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日相識起,長生和縵華便常在一起。命中注定的相遇,總是來得清楚分明。
桑吉去哲蚌寺隨另一位上師修行,長生約上縵華一起去日喀則,朝拜扎什倫布寺。
起了大早,出發時天色未明。暗藍天幕上一彎殘月,低得觸手可及。山體露出朦朧輪廓,似沉睡未醒。漸漸天亮,如灰色紗幕被揭開。汽車沿著雅魯藏布江行駛,山勢開闊起伏,道路蜿蜒逶迤。山間雲煙飄逸,白塔高踞其上。
高原大地已有回春跡象。道旁是青碧綠樹,新犁開的田地,田間升起濛濛薄霧。初升的陽光灑落在土地和水澤上,點點金光耀閃。兩人默契對望,相視一笑。眼望青天湛湛,一碧萬頃,心生喜悅安寧。
路上限速,車開得並不快。縵華說,我又困了。
長生伸出手臂,說,靠過來睡一會兒吧。
她自然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朦朧睡去。
翻過崗巴拉山,經過卡若拉冰川,下車活動腿腳。身邊有人趁著短暫時間卡嚓拍照。兩人站在一旁看熱鬧。長生故意逗縵華,要不要給你也來幾張?
聽得懂他的揶揄。縵華撲哧一笑,看不出來啊!您還有這癖好?
長生哈哈一笑。雖然相處日短,但他深喜縵華靈慧,無論他說什麼,她都深解意趣。這樣的人,相處不累。
並肩站在山崗上,天空是耀眼的藍,純淨得不帶一絲雜質。乃欽康桑清晰可見。海拔四千多米的埡口一片銀白,雪線以上沒有植物。長風獵獵,吹得人幾乎站立不住。
到達日喀則,將將是下午,兩人在路旁隨便吃了點東西,走到扎寺。僧侶穿行其間,往來眾多。縵華此時方知,寺中即將有法會。
扎什倫布寺在日光的映照下壯麗非凡。青天之上白雲舒展,金頂反射陽光,雲蒸霞蔚。強烈的色彩比對,光影的變幻使得半山上的廟宇看上去猶如幻境。從青海到前藏,後藏,無論多少次面對藏傳佛教的寺廟,它恢宏壯闊的氣勢都讓她甘心臣服,從心底生出信仰和敬畏。
扎寺是四世之後歷代班禪大師的駐錫地。縵華對扎寺有特殊感情,亦是因為倉央嘉措。歷世達賴和班禪互為師長,五世班禪大師洛桑益西為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老師。
她看過的書上這樣寫道:「曾為少年倉央嘉措落發授戒的五世班禪大師,五年後又該再次為之授比丘戒了。倉央嘉措依約去往日喀則扎什倫布寺,滿臉的烏雲密佈。我們無從得知一路上他想了些什麼,我們所看到的只是他的決心已定。經由五世班禪自傳我們得知了結果:班禪大師祈求勸導良久,倉央嘉措沉默以對良久,然後毅然站起身來,奪門而去。他雙膝下跪在日光大殿外,給大師磕了三個頭,反反覆覆只說一句話:『違背上師之命,實在感愧!』唸唸叨叨黯然而去。
「在後來的許多天裡,不僅沒有轉機,甚至變本加厲:不僅拒受比丘戒,反而要求大師收回此前所受的出家戒和沙彌戒。說這番話的時候,倉央嘉措痛徹肺腑:『若是不能交回以前所受出家戒及沙彌戒,我將面向扎什倫布寺而自殺。二者當中,請擇其一!』」
凝望恢弘莊嚴的措欽大殿,縵華久久不能舉步。桑煙和藏香的味道在空氣中交纏,誦經梵唱響在耳邊,恍若隔世,而她守候在此,從未遠離。
舉目四望。不知這周圍眾多小小黑色窗戶的房間,哪一間曾禁錮過他?想起三百年前在此長跪不起,哀求被放過的多情少年。光陰契闊,穿透歲月風塵,他淒切的語調和神情彷彿歷歷在目。
血淚迸濺,身不由己的無果抗爭,成為日月亦無法消融的憾恨。倉央嘉措內心的衝突和哀苦,當時又有幾人能明瞭?長生站在她身邊,表情靜默,若有所思。縵華不動步,他便也陪伴在旁。
看著長生,縵華深感輪迴真實不虛。一直,她對這裡唸唸於心,而今,隨著長生——她心中的倉央嘉措回到這裡。她心潮洶湧,不知他作何感想。
縵華隨長生入殿,在後排卡墊上,結跏趺坐,靜聽僧人誦經,陣陣如潮汐湧來。有淚如傾。
落淚是因有心結未解。若記憶被摧毀,徹底清除,不留一絲痕跡,人是不是容易活得快樂一點?
