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是這城市的精靈。每天早晨,有多少鴿子從波濤連綿的屋頂飛上天空!它們是唯一的俯瞰這城市的活物,有誰看這城市有它們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許多無頭案,它們都是證人。它們眼裡,收進了多少秘密呢?它們從千家萬戶窗口飛掠而過,窗戶裡的情景一幅接一幅,連在一起。雖是日常的情景,可因為多,也能堆積一個驚心動魄。這城市的真諦,其實是為它們所領略的。它們早出晚歸,長了不少見識。而且它們都有極好的記憶力,過目不忘的,否則如何能解釋它們的認路本領呢?我們如何能夠知道,它們是以什麼來做識路的標記。它們是連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識辨清楚的。前邊說的至高點,其實指的就是它們的視點。有什麼樣的至高點,是我們人類能夠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們人類這樣的兩足獸,行動本不是那麼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狹小得可憐。我們生活在同類之中,看見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沒有什麼新發現的。我們的心裡是沒什麼好奇的,什麼都已經瞭然似的。因為我們看不見特別的東西。鴿子就不同了,它們每天傍晚都滿載而歸。在這城市上空,有多少雙這樣的眼睛啊!
大街上的景色是司空見慣,日復一日的。這是帶有演出性質,程式化的,雖然燦爛奪目,五色繽紛,可卻是俗套。霓虹燈翻江倒海,櫥窗也是千變萬化,其實是俗套中的俗套。街上走的人,都是戴了假面具的人,開露天派推的人,笑是應酬的笑,言語是應酬的言語,連俗套都稱不上,是俗套外面的殼子。弄堂景色才是真景色。它們和街上的景色正好相反,看上去是面目劃一,這一排房屋和那一排房屋很相像,有些分不清,好像是俗套,其實裡面卻是花樣翻新,一件件,一宗宗,各是各的路數,摸不著門檻。隔一堵牆就好比隔萬重山,彼此的情節相去十萬八千里。有誰能知道呢?弄堂裡的無頭案總是格外的多,一樁接一樁的。那流言其實也是虛張聲勢,認真的又不管用了,還是兩眼一摸黑。弄堂裡的事又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沒有個公斷,真相不明的,流言更是攪稀泥。弄堂裡的景色,表面清楚,裡頭亂成了一團麻,剪不斷,理還亂。在那窗格子裡的人,都是當事人,最為糊塗的一類,經多經久了,又是最麻木的一類,睜眼瞎一樣的。明眼的是那會飛的畜生,它們穿雲破霧,且無所不到,它們真是自由啊!這自由實在撩人心。大街上的景色為它們熟視無睹,它們銳利的眼光很能捕捉特別的非同尋常的事情,它們的眼光還能夠去偽存真,善於捕捉意義。它們是非常感性的。它們不受陳規陋習的束縛,它幾乎是這城市裡唯一的自然之子了。它們在密密匝匝的屋頂上盤旋,就好像在廢墟的瓦礫堆上盤旋,有點劫後餘生的味道,最後的活物似的。它們飛來飛去,其實是帶有一些絕望的,那收進眼瞼的形形色色,也都不免染上了悲觀的色彩。
應當說,這城市裡還有一樣會飛的生物,那就是麻雀。可麻雀卻是媚俗的,飛也飛不高的。它一飛就飛到人家的陽台上或者天井裡,啄吃著水泥裂縫裡的殘場剩菜,有點同流合污的意思。它們是弄堂的常客,常客也是不受尊重的常客,被人趕來趕去,也是自輕自賤。它們是沒有智慧的,是鳥裡的俗流。它們看東西是比人類還要差一等的,因它們沒有人類的文明幫忙,天賦又不夠。它們與鴿子不能同日而語,鴿子是靈的動物,麻雀是肉的動物。它們是特別適合在弄堂裡飛行的一種鳥,弄堂也是它們的家。它們是那種小肚雞腸,嗡嗡營營,陷在流言中拔不出腳的。弄堂裡的陰鬱氣,有它們的一份,它們增添了弄堂裡的低級趣味。