謙虛,比較溫暖,雖有些造作,也是努力討好的用心,可以接受的。它是不夠大方和高尚,但本也不打算譜寫史詩,小情小調更可人心意,是過日子的情態。它是可以你來我往,但也不可隨便輕薄的。它有點缺少見識,卻是通情達理的。它有點小心眼兒,小心眼兒要比大道理有趣的。它還有點耍手腕,也是有趣的,是人間常態上稍加點裝飾。它難免有些村俗,卻已經過文明的淘洗。它的浮華且是有實用作底的。弄堂牆上的綽綽月影,寫的是王琦瑤的名字;夾竹桃的粉紅落花,寫的是王琦瑤的名字;紗窗簾後頭的婆婆燈光,寫的是王琦瑤的名字;那時不時竄出一聲的蘇州腔的柔糯的滬語,念的也是王琦瑤的名字。叫賣桂花粥的梆子敲起來了,好像是給王琦瑤的夜晚數更;三層閣裡吃包飯的文藝青年,在寫獻給王琦瑤的新詩;露水打濕了梧桐樹,是王琦瑤的淚痕;出去私會的娘姨悄悄溜進了後門,王琦瑤的夢卻已不知做到了什麼地方。上海弄堂因有了王琦瑤的緣故,才有了情味,這情味有點像是從日常生計的間隙中迸出的,牆縫裡的開黃花的草似的,是稍不留意遺漏下來的,無。已插柳的意思。這情味卻好像會淚染和化解,像那種苔熊類的植物,沿了牆壁蔓延滋長,風餐露飲,也是個滿眼綠,又是星火燎原的意思。其間那一股掙扎與不屈,則有著無法消除的痛楚。上海弄堂因為了這情味,便有了痛楚,這痛楚的名字,也叫王琦瑤。上海弄堂裡,偶爾會有一面牆上,積滿了鬱鬱蔥蔥的爬山虎,爬山虎是那些垂垂老矣的情味,是情味中的長壽者。它們的長壽也是長痛不息,上面寫滿的是時間、時間的字樣,日積月累的光陰的殘骸,壓得喘不過氣來的。這是長痛不息的王琦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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