耽於記憶的人,縱然經歷漫長時光,行過千山萬水,亦不過是畫地為牢。
法會結束,天已暗晚,兩人離開扎寺。長生本可以住在寺中。為陪縵華,他選擇和她同住在外。明日兩人再來。
縵華亦不覺麻煩虧欠,要如何致意感激。今日在長生面前數度哭泣,精神恍惚,這在以往,是不可想像的事情。她對他信賴,托付,如幼童面對親長,不會覺得失禮,丟人。
相比光芒四射的聖城拉薩,日喀則更陳舊,沉默內隱。晚間行人更少,街上風大,刮得路邊店舖的招牌、窗上布簾都辟啪作響。縵華冷得發抖,長生攬過她,用圍巾圍好她的臉,握住她的手問,好些了嗎?
長生手掌寬厚溫熱,一股安定的力量傳來。這是她期待已久的力量。縵華抬起紅腫的眼睛,看到長生眼中的慈悲。
長生。你是我的佛,你來度我。她說。
長生不語。深濃悲傷從心底泛起。剎那間,想起了尹蓮。如果他也能成為別人眼中的佛,那他確信,他心中的佛,早已存在,是尹蓮,她一路接引他到此。安住心中,從未走遠。
蘇縵華察覺長生眼中的溫柔,轉成稍縱即逝的悲傷,沒等她出言安慰,即消隱在不可探度的消黯中。這男人的心事、過往,她尚且一無所知。
找到一間旅館。前台問開一間房還是兩間。縵華說,一個標間吧。
長生點頭,表示沒有異議。房間在二樓,上樓梯時,縵華輕聲說,我不想半夜去敲你的門。
這話聽來曖昧。長生一笑,我明白。我也夜夜失眠。睡不著,剛好一起聊天。
洗漱之後,縵華坐在床邊,遞過一支煙,長生搖搖頭說,戒了,在青樸的三個月戒掉的。
縵華點頭,站起來開了點窗,點上煙。她沉默許久,抬起頭來說,存留,還是捨棄,是我至今堪不破的迷局。
她說的是記憶和過往。
如此熟稔的一幕,是她記憶中似曾相識的場景。沒有前情提要,無須言語鋪陳,她知道長生會懂。
長生說,記得或遺忘都需要時間。
他沒有勸她不必執著。他知道。他們都還奔走在牢中,仍有煩惱執著。
因為放不下而淪落天涯,相逢在這裡。此時妄談放下,多麼空泛無力,自欺欺人。
一支煙燃盡,縵華說起自己日間在扎寺的困惑。她始終參不透倉央嘉措心中哀苦根源。她不信倉央嘉措是為愛情才一意孤行。身為宗教領袖,雪域僧王,他所受的教育令他行事自有法度體統,再妄為亦非一般的衝動少年。無論是《秘典》,還是《秘傳》都印證了她的想法。
倉央嘉措其名有「音律之海」的意思。他留下的情歌,被藏人尊為道歌。密宗尊者亦奉持修行,其間蘊藏著一個智者對人世修行的至深感悟和悲憫。
長生說,世人多為情愛障目。他們需要尋立一個精神標桿,以此論證謬行的正確。倉央嘉措不幸在情愛喧騰的今世被人宣講,引為同盟。實質上,倉央嘉措從未背棄過他的信仰。對我們藏人而言,信仰是與生俱來的。困縛倉央嘉措的,是宗教的外殼,他所反抗和力求掙脫的,是宗教與政治媾合過的假體。
長生的一席話開啟了縵華前所未見的境界。這些道理,她曾想過,卻不能如長生般透徹,精準。的確,理解倉央嘉措的行事為人,絕不能背離他特殊的成長環境和他日後所處的尷尬境地。十五歲的門巴少年,出生成長在歌酒之鄉,心性自由浪漫,忽有一日天降榮光,告知他即將被迎至布達拉宮,成為承接五世達賴法統的雪域僧王,受萬民跪拜景仰。