鴿子從來不在弄堂底留連,它們從不會停在陽台,窗畔和天井,去謅媚地接近人類。它們總是凌空而起,將這城市的屋頂踩在腳下。它們撲啦啦地飛過天空,帶著不屑的神情。它們是多麼傲慢,可也不是不近人情,否則它們怎麼會再是路遠迢迢,也要泣血而回。它們是人類真正的朋友,不是結黨營私的那種,而是瞭解的,同情的,體恤和愛的。假如你看見過在傍晚的時分,那竹梢上的紅布條子,在風中揮舞,召喚鴿群回來的景象,你便會明白這些。這是很深的默契,也是帶有孩子氣的默契。它們心裡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同情;有多少同情,就有多少信用。鴿群是這城市最情義綿綿的景象,也是上海弄堂的較為明麗的景象,在屋頂給鴿子修個巢,晨送暮迎,是這城市的戀情一種,是城市心的溫柔鄉。
這城市裡最深藏不露的罪與罰,禍與福,都瞞不過它們的眼睛。當天空有鴿群驚飛而起,盤旋不去的時候,就是罪罰禍福發生的時候。猝然望去,就像是太陽下驟然聚起的雨雲,還有太陽裡的斑點。在這水泥世界的溝壑施諾裡,嵌著多少不忍卒目的情和景。看不見就看不見吧,鴿群卻是躲也躲不了的。它們的眼睛,全是被這情景震驚的神色,有淚流不出的樣子。天空下的那一座水泥城,葉陌交錯的弄堂,就像一個大深淵,有如蟻的生命在作掙扎。空氣裡的灰塵,歌舞般地飛著,做了天地的主人。還有瑣細之聲,角角落落地灌滿著,也是天地的主人。忽聽一陣鴿哨,清冽地掠過,裂帛似的,是這沉沉欲睡的天地間的一個清醒。這城市的屋頂上,有時還會有一個飛翔的東西,來與鴿群作伴,那就是風箏。它們往往被網狀的電線扯斷了線,或者撞折了翅翼,最後掛在屋脊和電線桿上,眼巴巴地望著鴿群。它們是對鴿子這樣的鳥類的一個模擬,雖連麻雀那樣的活物都不算,卻寄了人類一顆天真的好高騖遠的心。它們往往出自孩子的手,也出自浪蕩子的手,浪蕩子也是孩子,是上了歲數的孩子。孩子和浪蕩於牽著它們,拚命地跑啊跑的,要把它們放上天空,它們總是中途夭折,最終飛上天空的寥寥無幾。當有那麼一個混入了鴿群,合著鴿哨一起飛翔,卻是何等的快樂啊!清明時節,有許多風箏的殘骸在屋頂上遭受著風吹雨打,是殉情的場面。它們漸漸化為屋頂上的泥土,養育著瘦弱的狗尾巴草。有時也有乘上雲霄的掙斷線的風箏,在天空裡變成一個黑點,最後無影無蹤,這是一個逃遁,懷著誓死的決。乙。對人類從一而終的只有鴿子了,它們是要給這城市安慰似的,在天空飛翔。這城市像一個乾涸的海似的,樓房是礁石林立,還是擱淺的船隻,多少生靈在受苦啊!它們怎麼能棄之而去。鴿子是這無神論的城市裡神一般的東西,卻也是誰都不信的神,它們的神跡只有它們知道,人們只知道它們無論多遠都能泣血而歸。人們只是看見它們就有些喜歡。尤其是住在頂樓的人們,鴿子回巢總要經過他們的老虎天窗,是與它們最為親近的時刻。這城市裡雖然有著各式廟宇和教堂,可廟宇是廟宇,教堂是教堂,人還是那弄堂裡的人。人是那波濤連湧的弄堂裡的小不點兒,隨波逐流的,鴿哨是溫柔的報警之聲,朝朝夕夕在天空長鳴。
現在,太陽從連綿的屋瓦上噴薄而出,金光四濺的。鴿子出巢了,翅膀白亮白亮。高樓就像海上的浮標。很多動靜起來了,形成海的低嘯。還有塵埃也起來了,煙霧騰騰。多麼的騷動不安,有多少事端在迅速醞釀著成因和結果,已經有激越的情緒在穿行不止了。門窗都推開了,真是密密匝匝,有隔宿的陳舊的空氣流出來了,交匯在一起,陽光變得混濁了,天也有些暗,塵埃的飛舞慢了下來。空氣裡有一種糾纏不清在生長,它抑制了激情,早晨的新鮮沉鬱了,心底的衝動平息了,但事端在繼續積累著成因,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太陽在空中渡著它日常的道路,移動著光和影,一切動靜和塵埃都已進入常態,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所有的浪漫都平息了,天高雲淡,鴿群也沒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