名位上至高無上的活佛,實質上只是政治鬥爭的過河卒子。在布達拉宮被教化,苦修三年,形同囚籠,等他捱到十八歲親政,想一展抱負之時,第巴桑結嘉措與拉藏汗的權力之爭正值白熱化,審時度勢,於情於理,桑結嘉措都很難將政權交付與涉世未深、羽翼未豐的倉央嘉措……
理想與愛情的雙重失落,連活佛都難以倖免。至此之後,頂禮膜拜更讓年輕的活佛看穿了俗世假象。要捨去尊位,孤身犯險,以身示道,探尋人間大愛。
長生說,若我所見非虛,倉央嘉措有句話其實更能代表他的心意。他說,我將騎著我夢中那只憂傷的豹子,冬天去人間大愛中取暖,夏天去佛法中乘涼。
他們在房中聊天,是意態放鬆閒散的人,說話有一搭沒一搭,卻時時有醍醐灌頂之效。
聲音似灰燼,一點星火就可以燎原。即使長久默然相對,亦不覺尷尬。他們的交談如兩個人月下漫步,沒有目的,沒有指定的方向,興之所至,眼神交匯,相視一笑便又可以重新起程。
聊到夜深,長生去洗澡,出來發現,縵華已靠在床上睡著。
他輕輕將她放平,為她蓋上被子。關上窗。調暗床頭燈光。取出《入菩薩行論》來看。看一小段,做些筆記。然後按照桑吉教授的方法打坐調息。這是他每天堅持的功課。
半小時後,縵華醒來。睜眼看他。長生結跏趺坐,表情如此靜定。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篤實。這般環境氣氛,他的古舊澄定,皆符合她的念想。她要的,不過是陪著這樣的男人。安守一隅也可,奔走天涯亦可,不過是,睜眼就能看見他在身邊。不過是,不交一語亦可感知內心澎湃的相應。
念想太深,此情此景,在她看來如幻似真,忍不住懷疑是夢。咫尺之遙。她幾次欲伸手去觸碰他,那都是念想。離得如此之近,她怕驚擾他,連呼吸都細微。是想到他,心中就會牽動,溫柔脹痛的喜悅。
她長時間地看著他,在他身邊,翻身假裝睡去。
打坐時,意念又似雲層翻湧開來。尹蓮又再浮現在他腦海。無論他如何收攝心神。往事如脫韁野馬,不容分說奔襲而至。長生歎一口氣,睜開眼睛。
縵華聽到長生在暗夜裡的歎息,心頭一凜,清晰感應到他內心的困頓和暗湧。她按捺著,不去翻身驚擾他。微微睜開眼,看見窗外冰輪皎潔,月中樹影婆娑,宮闕隱隱,未知桂露白否?那女仙是否淒涼如故。
時見疏星渡河漢。月如霜,心事沉涼。
自幼她便知道,人世迢迢相隔。抵足而眠的人未必能夠心意相照。同床異夢者比比皆是。勉強去破除禁忌,要求知道的未必是真相。對於許多事,她習慣不問,任其保持距離,維持自有的莊嚴靜謐,習慣到時機成熟的時候才被告知,擔當真相的力量,在等待的過程中已積聚。水到渠成不是壞事。
對於長生,雖然滿是親近之心,亦有機緣相處,但她絕不會好奇多嘴,試圖去探測他的秘密。
蘇縵華最後知悉尹長生所有一切過往,逐次深入他的命中,是因不言。
做完晚課,躺下,又失眠。長生和縵華相差十歲,經歷閱歷不盡相同,卻一見如故。
身邊這睡姿安穩的女孩,令他想起Sam。回想起來,他與Sam相識,亦如和縵華相識這般偶然和不可抗拒。亦是他獨身流離在外的時候。
記憶將他圍困,時光裹挾他回到從前。長生知道,今夜又將無眠。
長生高中畢業之前,對於未來的方向,家裡有了不同的意見。謝江南主張讓長生去當兵,去部隊鍛煉,認為這對長生未來有所幫助。這個建議聽起來合情合理,但長生已經敏感地察覺到,謝江南的用心並非如此單純,他有意拉開自己與家裡的距離。到了部隊,自然都要服從軍隊的安排和指揮,難有機會與家人長時間相處。時間一久,生疏難免。
對此,尹蓮和尹守國都不同意,他們堅持讓長生繼續學業,有所深造。
長生與謝江南的矛盾,彼此心知肚明起來。雖然不曾道破,不曾起正式起衝突,戒心卻未放低,危險關係亦未解除,像兩隻對峙的野獸,按捺不動,觀察著對方,暗中鞏固自己的領地。
相處日久,種種細節證明尹守國識人以微,謝江南並不似表面那般豁達寬厚,他對長生的存在始終介懷,這種情緒隨著兩個孩子的成長而日益深厚。好在彼時謝江南傾心事業,並沒有太多精力去顧及長生,他們的矛盾也得以隱藏,隱而不發。
時光推演到九十年代初,此時的謝江南與尹蓮,已獲得資本的初步積累。成立了承天電子有限公司,承天儲運有限公司,憑著謝江南的聰明、幹練,與不凡的交際能力,加上尹家適時的幫助,他們已經獲得許多國外知名品牌的代理權,銷售客戶都是大型國企和機關單位,利潤穩定且無任何資金風險。承天已經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逐步成為在業內很有口碑的企業,逐漸有了集團的雛形。
尹蓮最終決定送長生到香港讀大學,攻讀工商管理。這個學科在內地的大學還只是剛剛開始設立,教學經驗和質量都無法與香港相比。這些年來,尹蓮因業務關係經常往返香港,對那裡比較熟悉。
尹守國思想開明,年輕時自己亦留學國外,對尹蓮願意讓長生出去深造歷練的想法亦深表贊同。
雖然這不是謝江南願意看到的結果,他也沒有刻意反對,這幾年,他和尹蓮相處已經形成了某種默契模式,謝江南在外面呼風喚雨,風頭正勁,在家裡,還是以尹蓮意見為主。
他心知肚明,妻子的智商是不遜於男人的,創業之初所起的管理籌謀之功不提,單就跟政府官員打交道,他就少不了尹蓮。
謝江南是有心術的人,他待長生不見得有多尖刻,惡形惡狀,落人口舌,只是他習慣計算利益,不願傾心培養長生,將來平白分去一份家產。在他內心深處,長生是外人,與謝惜言不可同日而語。
謝江南的戒備和敷衍,敏感如長生,如何能不察覺?他的成長看似順遂,實則經常要留意和提防謝江南。
好在一路有尹守國護持,尹蓮為他做主。他的生活表面看上去還是安穩順利,無憂無慮。
長生感覺到,今後的生活可能與經商聯繫起來。他尚不瞭解商業的秘密,不解其中艱辛,詭譎。心裡充滿了期待和好奇。
與尹蓮一樣,長生喜歡香港,那是不同於北京的城市氣味。忙碌而充實,世俗而不市儈,香港的繁華亦帶著敦實的感覺。最重要是,穿梭在人群中,他是一個徹底的異鄉人、陌生人。這樣的身份隔離,讓他無牽無掛。
那天,過海,擁擠的人潮中,一個和長生年齡相仿的男孩擠過人群,在長生身邊站定,手裡拿著根煙,看了他一眼,問,請問你有打火機嗎?長生掏出火機,遞給他。
男孩接過,把煙點著。把打火機還給長生時說,謝謝,我叫Sam,你呢?兩人目光交遞。長生眼中的這個男孩,有一種天真不羈的氣質,像一匹野馬。
長生一笑,不客氣。我是尹長生。
時近黃昏,天空中佈滿艷麗雲霞,流霞如絲緞,傾覆了半海半天。天空掠過白色海鳥,低低旋飛,低低鳴叫。海面粼粼波影,船隻來往。船舷邊翻滾著淡白泡沫。海面有灰煙,岸邊城市高樓密集林立,沉默孤寂,散發著憂傷疏離的氣息。
那天相識之後,長生和Sam開始交往起來。
Sam名叫吳承平。Sam的父親,是七十年代舉家遷往馬來西亞的華裔富商。Sam對傳統的學習方式沒有任何興趣,對學校生活也牴觸。他喜歡自由自在,專注於藝術方面的興趣,無意順從父親的意願從商,接管家族生意。大學時,偷偷改專業,學習電影。某次與父親發生激烈的衝突後,他索性背起背包四處旅行,遊蕩歐洲一圈後隻身返港。
離家之後,Sam的經濟由母親暗自供給,到香港之後,Sam兼職做了鐘點Model和夜店歌手。
Sam眼中,長生的世界更為神秘。他會穿著T恤、仔褲,穿梭在大學的圖書室,研究歷史和哲學,亦會衣著齊整,去中環的商務會所,彬彬有禮冷靜苛刻與人洽談事務。那時,尹蓮已經開始讓長生學習打理公司在香港的業務。
如果不去上學,進修,不用談生意,長生會花大把的時間伺弄花木。在廚房裡烹飪食物,對著一本菜譜研究數小時。或是待在家中看碟,與Sam分享心得。
更多的時候,Sam看見長生閱讀一些自己說不上名字的古書,習字,泡茶。Sam注意到,長生時常放在案上的是兩本經書,《六祖壇經》和《金剛經》,書頁已被翻得起卷,平日卻從不見他談禪論道。
陽光淡然灑落。長生端然靜坐不語。窗台上蘭花香氣幽幽,Sam默默坐近,凝視長生,他在長生身上感受到溫暖及陰涼。長生對週身一切用心投入又心神遊離,像一株雌雄同體的植物,內在力量綿長,自在茁壯。
以Sam自身的家境和修養,他自然能從生活細節上看出長生成長環境家世不凡。但長生從不提及家人,不迷戀名牌,明星,衣著簡靜,生活規律樸素。身外喧囂,繁盛物質產品的更迭對他毫無影響,迥異於外間多數的少年。
在Sam看來,長生的性格古老又單純。內心似有風光絕勝,又彷彿清淨荒蕪,罕有人跡。Sam不明白與自己一般大的長生何以能夠心如止水。無論在外多忙碌,浮華,只要和長生在一起,他就會安靜下來。長生令他感覺到別處難覓得的清淨,令他內心越來越安定,柔和,滿足。
長生從未過問Sam過往,但Sam忍不住主動傾訴。某夜在濕熱的空氣鼓動之下,他費力說出尷尬往事。那曾是他諱莫如深的,與家庭的矛盾,父子兄弟之間的隔閡。
他說……我的父親一直以我為恥。他否定我的一切,我的存在對他而言就是個笑話。
長生一直傾聽,不曾開言打斷,發出輕微的喟歎。
長生目光沉沉,凝視他,許久才說,我明白你心裡的苦。
他的黑深眼瞳似有魔力,是高山湖泊,古老的深潭,隨時能將Sam吸納吞噬。面對長生,Sam甘心將過往坦白,整個人悉數奉上。他惴惴不安,害怕長生會如他父親一般發怒,至少也會驚異,卻只看見長生眼中無限悲憫。
長生所給予的多過Sam的預期,在長生身邊,他感受到一直渴望的父兄般的溫暖,沒有責罵,怨怒,失望,沒有質疑,不要求改造,彼此能夠包容理解。
那一夜,Sam如釋重負。他卻無從得知長生內在的苦痛,隱密。